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節(jié)
他從不同情憐憫別人,從不感同身受。在他眼里,人只有可以利用和不可以的差別,大可不必建立情感聯(lián)系。 他為人似有孟嘗君之風,十分禮賢下士,客氣謙和,常被人比作戰(zhàn)國時期的公子。但他本質(zhì)極其自私,沒可能與第二個人共享權柄。 如果她貪圖一時的爽快,真的當了什么“侯夫人”,給他等同于五湖龍王的權力地位,令他能夠號令十二連環(huán)塢,那么風光過后,她應該就是下一個無夢女。最多,他害她的時候,比害無夢女多用點心思而已。 何況,她向來警惕捷徑,擔心它們通往萬丈懸崖,寧可選取麻煩一點,卻安全一點的道路。方應看拿好處誘惑白愁飛,或者可以產(chǎn)生效果,用來誘惑她,只能說選錯了目標。 想到這里,她冷笑不止,面上卻絲毫不顯,古井不波地道:“很好,讓我再想想吧?!?/br> 方應看像是足夠滿意,語氣之中,透出說不盡的溫柔體貼。他低聲道:“沒問題,你盡管想。無論你啥時候給我答復,我都會很高興?!?/br> 然后他站起身,改用公事公辦的口吻,“你這幾天一定忙得很,我走了。若你有事,盡管叫人送信給我?!?/br> 他邁出正堂大門的一瞬間,蘇夜眼神陡然意味深長。她往旁邊一倚,變回肘尖抵住扶手,托腮沉思的姿勢。 不知過了多久,她覺得已經(jīng)把事情想清楚,便動彈了一下,隨口招呼一聲,叫進外面的白虎堂守衛(wèi),讓他們?nèi)フ埑逃ⅰ3逃⒁詾樗惺路愿?,急忙過來,結果發(fā)現(xiàn)她不是找她,而是要她去總舵后園,把許天衣帶到這里。 許天衣一直被她軟禁著。準確地說,這種軟禁一半屬于強制,一半屬于必須。 他傷的太重,而且是先天真氣無力修復的外傷。程靈素為他止血敷藥,清理縫合創(chuàng)口,保住他的性命。他清醒之后,仍未脫離危險,被迫躺在床上,看著床頂,乖乖養(yǎng)胸口的那個血洞。 蘇夜事先下令,嚴禁他走出那個院子。然而,就算她松口放人,他也沒辦法走出太遠。 她之所以囚禁他,是為了防止秘密外泄。在白愁飛死前,她不希望任何人得悉血案真相。到了現(xiàn)在,一切都沒關系了。她會放他走,也會讓梁何趕緊離開。梁何的舊日好友孫魚,倒是可以留在十二連環(huán)塢,直到不想干了的那天。 大約五六分鐘后,她見到了許天衣。 事發(fā)當天以來,這是他們的首次見面。他了解過她的身份,極其驚訝,卻沒有不肯相信的意思,沉默地接受了這一事實。相比之下,他更好奇她為何不肯放他走,而非她有過什么奇遇,為何可以成功建立十二連環(huán)塢,并使它迅速崛起。 她是紅袖神尼的二徒弟,溫柔的二師姊。他是溫晚的徒弟兼得力助手,照顧溫柔的異姓兄長。有了這重關系,他們算不上純粹的陌生人。 但,蘇夜看著他時,表情相當奇特,有種輕淡的冷漠,還有種奇異的親切。 他當然猜不出,她一下想起了天衣居士和神針婆婆,多指頭陀和老林和尚,以及自在門里斬不斷理還亂的恩怨。他面對她,是真真正正的無話可說,只能狐疑地瞥向程英,卻見程英心事重重,徑直坐到一旁,并無向他解釋的意思。 蘇夜持續(xù)看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似乎把他當作某個新奇的玩意兒,研究了好一陣,才開口說話,說道:“溫師妹沒事?!?/br> 許天衣一愣。 蘇夜重復一遍,口氣卻變的很冷,“溫師妹還在金風細雨樓。她很安全,有人照顧保護她。你可以放心,也可以走了。” 許天衣不明所以,奇道:“什么?” 蘇夜嘴角稍微上挑,像是要笑,可笑容格外清淺冷酷,“我說的話,哪一個字你不明白?我的事已辦完,不需要繼續(xù)留著你。和長空幫、梅醒非相關的往事,英妹也已解說給你聽,相信你可以分辨真假。你愛告訴誰,盡管告訴去吧。如今白愁飛和天下第七都死了,而我即將放走梁何。