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jié)
蘇昉也同樣緊張地握緊了手,甚至合上了眼。這兩年他和爹爹說話越來越少,爹爹也越來越少說話,更少展顏。似乎連這樣客套疏遠的笑聲,他都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了。那個看見母親掛在樹枝上蹬腿,哈哈大笑著去抱她的父親;那個看見母親從梯子上滑溜下去,想要接住她卻反而被砸倒在地,苦笑不已的父親;那個牽著他的手,在窗外看母親梳不好發(fā)髻,忍不住進去幫她卻梳得更糟糕,偷偷笑的父親,離他越來越遠,甚至和母親一樣,似乎只存在于他的記憶里了。 蔡佑的聲音帶著一絲不耐煩:“蘇瞻,你明知道我跟著官家修道,就別同我沒完沒了地念這些佛家典故了。既然咱們三個已經坐在一起,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后天就要上書立儲了,到底同意擁立誰,咱們也學學孔明周瑜,各自寫出來就是。若是能先定下此事,也免得在太后娘娘和宗室面前白白打嘴仗。要是這個都說不攏,今天也不用談條件了?!?/br> 蘇昉睜開眼,忽地想起前幾日在爹爹書房里所見到樞密院的節(jié)略和折子。當時他以為爹爹要彈劾蔡佑,還為之一振??刹贿^幾天,就在隔壁,就在他耳邊,父親卻又和蔡佑如此說話,難道父親改變了主意?朝廷上又發(fā)生什么樣的大事能促使他們新舊兩黨坐下來和談? 蘇瞻的聲音依然清醇自在:“蔡相修道后說話反而少了玄妙,痛快了許多。不如我們以水為墨,寫在案上,看看各自的想法?也看看蔡相想不想談攏了?!?/br> 矢服里卻沒有陳青的聲音。九娘看著趙淺予朝自己做了個鬼臉,不由得笑了,方才那恍惚那心酸,如蜻蜓點水一晃而過。想著陳青是不是把所有的話語和笑聲都留給了家人,所以在外面就懶得說話才變成冰山太尉的,九娘也對著趙淺予做了個鬼臉。 隔壁房里一陣靜默。 枕著矢服竊聽的趙栩陳太初和九娘同時起身互相看了看,伸出一個巴掌,都朝蘇昉示意,見蘇昉點頭表示明白了,才又枕回矢服上。 自小常聽父母分析朝政的蘇昉,并不難理解方才那些話,也明白趙栩他們三人手勢代表的含義??磥矶且套h好擁立吳王做太子了。在父親心里,只要能花最小的代價達到他的目的,就算是宿敵,恐怕也可以先放下善惡和對錯,而壓下那些節(jié)略和彈劾的折子吧。又或者,那些節(jié)略和折子,也是他讓蔡佑不得不來和談的原因? 蘇昉意外的是陳太尉會留他下來,而趙栩和陳太初毫不見外,竟將這般機密大事讓自己知道。難道趙栩明白立儲的局勢微妙而自行放棄了?可他們?yōu)楹我屚耆珱]有關系的小九娘也參與其中,剛才提到的陳太尉和小九娘談話,又有什么玄妙?小九娘看上去卻又全然了解的樣子……蘇昉實在吃不準他們幾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九娘卻在意著蘇昉面上一絲疑惑,忽然起了身,走到蘇昉身邊蹲下。趙栩陳太初和蘇昉不明所以,都直起身子來。 九娘一雙澄清美目誠懇地看著蘇昉輕聲說:“阿昉哥哥,今晚的事實在一言難盡。表叔信任我們,留下你和我一起聽,肯定有他的緣故。等他們談完,我再告訴你表叔和我都說了什么。關乎國和家,茲事體大。我們是一家人對不對?你相信我們的對不對?” 蘇昉看著她生怕自己會心有芥蒂的神情,心中一暖,笑著點頭:“你放心,我懂。我們當然是一家人。我當然相信你,相信你們?!?/br> 九娘凝神看了他一息,是,你我原本就是家人。怕自己又控制不住要流淚,她趕緊對趙栩陳太初也笑了笑,起身回到趙淺予外側,伏地下去,才覺得眼角有些濕潤。 趙栩看了看屋頂,翻了個白眼。白眼狼就是白眼狼! 陳太初有些悵然,九娘對蘇昉,果然是不一樣的。 蘇昉卻跪坐了,雙手平舉至下頜,看著趙栩和陳太初正色道:“六郎,太初,今日能和你們一起參與此事,是蘇昉之幸。此刻我們五人用這兩個矢服,將要見證大趙一國二府三相的和談與決策!我們五人,也將是全天下最早得知這個國家將往何去何從的人!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大趙一國的滾滾洪流,昉必投身其中!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蘇昉一腔熱血,愿盡付大趙!多謝!”他深拜下去,再直起身來,面容熠熠發(fā)光。 九娘熱淚涌出,不能自已。阿昉!娘的阿昉!你已經長大了! 