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根露爪的樹下，站著一位錦衣的郡王，畢竟皇族血胤，那股與生俱來的氣勢，即便是隔三差五相見，每回也還是暗覺扎眼。

    簡郡王霍青鸞，要論長相亦是方正齊楚的君子人模樣。其實(shí)皇權(quán)斗爭中，沒有好與壞之分，人人都為站上山巔，不再受人鉗制，活得更好更灑脫罷了。他是皇長子，可惜不是皇后所出，出身落了一大截，以至于爵位連那個十四歲的信王都不如。他怨皇父偏心，同樣的兒子，非要分出個伯仲來。別人落地就得到的東西，他卻要花數(shù)倍的力氣去爭取。人在逼仄中前行，難免心生不滿，怨恨會使一個人在細(xì)節(jié)處發(fā)生潛移默化的改變，比如眼神，比如語氣。

    昨晚她母親沖冠一怒的緣故，使得局面發(fā)生了改變，叫他今天不得不屈尊來向宿家人告罪。雙方合作多年，牽扯太多無法理清，既然不可能一刀兩斷，那就縫縫補(bǔ)補(bǔ)，再堅持幾年。

    簡郡王先拱起了手：“那事兒我聽說了，宮里娘娘是亂了方寸，辦事委實(shí)欠妥，我特趕個大早，來向宿大人賠個不是?！?/br>
    宿星海在官場上混跡多年，大事嚇不住他，小事也亂不了他的心神。他客氣地拱手還了個禮，“偏勞王爺了，為這事特地趕到衙門里來。說實(shí)話，今早我聽了這消息，實(shí)在嚇得不輕。家里太太哭得什么似的，做娘的，哪個不心疼自己的閨女……”說罷溫吞一笑，“不過舍妹在宮里當(dāng)差，人多事雜，難免有疏漏。想必是什么地方不合規(guī)矩了，犯了昭儀娘娘的忌諱，娘娘責(zé)罵兩句，鞭打兩下，也不是什么要緊事兒?！?/br>
    他存心繞開了暇齡公主府的案子說，分明以退為進(jìn)。簡郡王不是傻子，他知道里頭分量，復(fù)換了個圓融的說法道：“舌頭和牙齒還有磕碰呢，娘娘想是起了誤會，關(guān)于公主府那案子……請你帶話給宿大學(xué)士，瞧著我的面子。至于錦衣使那頭，等得了機(jī)會，我必定補(bǔ)償她?！?/br>
    星海微擺了一下手，“談不上，咱們誰跟誰呢?！币幻嬲f，一面眼風(fēng)一掃，示意周圍站班的人都退下，復(fù)一笑道，“就是家里人想不明白，我們父子三個，對王爺忠心耿耿，這回的事不在預(yù)料之中，竟招得娘娘這樣忌恨。我妹子，雖然是個姑娘，但一接控戎司的差事，就依著王爺?shù)姆愿婪ㄞk了房有鄰，也算對得起囑托。駙馬案里的伙夫怎么有那樣的心機(jī)，開堂過審滿口認(rèn)罪，十二司主筆一到就翻供，王爺沒有想過，后頭許是有貓兒膩？我最知道我妹子的為人，她是剛直的脾氣，說一不二。原在東宮一向就受著委屈，沒想到在娘娘跟前又吃了冤枉苦頭，兩下里夾攻，真不叫人活了。”

    宿家人有這個修養(yǎng)，對外不常疾言厲色，但字字句句擲地有聲，誰也不能小瞧。簡郡王除了打圓場，沒有別的辦法。轉(zhuǎn)念一琢磨，又從宿星海的話里品出了別的味道兒，料準(zhǔn)了那個最該恨的人，應(yīng)當(dāng)是太子。

    沒什么，他和太子本來就不對付，明爭暗斗了這么些年，見了也烏眼雞似的，不來不往。他枯著眉沉吟：“果然是太子，那這事恐怕難辦……也是失策了，當(dāng)初著急翻篇兒，沒想到后頭會引出這檔子事來，叫他逮住了機(jī)會做文章。如今是連累宮里娘娘了，正要封后的當(dāng)口……”

    星海順嘴應(yīng)承：“可不是嗎，不過也不敢認(rèn)定就是太子，這個……”他尷尬笑了笑，“高家兄弟間向來不和睦，事發(fā)之后，公主沒有探探高少卿口風(fēng)，究竟是不是他所為？”

