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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綜武俠]故國神游在線閱讀 - 第198節(jié)

第198節(jié)

    鄧蒼生雙足觸地,面容似哭似笑,下意識雙掌一并,急刺前方?!吧n生刺”帶起的銳風(fēng),像一聲尖利的急哨,穿透重重黑光,然后一下子沒了聲息。

    他不想力戰(zhàn)至死,他想逃。他的腳骨遭人一刀刺碎,但他還是想逃。可惜事出突然,雙方距離太近,沒有他騰挪轉(zhuǎn)移的余地。

    他肩上多出一只手。這只手溫和有禮地按著他,力氣不大,卻按得他動彈不得。任他如何運功聚氣,全身內(nèi)力瘋狂涌向肩頭xue道,仍是徒勞無功。他苦修蒼生刺近三十年,眼下成了小孩子的亂戳亂刺,被人家輕而易舉制服。

    木片鐵條紛然落地,叮當聲不絕于耳。異聲方起,車底的人已完全站直身體,從容環(huán)視著這輛不太大的車子。

    驚濤書生乃京城有數(shù)高手,地位舉足輕重。不過,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在常人面前可以故作姿態(tài),居高臨下,一舉一動都是施恩,今日卻遇見能對他居高臨下的敵人。

    他離開李師師香居時,蘇夜已躲在他馬車底下,蜥蜴般吸附著車板。她聽說了六分半堂近期助紂為虐的業(yè)績,一時興起,想嚇唬一下他們。

    結(jié)果車子跑著跑著,前面來了鄧蒼生和任鬼神。驚濤書生沒想到,她也沒想到,疑惑地聽完全程對話,方知六分半堂日子過得不痛快,絞盡腦汁對付蘇夢枕。鄧、任兩人籌劃毒計,試圖勾結(jié)朝廷官員,讓金風(fēng)細雨樓犯下不赦重罪。

    此計不可謂不陰險,一旦成功,很難找到對策化解。樓中子弟,確實不愛買“明君圣主”、“圣賢天子”的帳,有心刺王殺駕。而且朝野坑瀣一氣,只需幾個時辰,蔡京便可上下安排周全,做個天衣無縫的局。

    她聽得心頭火起,頻頻冷笑,陡然發(fā)覺他們自覺無趣,想告辭離開,當即拔刀暴起,一刀刺向鄧蒼生。

    車中三人,全部在她手下栽過一次。吳驚濤肚皮開了個洞,年關(guān)之后方才愈合。鄧、任在天牢里住了好幾天,幸得雷純打點關(guān)節(jié),將他們從獄中提出去,半路潛逃不動飛瀑。也就是說,他們注定毫無還手之力。一個人不行,三個人照樣不行。

    事實上,鄧蒼生惶急無措之時,任鬼神嚇得忘了“逃”字怎么寫。他眼中只有騰騰升起的黑氣,仿佛上天降下一場無路可逃的災(zāi)難,把他困在了災(zāi)禍正中。

    他們甚至沒真去害蘇夢枕,只是在商量應(yīng)該怎么害。難道黑衣人具有天眼通、天耳通,別人一談相關(guān)問題,她便用縮地千里的神功趕到,殺死所有敢這么談?wù)摰娜耍?/br>
    但是,蘇夜原本無心追殺他們。她在等候皇帝的御駕,等候陪伴皇帝的佞臣。驚濤書生偏偏在不對的時間,出現(xiàn)在不對的地點,參與討論了不對的話題。再給他們兩個腦子,他們亦猜不出她的行動方針。

    任鬼神背靠板壁,匆忙向下張望,恰見鄧蒼生七竅流血,軟軟癱成一團,頸中有個偌大的血口,正在往外噴血。他大驚失色,顧不得其他,不及尋找目標,右掌凌空劈出。

    雖是慌忙出手,掌力仍沉重至極,如一柄無形巨斧,先撞車頂,再垂直落下,倏地劃開他身前的強大壓力,令新鮮空氣重新涌回,形成往返奔流的狂風(fēng),一時間風(fēng)聲大作。

    他出掌之際,自然是盡力而為,不敢保留分毫實力。鬼神劈一出,掌力長達丈余,可以隔空劈殺對手,與蒼生刺相映成輝。因此,鄧蒼生應(yīng)付不來的高手,他也一樣不行。

