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謝祁爺夸!”她趴在桌上看他,眼神閃亮,有些高興,但精神還是有些差。 兩人正有一茬沒一茬地說著話,巫少彌忽然進來。 “阿彌?你怎么來了?快來我瞅瞅,一個多月沒見,你又壯實不少,功夫練得如何了?得空了我要考你?!被翦\驍坐直身體,沖他直招手,笑吟吟道。 巫少彌和她去漆琉島之前不同了,這變化頗為明顯,她一眼就能瞧出。 從前的靦腆化成內斂,話還是少,卻已不再躲避,眼神沉得像井,喜怒難明。她記得初識時,一口飯都能讓他高興,如今,她已看不透他。 這樣的改變,不知是好還是壞。 巫少彌上前,卻沒走到她身邊,只“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 霍錦驍嚇得從椅上跳下來:“怎么了?” “師父,阿彌有負所托。”巫少彌沉聲道。 祁望半垂了眼,端起茶盞啜飲。 “到底出了什么事?”霍錦驍急道。 “采石場出了意外,石洞塌方,洞里關的海盜……都死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寫啊寫啊寫…… ☆、守歲 夜半下起急雨, 打得草木“噼啪”作響, 路被澆得泥濘,腳步飛踏而過, 濺起的泥點拍上裙擺,暈成一片灰黑,路上汪的水看不清, 一腳踩上就叫人濕了半個鞋面。 霍錦驍往山上跑去, 誰都追不上她。 雨水劈頭蓋臉地澆來,沒多會功夫就將人淋透,夜風一吹就透骨的冷, 這冷便冷到心里。 上百條的性命,一夜之間都沒了。 若今日她只是普通村民,對這樣的結果也許只是心生不忍,又或者感嘆一句“罪大惡極, 老天都不放過”,大抵很快就會過去。可如今她是一島之主,手握生殺大權, 這百來條命握在她手中,不管是生是死, 她都要負全部責任。 不過盞茶功夫,她就已跑到采石場。 關人的地方原是一處山坡石壁下掘出的幾個石洞, 洞口安了精鐵所鑄的柵門,如今已看不出洞口模樣。山體滑坡,整個采石場幾乎被填平, 泥石將山洞掩埋。坍塌的泥石間已又挖了幾個洞,黑乎乎的也不知通往何處。 “師父,你走后十來天,島上就接連下了三天的暴雨,風也猛。這里的山已挖得松散,被大雨一沖,夜里突然垮塌,將這地方夷為平地。我命人挖山救人,只抬出幾十具尸首。村里怕挖透后尸首太多會有疫情,不讓再挖,那幾十具尸首也都挖坑焚化。” 巫少彌趕上她,在她身邊解釋。 霍錦驍充耳未聞,只在石堆上徘徊,滿目瘡痍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么。 心像壓著鉛塊般沉重,她忽然往挖開的小山洞里跑,巫少彌忙將她拉住。 “師父,別進去,里面很危險?;厝グ桑@里隨時都有可能再塌,留在這兒不安全?!彼皇忠呀涍扇卦谛渲?,眼里裹著急色,只胡亂勸她,“是阿彌的錯,沒有照看好這里,辜負了你,你要氣就氣我,跟我回去好嗎?求你了……” 雨水迷了眼,眼前一切都失了溫度。 霍錦驍只覺腦中嗡嗡作響,亂作一團,她只想做些事,可她不知還能做些什么。 甩開巫少彌的手,她又沖向另一處,蹲下身徒手挖石。 風獵獵而過,刮下碎石,嘩嘩作響。巫少彌還要勸她回去,卻見夜色間一道人影掠過,停在她身邊,將她從地上強硬拉起。 “夠了?!逼钔麚沃鴤阏谠谒^上,雨在傘面“噼啪”作響。 霍錦驍抬頭,滿臉是水,茫然道:“是我命人將他們關在此處,是我命人看緊他們不許逃走,是我要阿彌等我回來再作決斷……” 如果她可以早一點作出決定,這些人也許不會被埋。 “人已經死了,你做再多,再自責也于事無補!