    結(jié)果正說著，正衙的臺階上出現(xiàn)個人，穿白底靛藍(lán)梅花竹葉對襟褙子，頭上插海棠滴翠碧玉簪，妖妖俏俏迎著日光走來，腰間環(huán)佩脆聲作響。星海還道是誰家女眷跑到中軍衙門來了，仔細(xì)一看，原來是暇齡公主。

    公主顯然不大痛快，“宿大人這話我就不明白了，我憑什么能探著高少卿的口風(fēng)，真要是他殺的人，能據(jù)實(shí)告訴我么？”

    這是揣著明白裝糊涂，整個京城誰不知道，公主和小叔子相好。星海是爺們兒家，不愿意和女人搬弄口舌。他朝公主見了個禮，便向正堂比手，“外頭風(fēng)大，請里面說話?！?/br>
    都督府的衙門和別的衙門一樣單調(diào)、空曠、冰冷，三個人走進(jìn)去，要緊的還是談?wù)撛趺磽迫?。公主要是個男人，大概也是個能干一番大事業(yè)的主兒，她坐在圈椅里，咬著槽牙說：“眼下當(dāng)務(wù)之急，是不能拖累娘娘封后。倘或殺了高少卿有用，這就派人進(jìn)去下手?！?/br>
    星海漠然看她，“要是沒有昨晚那出，興許可行?，F(xiàn)在太子把事兒捅到了御前，宿星河是朝廷命官，內(nèi)廷干預(yù)朝政，追究起來罪名可不小，怎么料理，還請公主示下?！?/br>
    他說話不容情，三言兩語堵住了暇齡公主的嘴，公主憋紅了臉，知道他沒指著她的鼻子數(shù)落，已經(jīng)是極大的面子了?？蛇@會兒也是沒法子可想，全部的希望都在封后這件事上，期盼了八年了，不能就此功虧一簣。

    簡郡王是拿這個meimei沒辦法的，他一手扣住了額頭，不住揉搓兩邊太陽xue。暇齡自小被寵得沒邊兒，他敢出言教訓(xùn)她，她回起嘴來，嗓門比他還高。

    他長嘆了口氣，“既然高知崖身上沒法子可想，就解決那個伙夫。”

    星海聞言抬起眼來，“王爺忘了，現(xiàn)如今指證他的不止一名伙夫，還有他貼身的小廝。”

    所以這案子幾乎沒有轉(zhuǎn)圜的可能了，公主見無望，陰狠地一拍扶手道：“圈子兜來兜去，爺們兒辦事這么積粘，叫我看不上。廢那么大的勁兒，無非是叫太子下臺，與其鬧假招子放冷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想法兒解決了他，事兒不成也成了。”

    她有這熊心豹子膽，旁聽的兩個男人卻愣住了。話是沒錯，起根兒也在這上頭，可要對當(dāng)朝太子爺下手，那可不是好玩兒的。別忘了他們是哥兒四個，一個被害，一個折進(jìn)去，到時候便宜了誰，還不知道呢。

    星海這回早早兒就推脫了，“東宮不是公主府，一旦發(fā)生橫禍，社稷必定動蕩，到時候牽連多少人，只怕控戎司刑房大伙兒都要走一遭。我宿家愿意替王爺分憂，卻也想保命吃飯，倘或真要辦這種差事，公主殿下可以親自出馬，好賴也算兄妹，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嘛?！?/br>
    他分明恨她為難他meimei，有意和她打擂臺。暇齡公主霍地站起身來，“宿星海，你宿家這會兒想全身而退，為時已晚了?！?/br>
    原本和女人較真不是他本意，可就沖著她昨晚扇陰風(fēng)點(diǎn)鬼火的事跡，他也不怕捅她肺管子。

    星海低下頭，整了整翻起的箭袖，“宿家在王爺門下不是一年兩年了，咱們的忠心，王爺瞧得見。說句不中聽的，就以公主剛才的那番話，駙馬到底死在誰手上，真說不準(zhǔn)?！彼久夹ζ饋恚耙怨鞯睦讌栵L(fēng)行，何必假他人之手呢，臣猜得沒錯兒吧？”

    宿家兄妹長得很像，都生了極標(biāo)致的一副模樣，同樣皎若皓月，女人有女人的柔媚，男人有男人的陽剛。宿星海不是非黑即白的做派，他走在那根線中間，這些年哪怕和簡郡王合著伙兒私下運(yùn)作，你瞧見他這個人，也不得不承認(rèn)他絕沒有奴才樣。