    掌風(fēng)呼嘯,驅(qū)散茫茫黑光,震碎對面車壁,露出車外明媚的天光。他以為自己擊中了目標,其實壓根沒有。他的膽氣早已不見,精神早已萎靡,在潛意識里,一心指望旁邊的吳驚濤。

    他知道,黑衣人絕不會給出第二次機會,再讓雷純打點一次,使他們大搖大擺地走出刑部大牢。今天的輸不是輸,而是死。即使他全力以赴,照舊要輸。何況他現(xiàn)在九分心虛,一分僥幸,毫無豁命死戰(zhàn)的覺悟。

    最后一片底板也碎了,死了的一人、活著的三人全站在地面上。任鬼神前方,霎時間空無一物。不知何時,黑影離開原處,以鬼神難測的身法,移離他雄渾激厲的掌力,來到他身側(cè),落在他和驚濤書生正中間。

    馬車天翻地覆,碎了起碼一半,終于驚動拉車的兩匹駿馬。它們不懂武功,卻懂得判斷險境,忽覺背后升起超越猛獸的恐怖殺氣,頓時打個響鼻,扔下兀自在乘涼的車夫,奮蹄奔向遠方。

    這一奔,蘇夜和吳驚濤猶可,卻苦了任鬼神。

    車板斷開,輪子與車廂的接轅部分亦支離破碎。車身一動,僅剩的連接部位立刻被拉斷。四只車輪分崩離析,滾往四個方向。駿馬憑著自身蠻力,硬拉著失去了輪子的木制車廂,瘋狂地埋頭狂奔。它們速度既快,力氣又大。車廂幾乎平地飛起,噔的一聲,正正撞在任鬼神后腦處,把他撞的前后亂晃,失去平衡。

    他已然魂飛魄散,后腦受到撞擊,還以為身后也來了敵人,一時只覺滿眼金星亂迸,身畔異香大盛,還伴隨著幾記悅耳動人的樂聲。

    吳驚濤胖胖的身軀往下一扭,任憑車廂自頭頂飛過,自身毫發(fā)無傷。他擇機出手,一出手便盡出絕技,將“活色生香掌”和“欲仙欲死神功”發(fā)揮到巔峰境界,全身功力匯于雙掌,平推向蘇夜。

    這雙手掌綻出七種不同的色彩,仿若自掌心飛越的小小彩虹。色彩交織駁雜,混成一種奇異的奪目彩光。任鬼神聞到的異香、聽到的樂音,全部來自這雙手掌。

    彩虹越空而至,彩光勝過春夏的所有鮮花綠草,香艷極了,也兇險極了,渾不像一個胖子能夠用出的武功。

    忽然之間,彩虹落入一道沖天而起的深黑高墻。不,這不是高墻,而是山巒峰岳,是他吳其榮必須跋山涉水,氣喘吁吁才能過去的險地??伤麄兠髅魃硖幮∠锵锟冢^頂是碧樹蒼穹,足下是打掃得干干凈凈的石板路,哪來直聳入云的高山?

    他心念電轉(zhuǎn),白皙嫩滑的皮膚上又滲出汗珠。剛才他的汗水被驚回體內(nèi),此刻再度涌出?;糜X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明知這是幻覺,卻無計可施,瞪著那座虛幻中的山川,試圖用目光穿透山脈,瞧見黑衣人的真實位置。

    與此同時,他飄了起來,迅捷無論地往旁邊飄移。他體重大的驚人,但輕功也高的嚇人。事到如今,他可不是為了炫技,而是為了保命。他暫時克制不了蘇夜施加給他的壓力,只知道決不能猶疑不動。

    時間漫長的好像停止了,實際僅過去幾秒鐘。他一動彈,幻象戛然而止。炎熱的空氣又一次包圍了他,那枯燥的蟬鳴也頻繁響起。然而,幻覺消失,現(xiàn)實世界亦出現(xiàn)變化。他滿目都是血光,鼻端聞見血氣,因為在他出神期間,任鬼神已經(jīng)死去。

    任鬼神死時,臉上仍有茫然之意。他死前是后悔?是懊惱?還是悟透了人生道理,認為自己不該去獻媚爭功?雷損收買他們,要他們投靠六分半堂。他死后,雷純繼承遺志,持續(xù)拉攏,給了他們想要的一切好處。到了這時,一切好處如鏡花水月,悉數(shù)成空。