倘若有人意猶未盡,你就叫他們?nèi)フ疫@個姓梁的。” “你托英妹向我道謝,謝我的救命之恩,”她緩緩嘆了口氣,旋即又說,“這倒用不著。但我這里有件事,需要你幫忙。” 許天衣一愣再愣,直覺她心情不好,且找不到插嘴機會,只能苦笑道:“請講。” 蘇夜問:“你要回洛陽嗎?” 許天衣點頭,答道:“我必須回去,向師父如實稟告血案詳情。” 蘇夜笑道:“好,那你替我?guī)拙淇谛??!?/br> 許天衣只得又說一次,“請講?!?/br> 忽然之間,蘇夜眼里現(xiàn)出火焰般的懾人光芒,好像心里有團火燒起來,一口氣燒到了眼睛?;鹪跓?,敵意和戰(zhàn)意也在燒。這絕非針對他,而是針對他背后的人。 她溫柔地笑笑,一邊思索,一邊柔聲道:“你……你去跟他說,我準備對付六分半堂,直到他們再也無力翻身。請他盡早帶著他的人馬,傾巢出動,來京城幫助他的老朋友,和他老友的千金愛女。我就在這里等他,盼他別讓我失望?!?/br> 她說得很慢,很認真,接近于一字一頓,顯然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說完后,她不假思索,伸手向外一指,笑道:“你去吧。下次再見面,我們便是敵人了?!?/br> 第四百三十五章 楊無邪睜開眼睛。 他先看見屋頂,再看見墻壁, 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 躺在一間幽暗的小屋里。 這間屋子大小適中, 里面排滿了用硬質(zhì)木材搭建起的木架,顯然不是日常起居用的房屋。許多匣子、盒子、小箱子, 以及一些玉瓶、瓷瓶、金銀小瓶,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架子上面,并用草簽標出名字。 他的床鋪十分柔軟, 卻像是匆忙放進來的。有人先在屋里擺了張床, 再把他扔到上面, 隨他昏睡到自然蘇醒。他覺察到身下柔軟的觸感時,也聞到淡淡的草藥氣味。那種泛著清苦的奇異香氣, 令人聯(lián)想到病人, 比方說, 蘇夢枕。 然后, 他又發(fā)現(xiàn),嗅覺之所以如此靈敏, 只因視覺受到限制。小屋四壁蕭然, 沒有窗, 用幾只油燈燭臺照明。油燈火焰明亮穩(wěn)定, 卻無法與太陽相提并論。火光所及之處, 他能夠看清楚,再遠一點,他就得費力去看。 小屋里明顯存在通風口, 所以他并不覺得憋悶,只覺空氣相當濕潤,猶如雨后的水氣。不問也知道,這地方位于地底,是一間藏在地下的小黑屋。 他喉嚨很痛,骨頭、喉管完好無損,淤血卻尚未化盡。他初醒時思維遲鈍,誤以為這是啞了的表現(xiàn),心中一凜,下意識發(fā)出幾聲毫無意義的聲音,確認出聲無礙后,才放下心來。 蘇夜抓著他脖子,把他扔下遇仙樓。他直接暈了過去,再不記得之后發(fā)生的事。此時他醒來,只覺昏迷前的事情歷歷在目。 他第一擔心蘇夢枕,第二擔心自己,第三……第三當然是蘇夜。她的所作所為,堪稱冷酷無情,傷透了蘇夢枕的心,也讓他莫名悲憤,沖上去自討苦吃。 但現(xiàn)在,他人在哪里呢? 楊無邪試著挪動一下,見身上全無束縛,亦無人過來約束他的行動,心中大感意外。他趕緊坐起身,翻身下床,一眼看到床鋪附近擺著一盞燈、一盆小小的花。他的衣服疊的整整齊齊,放在同一張小幾上,連同他常用的袖中刀。 那盆花并無出奇之處,且因光線不好,辨不清花瓣的真正顏色。他本能地認為,這是一盆湛藍色的小花,花蕊應該是紅色或淺紫色,葉片顏色相當之淺,也許是因為長久未見陽光。 他看了它幾眼,拿起刀,慢慢走向房間出口。等他推開“臥房”的門,才意識到,房屋分內(nèi)間和外間。他睡在內(nèi)間,而外間也有架子、臺子、桌子,放著好些工具。 奇怪的是,東西雖多,卻打掃的極為干凈,近于纖塵不染的地步??