    他靜靜坐在那里，一身利落的絳紗官袍外罩著銀色輕甲，肩吞崢嶸，面色發(fā)涼。暇齡公主起先被他的話氣得打顫，然而這刻竟奇異地平靜下來，平靜地看著他，平靜地說：“宿大人用不著使激將法，駙馬的死和我無關(guān)。至于太子那頭，不到山窮水盡，我也不愿意這么干，好歹是同父的手足……宿大人，咱們以前沒好好說過話吧？今兒一開口就弄得劍拔弩張，往后可怎么處呢?！?/br>
    ***

    控戎司在太子的授意下，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駙馬被刺案的始末。

    衙門里養(yǎng)了兩個精通筆墨的師爺，短短數(shù)語，把案子的來龍去脈寫得滴水不漏。星河坐在南炕上通讀文書，送到御前的東西不能馬虎，她得再三計較，看有沒有矛盾或錯漏的地方。然而本該安靜的太子書房，這時傳來凄惻的二胡聲，高高低低，全無章法。

    她擰過身，換了個姿勢，借著窗口的日光打算重讀，剛讀了一段，那可怕的調(diào)子又傳來了，繼續(xù)如泣如訴，叫人牙關(guān)發(fā)酸。她忍了又忍，覺得對耳朵的摧殘，更勝左昭儀的羊皮手套?？墒遣荒芸月暎鞘翘訝敽门d致，決定學(xué)二胡了。

    太子通音律，一把古琴能彈出江南的秀雅風(fēng)骨，誰知換成二胡，拉得還不如天橋上討飯的瞎子。這文書是沒法看了，她扔在炕桌上，穿過前殿到他的書房，倚門一瞧，他坐在一線天光下拉得正歡。

    “您這是干什么呢？要不正經(jīng)請個師父吧，這么拉，東宮隔陣子就得換一撥人?！?/br>
    太子沒搭理她，修長的手指精心按壓琴弦，呱地一聲，又拉出一串顫音來。

    星河實(shí)在弄不明白，“您怎么突然想起來拉二胡了？”

    他停下看了她一眼，“三年笛子五年簫，一把二胡拉斷腰——我在練功，你不懂，別問。”

    第30章 西風(fēng)驚綠

    星河覺得應(yīng)該勸勸他, “人這一輩子有一兩樣精通的樂器就成了, 您會古琴么，還學(xué)什么二胡?！?/br>
    所以當(dāng)個男人不容易，她哪里明白他的苦心！二胡得拉動起來, 人也隨著節(jié)奏擺動, 這一來一往的……只要腰好，日子就好。雖然他弓馬嫻熟, 不差這點(diǎn)子, 但就像富戶掙錢似的，誰也不會嫌錢多。腰功了得，將來派得上用場, 能一天兩三個時辰折騰在這小小方寸之間，將來大婚后, 她不得喜歡死了！

    可彼此到底還沒捅破這層窗戶紙, 他就是心里暗琢磨，也不敢在她面前顯擺。

    他只是笑，“我前兒聽總師傅拉《漢宮秋月》, 拉得那么悲涼, 心里頗多感慨。就想著自己學(xué)一學(xué)，要是能改良，改得歡實(shí)點(diǎn)兒多好, 別這么悲悲切切的?！?/br>
    星河一嗤, “歡實(shí)了就不是原來的味兒啦。主子您近來怎么了, 老干些奇怪的事兒?！?/br>
    他不高興了, “我做每一件事都有我的用意，你堪不破，那是你傻。”手里盤弄著琴弓，他低頭理了理上面的馬尾毛，“控戎司的文書接著了？案情的經(jīng)過都寫明白沒有？”

    她說是，“臣粗略看了一遍，經(jīng)過寫得詳盡合理。只是還沒來得及細(xì)琢磨，就怕有什么疏漏的，叫皇上發(fā)現(xiàn)倒不好。本來還想靜心通讀兩遍呢，這不是先得來聽您拉二胡嘛。”

    他一瞥她，“這么說，是我打擾宿大人辦公了？”

    “不不不……”她擺手不迭，“這么怡情養(yǎng)性的事兒，不能叫打擾。恰好臣也看累了，出來活動活動筋骨。”

    她言不由衷，他知道。這二胡拉成了什么樣，連自己都聽不下去，她能忍著沒呲打他，已經(jīng)是天大的臉了。等著瞧，接下來她就該借故告退了。

    果然她拱起了手，“前邊沒什么要緊宮務(wù)了，臣回命婦院把文書重新謄抄一遍，回頭南大人來了，好一同呈報御前?！?/br>
    太子說不準(zhǔn)，“今兒連我都休沐，你忙什么？”起身把二胡收進(jìn)烏木匣子里，抬手招了招，“過來我瞧瞧。”

    她忙把臉湊過去，“都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