    兩匹馬拉著車廂空殼,遠在十余丈外,還在奪命狂奔。車廂終是不如輪子那樣平滑,不斷磕磕碰碰,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也拖慢了它們奔跑的腳步。

    大榕樹下,有一堆殘骸,一方潔白的手帕,一個雙手前伸,面團一樣堆在那里的吳其榮。那名車夫武功低微,始終懵懂無知,聽見駿馬長嘶,才驚跳起身,愣愣望著樓中地位超然的吳驚濤吳供奉,和那個似乎剛從地底冒出的黑衣怪客。

    第三百八十二章

    那名車夫拎著水壺,呆如木雞地站在樹蔭的陰影里。

    他當然練過武功, 而且武功還不錯, 至少能與發(fā)黨門下弟子打成平手。雷純叫他給吳驚濤趕車, 連續(xù)送出數(shù)名美貌舞娘,都是投其所好, 刻意拉近雙方關(guān)系的做法,亦可烘襯驚濤書生的身份地位。

    他對此并無怨言,因為吳驚濤大名鼎鼎。他終其一生, 也難以望其項背。只是, 生活給人的意外總是那么驚人。他尚未喝夠水, 車里的人已死得一干二凈。

    那四人動起手來,如同紫電驚雷, 快到讓他目不暇接。他聽見巨響, 看見馬車輪子脫落, 駿馬狂奔而逃, 鼻端聞到鮮血特有的腥氣,不禁大驚失色, 趕緊起身查看。

    然后, 他眼花繚亂, 滿眼都是縱躍騰挪的人影。兔起鶻落間, 一道黑光繚繞如盤龍, 張牙舞爪,勢不可擋。鮮血自黑氣里一滴滴灑出,人影亦由動轉(zhuǎn)靜。

    忽聽咚的一聲悶響, 吳驚濤猝然落地,周身肥rou劇震,一反常態(tài)地大吼出聲,肚腹好一陣抖動,向前撲倒在地,再也沒能起身。他身下不斷淌出鮮血,血液越流越多,最后形成一片血泊,浸透了他的衣衫。

    他凌空摔落時,車夫眼中的“黑龍”已經(jīng)消失,化為一個衣袍漆黑,似能吸收日光的黑衣人。按理說,影子是虛的,人才是現(xiàn)實存在的鮮活生命,但這人現(xiàn)身之后,仍然有虛無縹緲的感覺,實在是非常詭異。

    她筆直挺立,紋絲不動,卻可帶動周邊氣氛,讓榕樹附近的景象似真似幻,宛如一場夢境。

    縱使如此,車夫心中懼意不減反升,直覺她并非什么江湖高人,而是一種特殊存在,絕非他有能力抵御和理解的。兔子急了會咬人,但他連兔子都不如,恨不得化身成另外一棵樹,以免引起對方注意。

    蘇夜看一眼三具尸體,再望一下遠處漸漸停住的車子,微微一笑,順手把刀收回衣袖。

    那聲大吼,凝聚了驚濤書生瀕死時的功力,響徹七八條長街,十來片民居。驀地,東西方向同時傳來尖利悠長的哨聲。若她感應(yīng)的沒錯,六分半堂幫眾已應(yīng)聲而動,分成數(shù)支小隊,以極快的速度趕來相助。

    如果她愿意,大可留在此處,再開一次殺戒。但她殺人永遠有目的,從不以殺戮為樂,自認今日的懲戒夠多了,便轉(zhuǎn)頭望著車夫,笑道:“你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嗎?”

    這一轉(zhuǎn)頭,登時壓力倍增。車夫右手當即松開,水壺砰然落地,骨碌碌地滾往旁邊。他勉強回答道:“不明白?!?/br>
    蘇夜見他失魂落魄,搖了搖頭,笑道:“隨你吧。如果總堂主或大堂主問你,你就告訴他們,走狗沒那么好當,需要付出代價。如今,我便是那個代價。你可記住了?”