梢娺@個地方本是倉庫,常常使用,后來事出突然,才被臨時當作囚室。 外間的門仍虛掩著,輕輕一推,隨手即開。 倉房之外,竟霍然開朗。用“霍然開朗”形容地底設施,無疑十分奇怪,但外面的確比他想象的寬敞。 通常而言,幫派總舵都會掘出密道,讓幫主、掌門及重要人物在遇險之時,有一條后路可走。然而,這地方不僅是四通八達的通道,也是一座規(guī)模有限的地底宅院。 每隔一段距離,旁邊便出現(xiàn)一個房間。房間為數(shù)不少,全部房門緊閉,無聲地拒絕外人來訪。通道墻壁上,長明燈隨處可見,從不熄滅,證明此處不會缺少空氣。 他下意識抬頭上望,看著甬道頂?shù)慕涌p,始終未能找到通氣孔。無論是誰負責修建,水平都十分可觀,交出了一個耗費極大心血的作品。 燈焰依然明亮悅目,讓他不至于陷進令人恐懼的黑暗。不過,那些緊緊閉住的木門,在長明燈照耀下,顯得極其神秘詭異,仿佛門后關著怪物,門一開,便會撲出來吃人似的。 他張望的同時,聽見細微的蟲鳴之聲。因此,至少他可以確認,其中一個房間里,必然存在會鳴叫的蟲子。越往前走,他鼻端藥氣越濃,清淡中稍微摻雜著辛辣氣味,好像有人把蘿卜遞到了他鼻子底下。 這里又詭異又安靜,與地表截然不同,活像天外世界。即使他心中明白,這只是地下密道,與金風細雨樓密道區(qū)別不大,仍然產(chǎn)生些許恍惚,感覺進入了一個奇異怪誕的空間,遠離塵世所有喧囂。 附近只有蟲聲,沒有人聲。他定定神,選擇離他最近的一扇門,拉了一下,發(fā)覺門閂并未搭上,亦不見門上有鎖,遂放心拉開門,走進去。 這個房間與外頭通道不同,放滿了養(yǎng)著苔蘚、菌蕈的木盒子。房中沒有蠟燭,但那一片片苔蘚,發(fā)出一片片螢火般的清冷微光,剛夠區(qū)分光明和黑暗。 借著這點微光,他看到苔蘚與菌蕈混雜種植。菌蕈五彩斑斕,是一種把顏料打翻,又未即使混合的雜亂彩色。菌蕈不會發(fā)光,只反射苔蘚的光,讓人覺得它流光溢彩,美麗而危險。 他微覺驚訝,下意識湊近去看,身體剛往前傾,鼻中陡然涌入一股清淡甜香。五色蕈的彩光忽地放大,變?yōu)闊o數(shù)旋轉(zhuǎn)著的彩色光暈,使他昏暈欲睡,瞬間失去力氣,全身都開始發(fā)軟。 就在這時,他身后伸來一個瓶子。瓶塞已被打開,讓他得以聞到瓶中藥粉的辛辣之氣。這一聞非同小可,不再是蘿卜,而是生姜,像是這人把姜片塞進他鼻子,逼著他吸進去似的。 楊無邪全身一震,打了個噴嚏,打在菌子的彩色硬殼上。剎那間,光暈退去,黑暗涌了回來。他猛然回頭,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背后多了一個人。 這人是個身量纖瘦的年輕女子,年紀與蘇夜相差不遠。她眼睛很大,很明亮,直直望著他,黑到驚人的地步,眸光深沉寧靜,竟有點像蘇夢枕的眼神。她并不美,容貌最多只能說清秀,卻具有輕盈沉靜的氣質(zhì),不似俗世中人。 尤其在這樣奇特的環(huán)境中,她突然出現(xiàn),一言不發(fā),提著燈默默看他,當真不太像人,更像山石花草化成的奇異精靈。 甜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身上一股百年松柏般的氣息。她一定在草藥當中浸yin過很久,才會散發(fā)這種味道。 她左手提銅燈,右手收回青瓷瓶,看了看無緣無故挨一記噴嚏的毒蕈,再上下打量他一下,淡淡道:“跟我來?!?/br> 楊無邪手中仍握著刀,卻心知肚明,他絕不應該在這個地方,出刀攻擊這位神秘的女郎。她看見刀,就像沒看見,直接把背后空門暴露給他,無懼于他從后偷襲。這只能說明,她有足夠強大的信心,自認可以在一招之內(nèi)制住他。 兩人一前一后,返回他走出來的小屋。 她指著床,要他坐回去休息,同時自我介紹道:“也許你已經(jīng)猜到了,但我理應告訴你。這里是十二連環(huán)塢,十二連環(huán)塢的藥王廬,我姓程。