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星河道是,“請代我通報,宿星河拜訪樞密使霍大人?!?/br> 中尉請她稍待,腳下匆匆進衙門回稟去了。星河心平氣和等候,朝里看,晦暗的大門內(nèi)立了好大一面影壁,把里頭的景象都遮擋住了。 等了不多會兒,中尉出來回話,恭恭敬敬道:“霍大人請宿大人進衙門敘話?!币幻嬲f,一面退讓到一旁,躬身比了比手,“請。” 星河把手爐交給葉近春,自己提起袍角進大門。繞過那面泰山影壁,后面是極大的一片校場。樞密院和別的衙門不同,武職出身,偶爾擔負皇帝出行警蹕等事宜,所以經(jīng)常有大小各式的cao練,必要準備這樣一片場地,以備院使檢驗之需。 校場中間有條柳葉磚箭道,長而寬,有些像太極門前的御道。冰天雪地里,兩旁被分割開的校場上鋪蓋了一層雪,雪天沒有cao練,積攢得又厚,白茫茫棉絮似的。然而那箭道,卻打掃得零星雪沫子不剩。青的斧刀磚浸濕后,顏色變得尤其深,對比兩旁白雪披蓋的校場,像一柄又直又硬的利劍。 星河踏上去,抬眼前望,箭道上站了個人,很高的身量,穿月白袍子,罩金色輕甲。她知道樞密院正副使的打扮不同,星海是紅袍銀甲,正使是眼前這穿戴。本以為星海的那身已經(jīng)盡顯英武了,但見了這位正使,莫名就生出不可轉(zhuǎn)移的挫敗感來。有的人哪怕只是靜靜站著,也會讓人忌憚。 她扮出了個笑臉,遠遠向他拱手。霍焰不動如山,只看見紫金發(fā)冠兩側(cè)鮮紅的組纓隨風輕揚,這樣冰冷的一個人,周身上下唯有那發(fā)帶是活的。 真如傳聞中的一樣不好相與,星河暗自琢磨,硬著頭皮上前。箭道有些長,將近五十步遠,越走越近,才逐漸看清他的臉,這位武將是戰(zhàn)場上歷練過的,卻沒有控戎司那幫千戶的滿臉橫rou絲兒,生得眉目勻停,頗有儒將的風范。也可能是回京多年,早就作養(yǎng)好了,太子說他三十七八,但瞧模樣似乎并沒有那么大,至多三十出頭些罷了。 然而涼薄是真的涼薄,不笑也不說話,就那樣冷冷看她走近。待她到面前時,才拱了拱手,“宿大人。”聲線也是冷的,像青銅相擊,透著凜冽之氣。大概覺得這樣拒人千里不大好,勉強道,“曾聽星海提起過,家里還有個meimei,今日一見,不枉平生。” 第40章 萬里天低 有時候人和人的相遇, 充滿了神奇和不確定。僅僅因為一句話而對某人改觀, 這種情況就切切實實發(fā)生在星河身上。 照說她經(jīng)歷過那么多的阿諛逢迎,遇上也該一笑而過,可霍焰的這一句客套, 竟讓她覺得那么新奇。 今日一見, 不枉平生……倒像是早就有過念想,久別重逢似的。也只這一句話, 很快斷定同出霍家的他和太子, 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太子面上和善,心機頗深;這位樞密使呢, 不茍言笑,卻還能說兩句討巧的話。 她笑得愈發(fā)溫婉了, “下官也常聽哥哥說起大人, 只因我一直人在宮中,就算對大人仰慕已久,也沒這機會拜訪。” 霍焰對這種好聽話表現(xiàn)出了該有的風度, “宿大人有心了, 外間風大,里面請吧?!毖粤T朝正堂引路,那一轉(zhuǎn)身的風雅, 褪盡了少年的浮夸, 顯出莊重的、靜水深流的底蘊來, 引得星河莫名惘然——再過十年, 太子應(yīng)當也是這個模樣吧! 她跟他入堂室,樞密院以前常要召集各路武將議軍務(wù),所以辦政的地方尤其寬深。天氣不好,室內(nèi)昏暗,再加上抱柱座椅都是烏木的,白天不點燈,便昏昏看不清人的面孔。左右兩側(cè)的廊道上燃了兩排蠟燭,疾步走過,人影幢幢的。堂室深處尚有幾名官員在場,霍焰微抬了抬手讓他們退下,只道:“宿大人來時,衙門里恰好有件軍務(wù)要辦,他們都是來議事的……”說著面向上座比手,“請坐吧?!?