    她口氣十分平和,卻讓人無法拒絕。車夫雞啄米般地點頭,哪里敢說“不”字。蘇夜再次笑笑,身影一閃,已沒了蹤影,像是憑空消失在空氣當中。

    黑衣人離去后不足一分鐘,分舵的先鋒小隊匆忙趕到,發(fā)覺死者竟是一位供奉、兩位堂主,驚得不知所謂,上下左右四處亂看,生怕某個黑影倏地跳出,一刀一個地殺了他們。

    他們不僅心情緊張,而且萬分無奈。吳驚濤武功極高,名列京城六大高手,除了雷純本人,誰的面子都不買。他上次受傷,今次身死,說明他絕非黑衣人的對手。六分半堂規(guī)模宏大,勢力遍布大江南北。但歷數(shù)總堂及各處分舵,武功堪與他相比的人物,一只手便能數(shù)的出來。

    雷純原本想借元十三限救她的東風(fēng),與他打好關(guān)系,讓他和吳驚濤一樣,為六分半堂所用??上У氖?,元十三限自暴自棄,對所謂的“仕途”失去興趣,更沒打算爭雄江湖。

    那個時候,他身邊已有一個嬌媚機靈的無夢女,無時無刻不在奉迎討好他,把他當作無人可敵的后臺。雷純?nèi)舨幌敕畔律矶巫鋈诵℃攘Ρ愦蟠蛘劭?,?qū)使不動這位當世豪杰。

    她失去唯一的人選,一時半會間,找不到匹敵蘇夜的高人,實在是焦頭爛額。以她的冰雪聰明,自然知道上賊船易,下賊船難的道理。但蘇夜太過棘手,猶如一個鐵了心幫助蘇夢枕的方歌吟。哪怕只有一線機會,她也要緊緊抓住。

    退一萬步說,佛堂圍攻之時,米蒼穹、朱月明等人均認為蘇夜必死無疑,焉能怪她判斷失誤?圍攻失敗,別人死的死,逃的逃,遠避的遠避,各有各的去路。六分半堂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遇上進退不得的巨大麻煩。

    蔡京的確欣賞她,認為她智計過人,舉止有度,既有大家閨秀的心胸風(fēng)采,也有江湖領(lǐng)袖的殺伐決斷,遠遠勝過那不中用的白愁飛。他曾公開承諾,愿意全力扶植培養(yǎng)她,朝野齊心,除去金風(fēng)細雨樓、發(fā)夢二黨、七大寇、天機組等草寇勢力。成功之后,六分半堂的地位不言而喻,將直追昔年的權(quán)力幫或長江水道,雄視天下,當世再無敵手。

    當然,這個承諾有前提條件——六分半堂必須死心塌地效忠,決不能明一套暗里一套。倘若她生出異心,那么蔡京能放棄白愁飛,更能毫不猶豫地放棄她。

    這一年里,黑衣老人露面救走元十三限,再無其他動作。六分半堂戒備已久,慢慢地松懈下來,以為她領(lǐng)了片酬退場,不會欺負他們。誰能想到,驚濤書生一出門,立刻上演恐怖片續(xù)集,慘死在自家地盤上。

    他的死,有如雪上加霜,引發(fā)無數(shù)流言與議論。京中尚且如此,外地更不必說。但凡長了大腦的人,都開始疑神疑鬼,深夜睡不著覺,便捫心自問,是否應(yīng)該見風(fēng)使舵,當一位識時務(wù)的俊杰。

    他們自然不知道,蘇夜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并無持續(xù)報復(fù)的意思。她殺死吳驚濤,僅是因緣際會,而非蓄意尋仇。怪只怪他出門前未看黃歷,鄧、任兩人登場的不是時候。

    她偶爾閑來無事,站在六分半堂的角度思考,也覺得自己十分難搞。如果她是雷純,便一橫心一咬牙,利用完了就跑,脫離蔡京控制,不再理會來自太師府的命令。對她而言,這還是個三方對壘的問題,端看誰能沉得住氣,誰吃的虧更大。

    雷純反悔之后,蔡京固然會氣滿胸臆,甚至怒不可遏。但他已有了風(fēng)雨樓這個眼中釘rou中刺,為難六分半堂的可能性小之又小,萬一手段用得急了,竟造成兩家聯(lián)手對抗他,豈非自找麻煩?