你睡了整整十二個時辰。請你稍等一會兒,會有人給你送水送飯?!?/br> 一時間,楊無邪無話可說。他用手撫著喉嚨,感受那種火辣辣的刺痛,沉默許久,方道:“你是毒手藥王?我聽說,毒手藥王所在之處,都叫藥王廬?!?/br> 程靈素道:“沒錯。其實這是我?guī)煾傅拿?。師父去世后,只剩我和師妹有資格繼承衣缽。” 直到這時,楊無邪仍未恢復平時的智慧聰明。他愣了一下,問道:“你還有師妹?” 程靈素淡然道:“有,你已經(jīng)見過了她。她就是五湖龍王?!?/br> 五湖龍王四字一出,楊無邪心中立時浮現(xiàn)夜刀矯夭如龍,蘇夢枕狼狽后退的畫面。但緊接著,他想起蘇夢枕是蘇夜師兄,而面前這女子……竟是蘇夜的師姐。 他遲疑地問:“那你和蘇公子……?” 程靈素搖頭道:“我和蘇公子毫無關系。師妹離開小寒山后,又拜了我?guī)煾?,如此而已?!?/br> 她自稱和蘇夢枕無關,沒興趣攀這個“高枝”。楊無邪卻覺得,他們兩人其實極為相似。 他們?nèi)菝捕己芷胀ǎ劬Χ己芰?,氣質(zhì)都很獨特,說話態(tài)度看似冷漠,卻隱藏著內(nèi)心深不可測的火熱感情。幸好是師父挑徒弟,而非師妹挑師姐師兄。不然的話,他真會以為這是蘇夜按愛好挑來的同門。 他再次沉默下去,而程靈素耐心地站在一旁,看著他垂下的頭、觀察他低落的情緒。過了好一會兒,他終于鼓足勇氣,深吸口氣,問道:“蘇公子怎么樣了?” 程靈素淡然道:“難說?!?/br> 楊無邪的心幾乎提到喉嚨口,咬牙道:“他沒死?” 程靈素眼神忽然變的十分奇怪,搖頭道:“他沒死,雷損當然也沒死。你何必問這么多。蘇公子已回了金風細雨樓,你卻還得留在這里。” 楊無邪堅持問道:“他受了很重的傷?” 程靈素道:“是?!?/br> 楊無邪想都不想,立即道:“我想見龍王?!?/br> 程靈素道:“可她不想見你。你耐心等一等吧,過幾天,她或者會改變主意?!?/br> 楊無邪心緒起伏,再也按捺不住滿心的郁憤,怒道:“那你為啥不把我關起來,為啥任我隨便亂走?只要我還活著,就會想辦法回金風細雨樓?!?/br> 他惱怒至極,傷心于蘇夜的絕情,亦不敢相信自己成了蘇夢枕師妹的囚犯。程靈素卻笑了笑,笑容清冷而動人。 她依然極具耐心,從容解說道:“你是風雨樓的智囊軍師,難道想不明白?這是我培育花草、豢養(yǎng)毒蟲的地方。你千萬不要隨便亂走,否則到你咽氣的時候,仍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 第四百三十六章 毒手藥王此人,身份向來神秘至極。她通常在江南一帶活動, 卻鮮少有人知曉她的存在。 有關她的情報相當多, 綜合起來, 情報透露出的“真實情況”屈指可數(shù)。她可能是孤身一人,也可能是幾個人合用的稱號。她可能來自任何一個家族, 也可能毫無背景后臺。 別人只知道,她親近十二連環(huán)塢,常常出手懲治五湖龍王的敵人。有些時候, 某些用毒高手行事太過分, 濫用致命劇毒, 做出破家滅門的惡行,也會把她引出來, 最后賠了夫人又折兵。 后來某一天, 溫家的幾名叛徒合謀, 設下陷阱, 打算暗算圍攻她,一舉解決這個喜歡管閑事的對頭。陷阱布置得很成功, 可以說太成功了, 因為踩中陷阱的并非藥王, 而是龍王。 從那時起, 消息靈通的人才敢確認, 藥王與十二連環(huán)塢確實有聯(lián)系。雖不能就此斷言,說她一定是龍王部屬。但惹了她,就得做好準備, 迎接打上門的五湖龍王。 她身份成謎,行蹤成謎,用毒功夫爐火純青,醫(yī)術更是出神入化。近幾年來,她幾乎是以一人之力,對抗溫、唐、何等用毒世家。她尤為喜愛對付無藥可救的毒,破解他人的獨門藥方,同時以牙還牙,讓施毒者自討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