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豎宮里發(fā)生的事，明天宮門一開必然不脛而走。家里會接到消息，簡郡王那頭也會。她現(xiàn)在吃不準，家里會以什么態(tài)度來面對，鬧開了應(yīng)當還不至于，像左昭儀說的，宿家和簡郡王府牽扯甚多，一拍兩散對誰都沒有好處。不過今天吃的虧，不能就這么完了，她得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叫那個羞辱她的人生不如死……

    那頭換了衣裳的太子終于出來了，當然下半截沒要她伺候，明衣翩翩進內(nèi)寢，留下一句話：“你快點兒，我在床上等你?！?/br>
    太子為了表現(xiàn)對她的疼惜，今晚上又招她“侍寢”了。星河想起左昭儀對她那個不要臉的評價，一時心頭五味雜陳。慢吞吞洗漱完，她蹭到了床前，看看支著腦袋瞧她的太子爺，躬著身子，往床尾那頭去了。

    太子一驚，心跳大作，仰天倒下來，一動都不敢動。

    這是什么意思？宮里侍寢有規(guī)矩，不論是伺候皇帝還是太子，女御都得從床尾爬進被窩，一點兒一點兒蹭上來，長蟲似的游進主子懷里。難道今晚上她有這個想法，打算坐實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太子口干舌燥地想，真要這樣，他倒也不介意，不光不介意，還決定好好表現(xiàn)一番。

    一個活物，在他腳邊蠕動，太子滿心感動，暗忖真是沒有白疼她，知恩圖報，是個好女人。他緊張地盯著杏黃色的帳頂，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身側(cè)。升上來了，從他的小腿肚、到腰、到肩頭……他深吸了口氣，側(cè)過身打算摟她，結(jié)果伸進視野的是一雙腳，雪白的腳丫子，粉嫩的趾甲，雖然玲瓏可愛，但傷透了他的心。

    他喉頭哽咽，覺得自己受了愚弄，憤然撐起身來，卻發(fā)現(xiàn)她依偎在他腳旁，還給他塞了塞被子。

    火氣霎時散了一半，他說：“星河，你睡在那頭，不怕我夜里踢著你嗎？”

    她瞇覷著眼道：“我給您捂腳，打著盹兒給您上夜?！?/br>
    看看那半邊臉頰，還腫著呢，太子莫名的心疼，“一腳蹬在臉上，可比那個厲害多了?！币幻嬲f，一面抱著枕頭搬過來，和她并肩躺下了。

    劃拉劃拉，把她劃進懷里，貼著她頭頂?shù)陌l(fā)，喃喃說：“我一定給你報仇，叫她們死無葬身之地?！?/br>
    星河沒有說話，他有這份心是好的，可她覺得自己親自動手，才更叫她痛快。

    不過就算是發(fā)小，這么親密好像也不大對勁。她輕輕推了一下，“您不能和我挨著，畢竟咱們都大了，也該避諱些啦?！?/br>
    太子垂眼看她，“怕什么，我又不嫌你丑。”

    星河又被他回個倒噎氣，“我的意思是咱們長大了，沒打算做夫妻，就不能這么隨心所欲。您不就是想拿我頂缸嗎，都頂了好幾年了，也該是個頭了?！?/br>
    他不想搭理她，閉上了眼睛。

    太子的懷抱很溫暖，她象征性地動了動，果然被他禁錮住了。星河偷偷琢磨，男女一張床上躺著，要有那心，就不單單是睡覺這么簡單了。如果身邊的是越亭，她羞澀地想，沒準她會按耐不住，做出點什么事來。

    閑著也是閑著，小時候的種種都掏出來回憶了一遍?？上Ю镱^有十年是空白的，這十年填進了身邊這主兒，沒干多少好事，盡顧著禍害她了。人到了一定年紀，很難不考慮以后的事兒，能交心的不多，歸宿在哪里呢……好像誰也說不準。

