第126節(jié)
原來在他們眼中,她是這樣的人? 不不,所謂妖女,大概是壁壘分明的陣營,她出于東海,便站在他們的對立面,為妖為魔,不以好壞劃分。有些可笑,像孩提時代稚童的爭執(zhí),拉幫結(jié)派劃分陣營,黑白分明,而原來成人也一樣幼稚。 “夠了!盟主行事光明磊落,為此事殫精竭慮,還因此受傷,豈容你們暗地中傷,若是有疑議,不如隨我直接見他,把話挑明了問?!卑抵杏钟腥藚柡?,聲音大了些。 霍錦驍看去,那人只有個側(cè)面,是清遠山莊的大師兄。 他一責問,四周的聲音就散了,仍只剩腳步,她走到醫(yī)館門口,正好與出來的程觀巖幾人撞上。最后這些人都是三港幾個大宗大派的主事人,看到她皆是一愣,本就頹喪的臉色更加難看了,盯著她不善地看了兩眼,程觀巖拂袖而去,她也無視他們,徑直進了醫(yī)館。 ———— 醫(yī)館的人與她已經(jīng)熟了,大抵魏東辭也交代過,她進了醫(yī)館就跟進自己家一樣,藥童小廝都朝她打個招呼,卻也沒人上來客氣地要給她領(lǐng)路。她駕輕就熟進了后院,摸到魏東辭屋外。 屋里火光隱約,她伸手輕輕推開門,一股子濃重藥味沖鼻而來。她心跳得厲害,掌中的汗更重,先前亂七八糟的思緒通通消失,心里眼里只剩下床榻上躺的人。 不是不想,大概是害怕自己胡思亂想亂了陣腳,所以她才下意識強迫自己關(guān)注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 魏東辭躺在書房的錦榻上,是她受傷時躺的地方,不知道為什么,他們都喜歡這錦榻,明明寢間更舒服,非要縮在這里。果然是從小到大的情分,連這點喜好都相同。 她貓著步進屋,很快掩上門。屋里只點了盞落地的羊皮燈,火光昏黃,照得他臉上成片陰影。他閉著眼,臉色不太好,眼底黑青,嘴唇干皺,下巴有些胡茬,不是平時清俊模樣。她坐到床沿,仔細聽他呼吸,勻長有力,倒還正常,讓她稍稍寬心。 佟叔不出現(xiàn),醫(yī)館的人不知道他的傷勢,她找不著人問,只能等著問東辭本人,可人不醒,她也不忍吵他起來問情況,只能靜靜看著,看了一會,她忍不住伸手撫他下巴。一點點胡茬刺得她掌心發(fā)癢,她印象中東辭從來都干干凈凈,從未有這樣的落拓模樣。 來回摸了兩遍,霍錦驍顧著自己的心事,沒注意床上的人唇角翹起,縮在被里的手忽然竄出,用力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唇邊。 她驚了驚:“吵醒你了?” 東辭睜眼:“沒,我在猜你能忍到幾時叫我,沒想到你直接出手。” 聲音沙沙的,沒有平常清越,卻別有韻味。 “你裝睡?”霍錦驍氣惱,手卻抽不回來。 一抽,他就喊疼,也不知道她傷到他哪塊rou。 抓著她的手在唇上吻了吻,東辭撐起身體,她也顧不得羞澀矜持,傾身扶他。 薄被滑落,她才知道他是裸/裎著半身躺在床上,胸口裹了圈厚實的纏帶。 “這傷……”她目光落在纏帶上,心又揪緊。 “不礙事,只是小傷?!彼吭谟砩?,拉著她的手仍不松,“流箭,沒傷到筋骨,只是皮外傷。” 想了想,他又補充:“箭上喂了劇毒,不過我體內(nèi)有魂咬,百毒不侵,所以沒有關(guān)系,佟叔太緊張,才背我回來?!?/br> 三言兩語,說完一段驚心動魄的險情,不過他沒有隱瞞。 霍錦驍看了兩眼,身體朝前一傾,撲緊他懷中,雙手圈住他脖子。 濃郁藥味從他身上傳來,擾得她心口更加疼。魏東辭沒說什么,只是用力抱住纖細的腰肢。她的頭倚在他肩上,目光落下,在昏暗的火光里看到他滿背的猙獰,像張牙舞爪往上爬的蛇蜈。 他已不再避她。 “東辭,要不……你習武吧,我教你?!彼彽?。 什么誓言,什么承諾,哪比得上他的命重要。旁人再怎么護,難免會有疏漏,她害怕。 “小梨兒……”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吻上她的發(fā)。 拜入楊如心門下時,他發(fā)過重誓,若有違背,便還骨師門,孤獨終生。 什么都能棄,獨舍不得她。 她的手緩緩撫過那些傷,感受著凹凸不平的肌膚,他身上的熱度從她指腹傳到心里,讓人發(fā)燙。她想起他裸/裎的半身,筋骨有力,肌rou結(jié)實,有男人的粗獷霸道,讓她沒法將其與他平日表現(xiàn)出的謙和溫柔聯(lián)系在一塊,但莫名地吸引人。 被忽略的羞恥心猛地抬頭。 她離開他的懷抱,只道:“到底發(fā)生了何事?我聽說兩江海上出事,你的計策奏效了?那為何還受了傷?” 他拈了一簇她的發(fā)繞著指。 “海上是出事了。真假兩批火/炮前后隔了三日運出,海上那批是假的,果然引來一批盜匪劫船,被殿下的人一舉擒拿。但是……”他頓了頓。 “陸路這邊的貨,也出事了。十門火/炮,被搶走五門,下落不明?!?/br> ———— 風停之后,天空倒飄起雨點。 雨很小,落地便干,人就更難察覺。 祁望單手抱著曲夢枝,另一手滿掌的血,濕粘溫熱,刺目的紅。 “夢枝?”他抱著人單膝跪地,聲音帶著顫,低頭看她。 瑩白的臉頰慘淡如紙,原本神采翩然的眼現(xiàn)出幾許迷離的亢奮,呼吸急促,每一口氣都像要花掉她所有力氣,艱難萬分。 但她在笑,有些凄厲,也有些暢快,像海面的浮沫,正漸漸遠去,消失,浪花一樣。 傷在她背后,有幾道劍傷,華服上的刺繡被劃開,血從那里涌出,看著猙獰,聲勢浩大,卻是無關(guān)緊要的傷,最重的傷顯得無聲無息,在她背心插了支箭,箭桿被折斷,他看不出這箭沒rou幾分,連血都沒流幾滴。 他以為她約自己前來,和過去一樣,不過老生常談。 要么質(zhì)問他關(guān)于過去與仇恨,要么似是而非地說些牽扯不清的話,要么違心矛盾地勸他放手……好像他們之間有多少的情深似海。 其實沒有。 他很早就放棄她了。 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女人就是這樣,總喜歡將心里的男人描抹太多顏色,濃墨重彩地藏在心頭,捏成自己喜歡的故事,或悲涼,或慘烈,或凄艷。 可他很簡單,簡單得殘忍。她之于他,不過是少年時的驚鴻一瞥,成長時的高枝繁花,痛苦時的同淪天涯…… 愛過嗎?愛過。 他對她的感情,功利而世俗,既有男女之情,也有利益糾纏,可最后卻什么都沒有了。 “祁望……”她喊他的名字,聲音輕細,卻又興奮,“拿著?!?/br> 他這才注意到她懷中抱著小小的包袱,在她推來之際發(fā)出玉石交撞的脆響。 “夢枝,別動,我先帶你去找大夫。”他沒問前因后果,也不管她推來的是何物,只是忽然覺得自己就想讓她活著。 “不要,沒用了?!鼻鷫糁Φ拇紧鈩樱捳f得急,卻又斷斷續(xù)續(xù),“記不記得我說過,我知道……知道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幫你。如果你拒絕她是為了走這條路,那你……拿好我給你的東西,走下去……” 義無反顧的路,從來染著數(shù)不清的鮮血。她心甘情愿拿自己的命給他作墊腳石,無關(guān)情愛,不過是因為共同的過去,仇恨,亦或早就摸不到的感情。 “這是什么?”他問她。 曲夢枝搖頭,故事太長,而她沒有時間講完。 “你看了就明白?!彼贝?,顫抖著手從頸間扯下根鏈子,塞進他染血的掌心,“曲……曲家的信物,也給你。我知道……曲家殘部還在東海,你一直和他們有聯(lián)系,給你,名正言順的接掌曲家……” 祁望看著掌中小小的玉墜子,上頭雕的兩只交纏青蛟已經(jīng)沾染血污,都是她身體的溫度,卻正一點點消失。 “夢枝!”