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jié)
船在海上又行了數(shù)日, 總算靠近燕蛟。 “再有半日時間就能到燕蛟了吧?”霍錦驍將謄好的航行日志送到祁望手里, 問道。 祁望翻著日志,點點頭。 “開春我們要遠航?”霍錦驍坐到他對面, 撲閃著大眼繼續(xù)問。 祁望終于抬頭看她,道:“想問什么?” “多遠?”她好奇。 他站起,行至桌前, 打開桌下最大的屜, 從里邊取出扁長的木盒,指尖挑開銅扣將盒打開,示意霍錦驍將其中之物取出。 霍錦驍小心翼翼把盒中東西取出展放于桌, 那是張泛黃的羊皮地圖。祁望拿起煙槍點到地圖上某個位置,道:“我們在這里?!?/br> 他指的是燕蛟所處位置。 很快,煙槍接連劃過,他只道:“這是平南, 這里是漆琉?!?/br> 浩瀚東?;餮矍把蚱ぞ砩系姆酱缰畧D,島嶼如棋散落于圖,他手執(zhí)煙槍在圖上劃了一段長長的弧線, 最后定格在遙遠未知的國度。 “我想到這里?!逼钔麆澚藗€圈,“高貞。” 霍錦驍在心估量了一下圖上平南與燕蛟之間的距離, 再估量了到高貞的距離。 數(shù)十倍之差,中間途經(jīng)十多國度。沒有一年時間, 這趟出航回不來。 “怕了?”祁望見她傻傻盯著圖,便逗她。 霍錦驍回神,猛地用雙手攥住他手臂:“祁爺, 你一定得帶上我!” 她做夢都沒想過自己能有機會跑得這么遠,從前她每每羨慕云谷的小伙伴下山歷練能游遍名山大川,而其中經(jīng)歷最多的就是魏東辭,她只有聽的份,如今再有機會見面,恐怕該換成她說他聽了。 想想,就痛快。 “放手!”祁望拿煙槍在她雙手手背上各敲一下,“給你三個月時間把燕蛟安排好,明年二月啟航?!?/br> “沒問題!”霍錦驍點頭,越看祁望越順眼,要不是因為他是個男人,她都想撲上去狠狠親上一口。 祁望瞧著她的眼神,情不自禁又摸摸脖子。 有點瘆人。 ———— 去時不過寥寥數(shù)船,回到燕蛟之時卻是浩浩蕩蕩的船隊。碼頭上已站滿人,巫少彌與朱大磊候在最前方翹首以待,哪怕早就得到消息,可親眼看到這浩蕩船隊還是讓人興奮非常。 平南號太大,燕蛟沒有能停靠的碼頭,便在離燕蛟不遠的海域下錨停船,祁望與霍錦驍換到燕蛟的雙桅沙船上,很快便至燕蛟港。船停好后,祁望率先下來,朱大磊與巫少彌便帶著人擁上前行禮,正拱手打了個招呼,就見船上又下來一人。 這人雖身著普通的男子長袍,卻纖腰細骨,赫然便是個女人,膚白勝雪,容光照人,生得極美。 祁望回頭抬手扶她,她按著他的手靈活跳下,沖著眾人展顏一笑,脆道:“阿彌,大磊哥,大伙兒,我回來了。” 朱大磊還沉浸在她容貌所帶來的驚艷之中,聞言尚無反應(yīng),那廂巫少彌已經(jīng)開口:“師父,你怎么……” 不過月余時間,她怎就恢復(fù)女兒身?巫少彌又驚又迷茫,眼前嬌美容顏似乎只在夢里出現(xiàn)過,可忽然間這夢真實浮現(xiàn),倒叫人無措。 “此事說來話長,稍后再敘?!被翦\驍笑笑,又朝眾人道,“各位,我是景驍。先前易容扮作男兒身,瞞著大伙,是我的錯,只是事出有因,還望大伙兒見諒。” 話畢,她拱手,可碼頭上的人已炸開鍋。 “你……你是女人?”朱大磊已回神,不可置信地盯著她上下直看。 “大磊哥,抱歉?!被翦\驍?shù)馈?/br> “女人怎能做島主?”“怎么會是女人?” …… 人群里傳來的聲音大多都是質(zhì)疑?;翦\驍毫無意外,只朝朱大磊與巫少彌道:“回去再說。阿彌,你安排人卸貨,再帶兩艘空船去祁爺?shù)钠侥咸柹限D(zhuǎn)貨,還有一批貨在平南號上。大磊哥,那邊是我請到島上的貴客,東?;Ⅶ{丁喻丁爺與他的船隊,你把人帶到原來金蟒海盜住的宅子里妥善安頓,不得有失。” 簡單吩咐完,霍錦驍不再多語,與祁望親自請丁喻下船登島,先帶著他進了燕蛟。 ———— 天色轉(zhuǎn)暗,霍錦驍從下船便和陀螺似的不停忙,晚飯也沒顧上吃一口,更談不上休息。 