    夜?jié)u漸深了，案頭守夜的燭火跳動兩下，終于熄滅。她睡著了，呼吸勻停，沒打呼嚕。太子在一片迷茫里摸索著，撫了撫她的臉頰，“星河……”

    她沒答應(yīng)。

    “將來沒人要你，你就跟我吧?！彼麌@著氣說，“你這么好強，又這么利欲熏心，天底下誰能滿足你，只有我。太子妃的銜兒你瞧不上，你想當女皇帝……那可不行，這乾坤你顛倒不了。當個皇后就算了，女人里頭頂大的官兒了，還想怎么的……”

    他的自言自語，全都沉入了黑暗里?？上н@話他只敢在她睡著之后說，野心這東西，三言兩語怎么可能打消，靠她有朝一日的頓悟吧。

    ***

    沒有娘家撐腰的女官，打了就打了。宿家這樣的門第，傳出女兒被掌摑的消息，對宿家人來說，也是莫大的侮辱。

    宿寓今從起初的跳腳罵娘里逐漸平靜下來，無聲無息坐在幽暗的角落里。宿太太還在哭天抹淚，“這么些年，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真拿咱們當奴才了，說打就打，全不顧及臉面。”

    星海蹙眉看他父親，“兒子去會一會簡郡王，聽聽他是怎么個說法?！?/br>
    宿寓今說不，“能有什么說法？宮里主子教訓(xùn)，還挑日子不成？妞妞這回受了委屈，成大事者能屈能伸。挨了兩巴掌，徹底把左昭儀從皇后的寶座上踹下去了，值！我早瞧明白了，這樣的主子，等站穩(wěn)了腳跟，咱們這些人只有死路一條。眼下不賴，立后風波一過，各自施為吧！昨兒朝中接了奏報，南疆不太平，恐怕且有一場仗要打。亂了好，亂了才好立功，亂世出英雄。簡郡王府那頭也別得罪，畢竟人家是皇子，皇上在一天，就得賣他一天的面子?！?/br>
    “這么說妞妞的打是白挨了？”宿太太好大的不服氣，“她小時候砸了傳家的寶貝，我都沒舍得動她一手指頭！”

    宿寓今被他太太吵得腦仁兒疼，“你那閨女是善茬，能就這么白挨打？你這會兒和簡郡王撕破了臉，高興的是太子爺，他可一箭雙雕了?！?/br>
    宿太太嘟囔著：“有個當太子爺?shù)呐?，我瞧就挺好。我是不明白你們這些爺們兒，好好的浪日子不過，非要建什么功立什么業(yè)……”

    星海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他爹冷笑起來，“太子爺？哪天沒了制衡他的人，我敢擔保你連浪日子都過不成。你閨女他能留下，咱們這些人，只怕比落進左昭儀手里還要慘上十分。你惦記人家是女婿，人家未必認你這個丈母娘。冰凍三尺，想化開哪兒那么容易。要想活命，不交權(quán)就圈禁，不信你瞧著吧?！?/br>
    第29章 高低冥迷