/br> 也或者因為她是女官,又仗著太子的排頭,終歸是得到一點優(yōu)待的。霍焰親自出門相迎,這是自他執(zhí)掌樞密院起,從來沒有賞過別人的大面子。雜役上茶,他客氣同她讓了讓,一頭喝茶,一頭問:“錦衣使上任多久了?” 一個沒什么資歷的官員,跑到這里來盤問權(quán)臣,聽起來像個笑話。 她站起來,躬身回話:“下官入控戎司任職,方一月有余?!?/br> 霍焰哦了聲,垂下眼,拿杯蓋兒刮了刮茶葉。那種輕慢的神氣,絲絲縷縷從他的動作間流露出來,星河心里明白,霍焰位高權(quán)重,性情又孤傲,就如太子事先告誡她的那樣,要想搬動,恐怕真的不太容易。 她慢慢吸了口氣,平復(fù)下忐忑的心情,揖手道:“霍大人大概已經(jīng)知道,下官此來的用意了……” 他轉(zhuǎn)過視線來瞧了她一眼,中途打斷了她的話,“宿大人怎么站著?坐下說話。” 星河一瞬覺得自己就像個傻子,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她謝了座,重又續(xù)上了話:“請霍大人不要誤會,控戎司雖在徹查衛(wèi)將軍曹瞻的案子,但對大人是沒有、也不敢有半點懷疑的。這回造訪樞密院,不過走個過場,例行公事罷了。南大人原本要親來的,又怕指揮使出面,陣仗弄得過大,便派遣下官,先給大人帶個好兒,順便再請教大人兩件事?!?/br> 她很會說話,能夠自貶身價的人,在官場上必定游刃有余。關(guān)于這位錦衣使的來歷,霍焰自然是知道的,皇上親指的控戎司副指揮使,大胤朝獨一無二的外朝辦事女官,且又是東宮太子的枕上之臣……這樣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在他面前還能做小伏低,他倒是很佩服她的膽量和氣量。 難為女人,不是他的行事作風,南玉書想必也是吃準了這點,才會派她前來。他把杯盞放下,正襟危坐,“曹瞻是我后軍都督府的人,一直在我門下。如今出了岔子,控戎司要辦他,我配合衙門辦案,也是義不容辭。宿大人有什么話,只管問吧?!?/br> 星河愈發(fā)顯得謙卑了,微微前傾著身子道:“那下官就斗膽了……衛(wèi)將軍所掌北軍,軍務(wù)是否如期呈報樞密院?” 霍焰說是,“每月具本上報,從來沒有懈怠?!?/br> “那么北軍的財政,樞密院是否監(jiān)管?” 他蹙眉想了想道:“當初戰(zhàn)時,因人員調(diào)動頻繁,所有軍需都是我親自過問。后來中原局勢穩(wěn)定,至今已經(jīng)有十年了,京畿周圍部署軍隊的餉銀,便由樞密院領(lǐng)取后發(fā)放各司,再入軍中,交各軍將軍掌管分派。” 她的臉上顯出了一點難解的況味,“這么說來,北軍的軍餉轉(zhuǎn)交衛(wèi)將軍后,大人便沒有再過問,連按月的審核都減免了嗎?” 這個問題算是一針見血了,頗有連坐的用心?;粞婵粗?,唇角輕輕一牽,“按月審核是我份內(nèi),但宿大人以為呈報上來的文書,會讓人看出任何紕漏嗎?我半年才入軍中一趟,去也是為整頓三軍,不為查問軍餉,只要北軍沒人告狀,這件事就很難被發(fā)現(xiàn)?!?/br> 他眼風犀利,恐怕隱約有了被觸怒的跡象,星河忙說是,迂回著:“京城內(nèi)外駐守大軍三十萬,這么多的人口,要大人事無巨細,實在太強人所難。怪就怪底下人玩忽職守,若巡營的官員再仔細些,可能這件事早就被發(fā)現(xiàn)了?!彼蛄颂虼剑瑥?fù)調(diào)整一下坐姿,“昨夜控戎司派千戶入北軍查問,審了上百人,異口同聲稱軍餉向來是兩月一發(fā)放。但據(jù)我所知,軍餉不同于別的,朝廷優(yōu)恤,從來沒有隔月發(fā)放的先例。