    太師府與六分半堂可以合作,與風(fēng)雨樓則萬萬不行。雷純能接受做傀儡,蘇夢枕則不能。兩者均不服管教,那就應(yīng)該撫恤前者,針對后者,最多派人進行挑撥,讓雙方互斗,絕對沒有先報復(fù)六分半堂,讓蘇夢枕坐山觀虎斗的道理。

    也許雷純看中了太師府的高手,急于補充新鮮血液,和蘇、戚、王三人對抗,抑或想在未來的大戰(zhàn)中,獲取朝廷官府的支持。這個想法確有道理,但蘇夜思前想后,仍感覺好處抵不過損失,不該為此冒險。

    她一邊替對手cao心,一邊窩在小甜水巷,繼續(xù)進行蹲點計劃。然而,她自身寒暑不侵,春夏秋冬都是一樣舒服,便忘記了貴人們的心思。

    天氣太熱,無風(fēng)時干燥難耐,有風(fēng)時就像被吹風(fēng)機的熱風(fēng)吹拂,出汗半點也不少。皇帝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肯定愿意坐在宮中,叫人拿水果打扇子,在宮殿四角放上冰塊納涼,不想頂著滿頭大汗,離宮到民間嫖妓。

    蘇夜等候多日,直到夏去秋來,才陡然悟透這個道理,不由暗罵上梁不正下梁歪,君臣全都懶惰成性,居然畏懼區(qū)區(qū)酷暑。在此期間,她還見過一身白衣,瀟灑飄逸的戚少商,并趁機扔給他一封信,提醒他,風(fēng)雨樓有可能遭人陷害,要他們記得約束子弟,千萬不要中計。

    連戚少商都結(jié)識了李師師,皇帝仍然影蹤全無,似乎完全不著急。

    以前是別人無奈,現(xiàn)在輪到了她。她倒沒有失去耐性,只是覺得有點浪費時光,不如利用這段時間,先去江南收購地產(chǎn),看看能否湊夠萬畝土地,等秋天回來也不遲。若到秋高氣爽之時,御駕仍沒來過小甜水巷,她便得考慮從另外的途徑入手,用新方法接近童貫了。

    她猶豫不決,如同一個變態(tài),每天藏在陰影里、屋頂上、租賃的房屋中,長期關(guān)注李師師的居所。她有時潛心練功,有時胡思亂想,想到最后,決定還是等下去。幸好,上天似是體諒她的堅韌不拔,很快就給出了一個令她滿意的回應(yīng)。

    立秋前一天晚上,京城大雨傾盆,足足下了一夜。天明時分,云收雨晴,氣溫驟降十度有余。天空一碧如洗,湛藍可愛,風(fēng)中亦帶出絲絲涼意,不再是十足十的灼熱,令人心曠神怡。

    立秋當天下午,一輛外觀低調(diào)尋常,實則暗藏玄機的馬車,緩緩駛進小甜水巷,直撲李師師所在的宅院。蘇夜見到這輛車子時,也看見了她苦候數(shù)月的人。

    第三百八十三章

    皇帝坐在馬車里,面帶笑容, 欣悅而快樂。

    這七八年來, 他發(fā)胖了, 身體日益沉重,力不從心的感覺愈來愈頻繁, 遠遠比不上登基前的靈巧敏捷。但他和人蹴鞠時,仍然次次都贏,可見能力之高低, 不在胖瘦與否。

    他的書法、畫作, 也精益求精, 于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堪稱當世難得的巨匠。他自豪之余, 從來不和旁人明說, 只在心里偷偷摸摸, 把自己冊封為青史排名第一的風(fēng)流天子。

    在常人看來, 他未免有點玩物喪志,沉溺和朝政無關(guān)的個人愛好。他卻不這么想, 因為朝廷人才濟濟, 臣民忠誠可靠, 文有蔡京、王黼, 武有童貫、梁師成, 皆為赤膽忠心的罕見良臣。他身為天子,何必像個老財主似的,終日計較瑣碎小事, 大可將朝政要務(wù)交給臣子去做,自身則負責(zé)主持朝會、瀏覽奏章、下達命令、在御旨上印璽等真正大事。

    最緊要的絕非識人的慧眼,處事的能力,而是馭下之術(shù)。只要他把“人”管好了,自然事事隨心所欲,理政如臂使指,只需垂拱而治,當個太平天子。

    每當他想起這些道理,臉上都會泛出微笑。他屢屢記起,連蔡京那等能臣,都折服在他的帝王心術(shù)下,對他畢恭畢敬,心服口服,實在令他揚眉吐氣。相比之下,諸葛正我顯然迂腐不化,著實可惡。若非還要借他的威名,派他的門徒追蹤緝拿兇犯,他早將他貶斥邊疆,眼不見心不煩了。

    文臣賢德,武將勇猛,南有蘇杭北有汴梁,他還需要擔心什么呢?最妙的是,他一個月前,有緣認識了艷冠京華的李師師。

    京城里的青樓花魁、頭牌姑娘,他見過一大半,又和其中驚才絕艷的幾位長期來往。但是,李師師就像秀甲天下的山水。他欣賞過她的絕代風(fēng)華,便再也看不上庸脂俗粉。