    宿太太長了顆尋常婦人的腦袋, 她沒有丈夫和兒女那樣縝密的心思, 所以宿大學(xué)士把里頭的利害告訴她時，她除了眨巴眼睛，什么也干不了。

    光要閨女, 不要爹媽, 是怕將來外戚干政？她尋思了半晌，怪來怪去只怪宿寓今不安分, 當初要是沒和簡郡王那派勾結(jié), 也沒有今天這么多的波折。

    她怨懟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你總說黨爭，黨爭這東西不就是你們這些人弄出來的嗎？打從一開始就踏踏實實做你的學(xué)問，何至于鬧得今天這樣, 還連累了妞兒?！?/br>
    宿寓今被她嗆得惱火，“都像你似的眼皮子淺！皇后大行那會兒左昭儀正得寵, 她兒子比太子年長, 又是皇長子，將來是誰家天下，你瞧不出來么？既然他們有心拉攏, 你不識抬舉, 刑部尚書房有鄰就是榜樣！離老爺子出事兒才幾年光景，你就忘得一干二凈了？那樣的浩劫，要是再來一回, 誰經(jīng)受得?。恐皇俏仪闳f算, 算錯了太子, 他是皇后的嬌兒子, 本以為恭皇后一去他無依無傍，太子的寶座也坐不了幾天，沒想到他愣是穩(wěn)住了，連左昭儀那個唾手可得的后位也叫他拖延了八年。咱們家要是還和十年前一樣，任人攥在手里把玩，那什么也不去想，橫豎就是當奴才的命。現(xiàn)如今我在內(nèi)閣，星海拿捏著樞密院，星河也攬住了控戎司一半的權(quán)。宿家旁支呢，在朝為官的不老少，早不是當初任人宰割的處境了……”

    一旁的星海聽得忐忑，這是數(shù)家珍，數(shù)得幾乎要拆臺了。他忙站起來，父母中間打圓場，勸他爹別動怒，又告慰母親，“兒子知道您心里記掛妞兒，明兒就是冬至了，各處都預(yù)備過節(jié)，宮里的規(guī)矩也松散。我抽個空上玄德門一趟，瞧瞧能不能見她一面，要是她一切都好，您就放心吧?！?/br>
    宿太太的手絹都快被眼淚浸濕了，聽兒子這么說，終于有了舒心模樣。

    “到底你周到，干脆遞牌子得了，昨兒出了這樣的事，要見人也師出有名?！?/br>
    星海諾諾點頭，從家里出來，走到外頭才大松一口氣。

    樓越亭在階下候著，朝大門里看了眼，“吵起來了？”

    星?？嘈α讼?，這么多年了，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兒。拉過韁繩道：“先上衙門一趟，下半晌再去北宮門遞牌子。家里太太不放心，叫我去瞧瞧星河，也不知能不能見著面……”

    樓越亭臉上神色忡忡，“她人在宮里，夠也夠不著，不知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星海不言聲，偏頭瞧他，知道他們小時候情意重，本來還指著做一家人呢，現(xiàn)在看來是不成了。

    “太子爺幫襯著，昨晚上鬧到皇上跟前去了?！彼抖俄\繩，驅(qū)馬前行，“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這主兒……”他哼笑，“不簡單?！?/br>
    樓越亭低下頭沒再說話，其中的復(fù)雜他知道，星河的難處他也知道。畢竟是擎小兒一起長大的，小時候的星河人嫌狗不待見，但她進宮后，他很長一段時間顯見寂寞，還是有些想她的。后來他參軍自請戍邊，一去就是七八年，回過頭來盤算，記憶里好像除了她，就沒別的女孩子了。他待她的心，和星海差不多，meimei似的。不過十年后乍然重逢，記憶里那個臉上掛著壞笑的丫頭不見了，轉(zhuǎn)而堆砌出一位挺拔決斷，威嚴不可小覷的女官，那刻的心情，真有些一言難盡。

    馬蹄篤篤，往衙門里去。樞密院作為大胤最高的軍事機構(gòu)，鼎盛時期幾乎總攬全國的兵力調(diào)度。后來皇權(quán)集中，逐漸被分解成了五軍，星海掌中軍和西北三軍，樞密使霍焰是皇親，統(tǒng)領(lǐng)東南兩軍和皇城周圍所有禁軍。所以樞密院名義上還存在，但衙門另設(shè)，算是各自為政了。星海辦事的地方搬入了中軍都督府，離簡郡王的府邸不算太遠，又因為彼此在公務(wù)上也有牽扯，走動起來不需要避人耳目。

    預(yù)料之中的，他進門時，簡郡王已經(jīng)在衙門里等著他了。

    鐵血的衙門，也有趣致的地方，就像控戎司里種著銀杏，中軍都督府里有一株石榴。大冬天的，樹葉早落光了，但那石榴樹自小就細致修剪，長了多年后像衙門里的武將們一樣，筋骨虬結(jié)，頗為雄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