呃……大人,對此事是否知情?” 霍焰靠著圈椅,緩緩搖頭,“也是才聽宿大人說起,此事事關(guān)重大,我會派遣長史入軍中徹查,一旦查明屬實,即刻具本參奏皇上,查抄曹瞻家產(chǎn),填上他拖欠的那個窟窿?!?/br> 星河笑了笑,“這個窟窿恐怕難填了,曹瞻的家產(chǎn)不止一處,外宅達數(shù)十處之多。下官正加緊查辦,那十處宅邸暫時都封起來了,待南大人那里定了案,就上報朝廷予以處置。” 年輕的女孩子,說起政事來一板一眼,其縝密,并不遜色于男性官員。遇強則越強,這是他們這類人的共性,只是沒想到一個姑娘還能讓他費心思應(yīng)對,也足可令他刮目相看了。 “宿大人還有別的話要問么?”他臉上的神情相較之前略顯放松,“倘或有必要,霍某陪大人入北軍實查,也不是不可行?!?/br> 星河忙道謝不迭,“不瞞大人,我來前忌憚大人官威,進衙門之前還滿心打鼓呢。如今見了大人,這樣禮賢下士的,真叫我意外。想必大人是瞧著我哥哥的面子,我在這兒叨擾了半天,也不知言語是否唐突,如果有不周之處,還請大人海涵?!?/br> 霍焰舒展了眉眼,笑道:“宿大人不必妄自菲薄,我和星海雖然同僚十年,彼此間交情也頗深,但在職不講私情,是我一貫的規(guī)矩。宿大人差辦得好,巾幗不讓須眉,頗有尊兄之風。曹瞻案上若有其他難斷之處,霍某愿助一臂之力,還請宿大人不要見外?!?/br> 好好好,不管背后如何揣度她,至少面子是給足了。星河站起身復(fù)拱了拱手,“來了這半日,一味求大人為我答疑解惑,多謝大人不厭其煩。下官想問的都問完了,時候不早,也當告退了,請大人留步?!?/br> 霍焰卻一同起身,向外比手,“我送宿大人出門。將近年下了,這程子軍務(wù)繁忙,許久沒見太子殿下,請大人為我?guī)г?,恭請?zhí)訝斀鸢??!?/br> 星河道好,反正個個認為她和太子有染,她也是背靠大樹好乘涼。一頭敬謝,一頭回話:“太子爺一切安好,昨兒得知下官要來拜訪大人,他還念了大人好半晌呢,說大人軍功卓著,當初在邊疆平叛殺敵,威震關(guān)外?!?/br> 這些場面上的話,自然誰都不會當真。讓一讓太子爺?shù)拿孀?,同時也的確佩服這女官的膽識。宿寓今一介文儒,任的雖然是內(nèi)閣大學士,但骨子里那股桀驁反叛的勁兒,都傳給了一對兒女。一門三位高官,現(xiàn)如今的朝堂上不多見了,女官沒被擠兌死,看來在控戎司干得風生水起。那么黑的衙門,還能扎根兒,這樣的女人,能簡單么? 且惜一惜英雄吧,也算女中豪杰?;粞嬉幌虿辉敢夂蛣e人多夾纏的,這回破例送到了門上。 “宿大人走好。”他拱了拱手。 她轉(zhuǎn)過身來,含笑話別,“多謝相送,外頭冷,大人回去吧?!?/br> 暗中總算松了口氣,不圖一下子能把人家怎么樣,先露個臉,摸清了對方的脈絡(luò),往后就好辦事了。 許是人放松了精神,一放松就出亂子。樞密院廊下的是細墁地面,五面打磨的方磚嚴絲合縫對接上,坐漿鋪墁,水磨平整后上生桐油浸透,做出來的地面簡直光可鑒人。她的皂靴是粉底的,雪天怕濕,有意加了皮墊子,這樣一來便和那地面犯沖了。邁出門檻的時候忘了,一腳踩滑,仰天便倒下來。 褶子了……倒地之前她是這么想的,也許這位鐵骨錚錚的樞密使會覺得她腦子不好使,進而生出點同情的憐愛來。反正這回朝廷命官的譜是擺不成了,好在沒有摔在手下人面前。 有東西砸下來,大件的避讓,小件的順手撈一把,其實并不需要任何考慮,是本能?;粞嫔炝艘话咽?,把眼看要摔出狗腦子來的錦衣使接住了。手腕子上的人笠帽滾出去五步遠,到這時候才清楚看見她的相貌,能入太子眼的女人,果然不同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