    她美麗至極,多才多藝,精擅琴棋書畫,歌舞爐火純青,到了技近于道的境界,且毫無青樓中人的風(fēng)塵氣,有如寒玉雕成的美人。據(jù)說,她還懂得一些武功,有過人之能,比諸尋常女子,多出一抹讓人嘖嘖稱賞的傳奇色彩。

    皇帝只見過她兩面,卻恨不得日日相會。有時候,他甚至覺得瓊樓玉闕、皇城深宮是桎梏,應(yīng)當去做個山野村夫,每日“采菊東籬下”之后,便去尋覓佳人,共度風(fēng)露良宵。

    馬車剛離開小甜水巷,他便打定主意,下個月一定得再來一趟,而且要帶知情識趣的一爺,不帶大煞風(fēng)景的舒無戲。今天,他逗留的時間稍長,舒無戲便再三進言,勸他起駕回宮,渾不管歌舞正酣,而他正龍顏大悅。

    車子行駛得極為平穩(wěn),后面跟著童貫童大將軍的車。舒無戲、朱月明等人乘坐馬匹,在車外伴駕緩行。他們沿途早有布置,依然十分警惕,生怕半路突然跳出刺客,驚了圣駕。

    天氣冷熱正好,城中秋意漸濃?;实塾眠^午膳方走,現(xiàn)在半坐半躺,被溫暖的陽光照著,難免生出絲絲倦意。他本不想睡,打了一會兒如意算盤,倦意竟?jié)獾綗o法抵抗。他的頭腦迷糊起來,眼睛也慢慢合上,呼吸平緩細弱,離沉睡只有一線之差。

    無數(shù)互不關(guān)聯(lián)的凌亂思緒,在他心底毫無規(guī)律地亂竄。他知道,路程已走了三分之二,再過一刻鐘,便可進入內(nèi)城。然后,他朦朧地想起那些親近的朝臣和內(nèi)監(jiān)。

    蔡卿無疑值得信賴,諸葛那老兒……其實也可以。因此,他做了所有圣明君主都會做的事——讓這兩人相互制約,彼此掣肘,維持相對平衡的狀態(tài),誰也不能坐大。這是他在權(quán)謀方面的得意之作,屢次賦予他強烈的信心。

    “阿一”當然很好,舒無戲也就湊合吧。米有橋人如其名,辦事似乎真的很有辦法,至于方應(yīng)看……唉,幸好留在御前的是他,不是他義父方歌吟。諸葛正我一個人就讓他厭煩透頂,如果再來另外一個……帝位干脆讓給他們?nèi)プ龊昧耍?/br>
    他的思維一刻比一刻遲鈍,即將沉入夢鄉(xiāng)。忽然之間,他看見一幕荒稽無倫的畫面。

    他到南郊祭天的時候,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漫天黑云,云中電閃雷鳴,傾盆大雨潑潑灑灑,躲都無處去躲。緊接著,半空金蛇蜿蜒,轟隆一聲,閃電正正擊中他身前的土地,仿佛天神扔下一根巨大的明亮枝條,險些傷害到他。

    他先是大驚,繼而大怒,準備把司天監(jiān)的人拖出來問罪,忽地又聽天邊雷聲滾滾,來勢奇快,接連在他頭頂炸響,直震得他雙耳發(fā)麻。

    皇帝如同打挺的鯉魚,幾乎從軟榻上水平彈起。他雙手均捂著耳朵,臉色青中泛白,心臟在胸口處砰砰亂跳,好像馬上就要跳出喉嚨。

    與此同時,他漫無目的地胡亂瞥了一眼,發(fā)現(xiàn)車內(nèi)滿是煙霧,外面人喊馬嘶。而那震耳欲聾的雷聲,竟不是噩夢,而是火藥爆炸的巨大響聲。他的視線雖被煙霧遮蔽,仍清清楚楚地看到濃煙里透進來的火光。

    說是巨響,其實還在可以忍受的范圍。他之所以嚇成木雕泥塑,只因長了一雙嬌嫩尊貴的龍耳,此生不知危險為何物。這個時候,他滿心想開口叫人,都愣了比常人更長的時間,尚未叫出口,車簾已被人一把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