去安頓丁喻船隊的地方巡看一番,和丁喻說了會話,霍錦驍才和祁望回宅。宅外聚著不少村民,看到她皆露復(fù)雜神情,霍錦驍不以為意。宅里燈火已亮,她前腳才踏進宅子,小滿便跑來急道:“祁爺,小景,快去議事廳,吵起來了?!?/br> 霍錦驍與祁望對視一眼,已心里有數(shù),便往議事廳趕去。 議事廳里燭火敞亮,站著不少人。 “幾位長老不滿小景,鬧到這里來,大良、華威與周大哥正和他們吵,大磊村長正勸著?!毙M一邊走一邊說,又抱怨道,“都是群食古不化的老頑固,也不想想是誰幫他們滅了海盜,是誰替他們做了這么多事!” 霍錦驍笑了笑,不置一辭。 三人行至議事廳外,還未進去,便聽得里面?zhèn)鞒龅臓巿?zhí)聲。 “一介女流,何德何能能執(zhí)掌一島之務(wù),我不同意!” “從古至今,都沒有女人掌家之說,何況是整個島?讓一個女人帶領(lǐng)我們村,這不是給祖宗蒙羞嗎?” “你們夠了!什么男人女人?她在島上和海盜搏命的時候,怎么不見你們出來?現(xiàn)在得了好處倒來看不起人?”林良聲音傳出,極是憤慨。 “哼!我要知道她是女人,當(dāng)初就不會同意留她!”帶著嗽喘的蒼老聲音道。 “話也不能這么說,若是沒有她,燕蛟如今還處水深火熱之中,哪有今日這般局面?王叔,作人要知恩圖報。”朱大磊勸話間也有幾分怒氣。 “啪!”有人拍案而起,道:“朱大磊,你怎么同王叔說話的?看在你爹份上讓你當(dāng)村長,你以為自己真的能耐了?” “大磊哥帶著我們?nèi)迦粟s跑海盜,大伙兒可不是瞧在老村長的面上,是他真本事!”又有人跳出來替朱大磊分辯。 “夠了,都是村里人,你們吵什么,今日不是來爭這個的。女人掌島,別說在燕蛟,就是在東海都沒有先例,我不管什么古不古新不新,我只問她有這魄力能耐掌島嗎?”另有一個威嚴聲音響起,將眾人的話壓下。 這便是村里資歷最老的長輩,人都敬他一聲,趙老太爺。 “為何沒有?”華威啐了口唾沫道,“老子這輩子就沒見著第二個比她能耐的人!老子被鮫鯊追,那么多人圍著愣是沒有一個人救得了我,只有她制住了鮫鯊救下我!不管男人女人,我就服她!” “哼,此前燕蛟與金蟒四煞間的恩怨?fàn)幎肺揖筒惶崃?,她任燕蛟島主短短數(shù)月,你可知她都做了什么?外面那一船船的貨物從何而來,這村里的衛(wèi)所哨點是誰布下的,漆琉島上還有二十艘船的貨沒有運回來,你們吃的用的穿的,是誰給的?”林良冷笑道。 “還有丁喻,那是她是在斗獸場里用命換回來的雇傭船隊,連海神三爺都夸她一聲女中豪杰,漆琉島上都沒人敢小看她,倒是回了燕蛟被自家人瞧不起了?”周河亦開口道。 但凡看了斗獸場的比斗,便沒人敢說出那樣的話來。 “知道斗獸場怎么斗的嗎?一頭猛虎,兩只豹,rou搏,換你們上去試試?”林良怒極補充道。 屋外的霍錦驍聳聳肩,她都不知道自己在他們眼里成了英雄。 “砰——”屋門被推開,眾人目光匯聚而來,各形各色,她與祁望前后腳踏入,還未出聲,便聞祁望冷道:“燕蛟諸位的意思,我們都聽明白了,若是諸位覺得小景不適合做島主也無妨,你們遣人向三爺要回帛書便可,畢竟她已在三爺那里掛了名。此番漆琉島,我與她單獨見過三爺,她的身份已經(jīng)三爺認可。” 他一搬出三爺名頭,在場幾個長老便面露忌色。 “另外平南的人會撤出燕蛟,不再干涉你們燕蛟之事,小景會隨我離開。之前金蟒四煞所留財物與船只我會全部取走以作戰(zhàn)利?!逼钔^續(xù)道。 “對,那都是她用命拼回來的,都要帶走?!绷至家妰扇诉M來,腰板一直。 “你們這是在威脅我們?”趙老太爺聽出來了,臉色極沉。 “那又如何?這可是我平南島未來的島主夫人,哪能任人欺……”華威也雙手環(huán)胸道。 “華威哥,大良哥,別說了?!被翦\驍拍上兩人肩頭,阻止他們繼續(xù),又朝后向祁望拱手,“祁爺,這事我自己來吧?!?