更何況……這些人本來就要死!”祁望冷道。 他的聲音與目光都如傘外冷雨,砸在心頭透著寒氣。 霍錦驍怔了怔,忽然覺得反駁他十分疲倦,便轉身繼續(xù)往里走去,卻被祁望拉住手腕。 “放手!”她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開口要他放手。 “跟我回去!”祁望的態(tài)度不容置喙。 “不用你管,你放手!”霍錦驍急了,甩手掙脫他的手掌。 祁望拉不住她,眉心一攏,掠到她身前一把將她拽到自己胸口。 青色油紙傘從掌中滑落,在泥濘中滾了兩圈,停在巫少彌腳旁。 霍錦驍已被祁望圈進懷里。 “好了,與你無關?!逼钔皇直е硪皇志従彄嵘纤竽X的發(fā),語氣總算放柔。她衣裳濕冷,身體微微顫抖,似正努力克制著某種洶涌情緒,這情緒似乎感染了他,讓他無從壓下心頭突如其來的疼。 他胸膛隨著呼吸起伏,像安撫人心的節(jié)拍,濕冷間他的溫度傳來,像厚實的絨毯,霍錦驍有些恍惚,抬眼疑惑地看他。 “回去吧?!逼钔敛了樕系乃?,她的臉頰像冰一樣冷。 他指尖的溫度燙極,觸過她冰冷的皮膚。她如遇蟲蜇電殛般醒來,猛然伸手將祁望推開。 “別跟著我?!背谅曇徽Z,她便轉身朝來路飛奔而回,速度快得誰都追不上。 不多時,祁望便見她的身影沒入夜雨間。 “別追了。”他俯身拾起青傘,阻止巫少彌欲要追上的腳步。 霍錦驍不在,巫少彌臉上溫柔又斂作沉寂,像這茫茫雨夜,又冷又黑。 “是你做的?”祁望撐著傘問他。 巫少彌的視線仍停在遠處,聞言回道:“照你吩咐行事?!?/br> 祁望看了眼腳下的泥沙石,繼續(xù)問:“另一批人呢?” 當時除了海盜之外,另有一批老弱婦孺關在村子里。 “還活著。一下子全死了,師父會懷疑?!蔽咨購浾驹谟昀镆粍硬粍?,像棵樹。 祁望悄然握握拳,松開,道:“不必殺了,暫時留下吧?!?/br> 巫少彌有些詫異,轉頭看他,他卻已朝來路緩步而回。不知想到什么,巫少彌卻忽然望著他的背影笑起。 他妥協(xié)了,向霍錦驍。 ———— 翌日雨停,檐上雨珠將落未落,折出幾許陽光,緊閉的門忽被人打開,將雨水震下一大片。祁望起得早,正坐在桌案前翻冊子,瞧見風風火火進來的人微挑了眉。 “祁爺,吃飯了?!被翦\驍拍拍發(fā)間落的雨珠,把食盒拎到桌邊,不待他開口便往外擺碗碟。 滿桌飯食擺開,她自覺坐到他對面,端起碗道:“吃飯呀,你老盯著我做什么?” 昨夜她幾近崩潰,他以為她的情緒至少要低落個兩三日才會恢復,不想今日見面她竟與往常一般無二。只不知為何,她那滿面笑容竟讓他有些不悅。 兩人相識近一年,亦師亦友,照理情分已比別人親厚,可她似乎從未在他面前坦露過真實想法,偶爾的抱怨也只是無關痛癢的玩笑,所有的疲倦酸楚艱澀,她只字未提。 她不說,便讓人無從安慰,而這其中,隔的是難以捉摸的疏離。 “你不多歇一會?”祁望見她臉色有些蒼白,便收回心思問道。 “歇不住,島上事務太多。”她扒了兩口飯,含糊開口,“趁著你還在燕蛟,有些事我得先定下,免得你回了平南我沒人討教。” 祁望才夾起個潤菜餅就又放下,道:“你怎知我要回平南?” “祁爺,這時你就別和我賣關子了,平南的半丈節(jié)還沒辦,馬上又是年節(jié),開春你要遠航,莫非你不管平南要呆在燕蛟陪我過年?”她說著說著笑起來。 他肯定要回平南島,而她自然要留在燕蛟過這個年。 “我最多只能在燕蛟留五天,我走之后,大良、華威會留在這里幫你,原來的人也不撤回?!逼钔搽S之笑起,“你有什么事就說吧,我不眠不休也替你想法子解決?!?