他咬牙把人往胸口抱緊,想將自己的溫度給她,也想挽留那緩緩消失的東西。 心尖銳地疼,像被碾成粉碎的石頭,再硬再冷也會痛,無孔不入。 “別說了,我?guī)闳フ掖蠓?,好不好?”他?zhí)拗地只想救她。 “祁望!”曲夢枝揪住他的衣襟,“讓我把話說完!” 她聲音一大,心肺便被扯得劇痛,呼吸起伏許久才能開口:“我不求別的,只求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 “你說,我什么都答應(yīng)你?!逼钔嗉t雙眼,眼底風云像剛才肆虐的風。 袖子已被她的鮮血濡濕,腥甜的氣息在幽巷里彌散,勾出心里壓抑的瘋狂。 “祁望,我死后,不要送我回梁家,不要給我立碑,不要留下我的姓名……我不配……不配做曲家的女兒!我沒有臉去見九泉之下的父母親族……”這話一出,她眼里的淚便再也控制不住。 一邊笑著,一邊哭泣。 黃泉路難,人世情苦,她不念輪回,只有墮入地獄,方能洗盡一身罪孽吧。 “夢枝,你在說什么?”祁望聽不得“死”字,他攔腰將人抱起,把她塞來的包袱與信物都揣進懷中,往王孫巷跑去。 滴滴答答的血,一路蔓延。 曲夢枝窩在他胸前,恍恍惚惚想起過去。少年明亮的眼隔著一艘船的高度,仰望而來,像逐日而生的葵花,而她是叩開他懵懂心扉的陽光,多少的功利,多少的世俗,都抵不去那一眼的熱情。 即便滄海桑田,這一世漫長苦旅,被仇恨利欲欺騙填滿,也還是掩不去曾經(jīng)璀璨的瞬間。 她很高興,最后的最后,能在他懷里閉上眼。 ———— 火光閃了閃,霍錦驍把羊皮燈罩取下,拿剪子將棉芯剪了剪,火光安穩(wěn)。她一低頭,看到燈罩里有只燈蛾,不知幾時飛進去的,一動不動。 燈蛾撲火,不懼生死,透著壯烈。 她抖抖燈罩,那燈蛾飛了出來,她復(fù)將羊皮罩蓋好。 心里莫名生起幾許凄涼。 她和魏東辭說到哪兒了? 對,從軍器監(jiān)運往兩江的紅夷大炮在過鴨皮山的時候被劫了,出手的人和在海上劫船的不是一伙人,也就是另外還有一批人在盯著他們,并且這批人更加了解他們。 有可能是他們之中出了內(nèi)賊,否則這樣周詳?shù)挠媱潱鯐腥艘幌伦幽米∽畲蟮穆┒础?/br> 時間、地點、方式,劫掠時一點偏差都沒有,早早埋伏在最易攻打的鴨皮山上。十門火/炮,他們只劫走五門,剩余五門碰也沒碰,卻施了障眼法,致使所有人都回守余下的火/炮,失了追上他們的最佳時機。 他們的目標,一直都只有半數(shù)火/炮。 不是為了毀滅,而是想自用。 這不是三爺?shù)娜?。對三爺來說,毀了所有火/炮才最安全。 “三港那些人是不是懷疑上我?”霍錦驍給他倒了杯水,走回榻前。 “你剛才在外頭撞見他們?他們說了什么?”魏東辭蹙眉,神色一冷眉梢就像劍。 “貓狗碎語,沒什么,不是當著面說的,你也不用為此動怒。只是你我往來過于密切,若他們疑心我泄露機密,少不得也要懷疑上你,你這盟主之位當不穩(wěn)當?!彼龂@道。 “當不穩(wěn)就不當了,本就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他隨意道,不接杯,就著她的手,受用她的溫柔。 “東辭,你沒有什么抱負與理想想實現(xiàn)嗎?”霍錦驍突然問起。認識他這么久,他對世事似乎沒有特別執(zhí)著的東西,再大的成就似乎都可有可無,神醫(yī)的名號,六省盟主的威名……世人爭破腦袋的名利,他都無所謂。 他望著她,目光通透。 “治病救人,就是我的抱負;娶你,是我的理想?!?/br> 他的野心就這么一畝三分地,把云谷的明珠娶回家,做個好大夫,鉆研醫(yī)術(shù),給世人留點東西,不需要留芳百世,但能給后人照亮點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