/br> 語畢她走到堂中,沖著在座幾位抱拳一禮,道:“各位叔伯大哥,這事是我欺瞞在先,不怨你們有這些想法,是我的錯,我向你們道歉。只是我也與諸位相處數(shù)月,諸位可曾見我因身為女子而誤過事?” 她聲音擲地有聲,堂下村民聽得面面相覷,無言以對。 “若你們因為我辦事不力而有所置疑,那我便擔(dān)下今日這問責(zé),若你們只是因為我是個女人,因為女人不可掌事不可執(zhí)船而要棄我,那恕我不能接受?!被翦\驍收了笑,嬌顏似覆上冰霜,語氣也沒了往日熱絡(luò),冷淡非常,“不過你們不用擔(dān)心,島是你們的,我不強人所難。” 有人便問:“那你離開燕蛟,會帶走船貨嗎?” “還想著船貨?就憑你們這些人,守得了這些船貨嗎?”林良嘲笑一句。 “林良!”霍錦驍冷斥一聲,提醒他閉嘴。 祁望見她難得冷顏動怒,倒有些驚詫,便坐到堂上聽她說話。 “你們放心,我當(dāng)初既然答應(yīng)你們帶領(lǐng)燕蛟,就言出必行,只要我一日是燕蛟之主,便會替你們著想一日。漆琉帶回來的這批船貨,祁爺不會帶走,里面的糧草皮貨武器還有商船全都留給你們。至于平南島的人會不會留下幫你們,你們自行與祁爺商量。丁爺是我請到島上的雇傭船隊,契約是與我簽的,我會盡力說服他留下幫你們守島,但能不能成,我不敢下定論。” 霍錦驍一邊說,一邊用冰冷的眼眸掃向眾人。 眾人被這眼神盯得一陣心虛悸怕。 她平日里常笑,人都愛與她親近,換回女裝又是花容月貌,本該更叫人歡喜,誰知這臉一板下,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無不透著叫人敬畏的氣勢,這形容模樣倒讓人看得淡了。 “你們決定吧。”霍錦驍坐到祁望對面的椅上,恰逢巫少彌奉上茶來,她與祁望一人一盞慢條斯理喝起,毫不在意自己去留。 堂下鬧事者無人開口,朱大磊率先出來,道:“若是景姑娘不當(dāng)燕蛟島主,我朱大磊也不做這村長了,我愿意追隨景姑娘?!?/br> “大磊!”姓王的長輩怒斥他,卻架不住旁邊又有幾人開口,力挺朱大磊。 前頭反對者倒遲遲不見吭聲,他急了,便沖趙老太爺?shù)溃骸袄咸珷?,您是咱村最德高望重的人,您倒是說句話?!?/br> “我老了,在海盜窩里呆得怕了,不想看村子再落海盜之手。景姑娘說得好,一日是燕蛟之主,便替燕蛟著想一日,沖姑娘這句話,老朽敬你為主!”趙老太爺拄著拐杖走到朱大磊身邊,與他一起俯身。 “老太爺!”幾個人一見他也表態(tài),便面面相覷,心里各自打鼓。 不多時,就紛紛有人倒戈站到朱大磊這邊,只余兩三個嘴硬之人,壓不過眾心。 朱大磊見在場多數(shù)人都已被說服,便道:“景姑娘,請你留下,繼續(xù)為我燕蛟島主?!?/br> “商量好了?”霍錦驍聞言將茶擱下,望向眾人。 “島主仁心仁義,膽魄見識均不遜色男兒,老朽懇請島主留下。今日是我燕蛟村人不識好歹,沖撞了島主,還請您見諒?!壁w老太爺也開口道。 霍錦驍下來親自將他扶起,道:“老太爺不必如此,你們何過之有?” 她將趙老太爺扶到下首椅上坐好,轉(zhuǎn)頭又朝眾人朗聲道:“我留下可以,不過丑話先說在前頭。今日這事因我隱瞞在先,錯在我,故我讓你們決定。倘若你們此番認下我這島主,日后便要遵我之命,從我之意,不得有違。誰若再置疑污蔑本主,我會依島上規(guī)矩,治他大不敬之罪,嚴懲不怠??陕犆靼琢??” 聲若雷霆,叫眾人噤聲,心生敬畏。 為主治下,恩威并行,身處高位,她不再是從前嬉笑怒罵的少年。 這其中,隔著長長的距離。 祁望見到她背上未豐的羽翼,在慢慢張開。 ———— 送走了燕蛟島的人,夜已深?;翦\驍嗽了兩聲,人松懈下來,方覺倦意襲來。 “去休息吧。”祁望瞧她不似剛才威風(fēng),像被扎破的紙老虎,不禁伸手拍拍她的頭。 霍錦驍搖搖頭,只不說話。 “你做得很好。”祁望難得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