/br> “那我先謝過祁爺了,這五天我可粘著你,別嫌我煩?!被翦\驍笑出兩個深邃的酒窩來。 “現(xiàn)在才來嫌你煩已經太晚了,少不得我咬牙承受著,不叫你去禍害別人?!逼钔魺o其事地陪她說笑,只是想想五天后就要分別,到時就沒人在耳邊聒噪,雖然清靜,多少卻有些不舍。 ———— 祁望言出必行,果真熬了幾日陪她定下諸項大事,剩余的細枝末節(jié)便只留待她慢慢處理,這其中最大一件事,便是遠洋航行的籌備。 十月已到中下旬,開春遠航有諸般事宜需要籌備,祁望給她列了一條長長的單子,要她在這兩月時間里備齊一切,等過了年她再獨自領船去平南與他會合。 長達一年的遠航,帶多少船,出多少人,備多少糧水武器……里面都是學問,霍錦驍少不得邊學邊做。 五日時間很快就過,祁望要回平南,霍錦驍將人送到碼頭。 相識近一年,她都跟在他身邊。有她在,日子好像添了生氣,不管是喜是怒,總是鮮活明快,少了她,大抵會有些無趣吧。 祁望拍拍她的肩,道:“風大,快回去吧?!?/br> 時已入冬,風刮得臉頰刺疼。 霍錦驍笑笑,忽把林良捧在手里的包袱打開,抱出一撂東西,站到旁邊的石墩上,沖他揚聲道:“祁爺,低低頭,彎彎背。” 祁望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想著分別在即,便縱她一回,果然彎腰低頭,只疑惑道:“什么事?” 話才落,他便見眼前黑影掠過,小丫頭抖開件大氅就給披到他背上。鴉青的緞面,貂皮里子,領口一圈黑狐毛,披在他身上霸氣威風。 祁望有些發(fā)怔,霍錦驍已道:“不許推拒,這是黑市救回來那四個姑娘熬了四個通宵給你做的?!?/br> “沒你的份?”狐毛蹭得脖子有些癢,祁望壓了壓毛,問道。 “有!我出的主意,我挑的布料和皮子。”霍錦驍?shù)靡庑π?,又催他,“快走快走,天色不早了。替我向平南的鄉(xiāng)親問聲好,你也多保重,咱們開春再見。” 祁望忽覺心里不舍更強了些,想要叮嚀幾句,千頭萬緒卻不知從何處說起。該說的這五天都說了,不該說的他也沒有著落,看了她幾眼,船上忽有人叫喚,他毅然轉身上船。 船只離港,人便越來越遠。 ———— 祁望一離,平南的人也回了大半,不過平南的疍民已逐漸遷來,燕蛟的人口比從前多了許多,因為半丈節(jié)和年節(jié)的關系,燕蛟島倒更加熱鬧。雖說還是窮,但這半丈節(jié)討的是彩頭,再加上又有丁喻在島上,還是要熱熱鬧鬧的過,叫人有些盼頭。 這節(jié)便從十月一路熱鬧到了年關。 島上的事務大都交由朱大磊和巫少彌,霍錦驍專心籌備遠航之事。巫少彌愈發(fā)沉穩(wěn),霍錦驍抽空試了試他的武功,他已有小成,原來在她手下走不過三十招,如今竟能與她拆過百招,內力更是漲得驚人,竟是個武學奇才,她便將九霄劍招一并傳之。 轉眼就到除夕,林良、華威等人家在平南,故早幾日也回了平南。除夕這日,家家焚香,金箔敬天,銀箔奉祖,宗祠里煙火繚繞,人聲鼎沸。她作為島主,雖不是燕蛟人,卻也要領著村民祭天,直至入夜。 好不容易得這一歲太平,燕蛟島民十分歡喜,夜里燃起火盆跳舞守歲。 霍錦驍陪著眾人玩樂一陣,又與丁喻喝了一陣酒,到了子時,廚里奉上熱乎的湯圓,她便拉了巫少彌躲到角落里自去吃起。 雪白軟糯的湯圓粘牙,一口咬下去便流出芝麻糖心,甜得倒牙,她吃了兩顆就再也吃不下,倒是巫少彌吃得開心,她就將碗里余的三顆都丟他碗里,其中一顆餡里裹著銅錢,被他咬走硌了牙,樂得她大笑:“師父的福氣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