趙栩和陳太初面露一絲慚色,跪坐于地,肅容正色,回了禮,異口同聲道:“雖千萬人,吾往矣!一腔熱血!愿盡付大趙!” 趙淺予崇拜地看著他們,懵懂的心中竟然也熱血澎湃起來,覺得自己也參加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她坐起來擊掌道:“六哥!咱們結社吧!一腔熱血!盡付大趙!真好聽,咱們叫熱血社還是大趙社?” 她這話一出,趙栩頓時滿腔豪情煙消云散,嫌棄地瞥她一眼,躺下了。陳太初和蘇昉笑著稱贊她:“好!阿予這主意不錯。回頭咱們再好好商量?!?/br> 九娘聽見矢服里有動靜了,趕緊笑著催促:“說話了說話了!” 聽到蔡佑的冷笑聲:“蘇和重你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盤。既然大家都同意擁立吳王,不妨把你們的條件明說了罷。你待如何?” 九娘悄悄臉朝外拭了淚,仔細思量起來。蘇瞻著眼的,必然是先安內,再攘外。當務之急,若是能讓蔡佑主動退讓,更改國策,總好過硬碰硬去彈劾他。蔡黨的勢力,遍布朝野內外。官家不醒,太子未定,太后娘娘和其他朝臣也都會求穩(wěn)求緩。蘇瞻和陳青,看來已經達成一致,只看蔡佑會怎么反應了。九娘總覺得蔡佑似乎處于下風,雖然只幾句話,卻似乎比蘇瞻陳青二人更加迫切地需要這場和談。除了她能想到的貪污、疏忽職守、國策失誤,還會有什么? 蘇瞻清朗的聲音傳來:“蔡相快人快語,蘇某原想奏請圣人將十五皇子記在名下親自教養(yǎng),這樣立嫡順理成章,十五皇子年紀小,圣人花上幾年時間,將來必然也會教出一位明君?!?/br> 趙栩眼睛一亮,這樣的威脅,幾乎把蔡佑在立儲一事上能獲得的好處全打消了,看來蘇瞻今夜勢在必得。 果然他們聽到蔡佑說:“蘇和重,你這樣有意思嗎?何必又來這套?怕我不知道你舌燦蓮花?說吧,你到底想要干嘛?” 趙栩心思一動,蔡佑手里沒有了魯王,現在吳王對他又感激又信任。蔡佑肯這么低聲下氣,一定是發(fā)生了對他極為不利的大事。但難道他還有什么萬全之策能在日后左右吳王,給他帶來更大的好處?想起阿予和蘇昉今晚開寶寺所見,如果張蕊珠是蔡佑手中的這步棋,那張子厚四年前棄文從武,就已經是蔡佑謀算太子妃一位的手段了。這個倒是記得要提醒舅舅一聲。 蘇瞻的聲音清晰又堅定:“若要蘇某也擁立吳王,便要二府立刻下三道政令:一要回收所有市面上的當五錢;二要廢差役法改回雇傭法;三要免除兩浙路兩年的賦稅,其他二十一路的賦稅來年減免一半。這三條少一條,蘇某也不能附議蔡相的上書。” 好!趙栩、陳太初、九娘和蘇昉胸中都涌起豪情壯志來。 蘇昉握緊了雙拳,當五錢誤國,差役法害民。多少有識之士這兩年不斷上書,若能停了這兩條,安民利國,大趙回歸往日的繁榮和安定,指日可待。爹爹畢竟還是爹爹!他還是那個一心為國,一心為民的爹爹。 九娘也是心中一熱,蘇瞻到底還是蘇瞻。她一直擔憂他只會提出取消當十錢的發(fā)行,那樣治標不治本。只要有當五錢在市面上流通,百姓依然會有人鋌而走險私鑄大錢,這錢幣混亂,物產的價格依然會高漲不下。只有斷絕鑄大錢這條路,才能平抑物價,回歸正途??刹逃訒屵@么大的步嗎? 趙栩和陳太初心中也緊張萬分。他們親眼所見,差役法害得多少百姓流離失所甚至被迫去做盜賊。如果差役法被廢除,朝廷用回雇傭法,給當差的平民發(fā)放月糧和俸薪,百姓當差也無需承擔賠償之責。自然就不會再有那許多人荒廢田地甚至逃離家鄉(xiāng)了。 可如果蔡佑不肯,那只剩下彈劾他一路,彈劾得成,也至少花費幾個月的時間,萬一彈劾不倒他,蘇瞻為首的舊黨恐怕就要一敗涂地。 隔壁靜默了一會兒,才傳來蔡佑的笑聲。他笑得溫柔之極:“房十三鬧成這樣,也沒法秋收,兩浙路賦稅總要減免的,賦稅這個不難,咱們一道批示了就是。當十錢雖然京畿錢監(jiān)已經鑄了樣幣,倒也可以不發(fā),但是這當五錢回收太難,這民間誰愿意自己吃虧還給你當五錢?還有差役法和雇傭法不妨并行,何須廢除?和重你看如何?咱們各退一步,和而不同?!?/br> 九娘心里一沉,兩浙路賦稅向來是朝廷二十三路里歲銀收入極高的兩路,如今蔡佑竟這么輕易地同意免除,還同意其他二十一路賦稅減免一半。難道房十三已經猖狂到橫掃兩浙?如今兩浙的官員自從趙昪入京后,幾乎都是蔡佑的門生,若不是浙江出了大事,甚至可能動搖到蔡佑的相位,蔡佑豈會如此謙卑? 蘇瞻的聲音并不急躁:“若差役法雇傭法并行,地方上必然為了斂財選差役法。所以不可并行,只能選一?!?/br> 突然傳來一句冷冰冰的聲音:“不錯。必須廢除差役法?!眳s是陳青在說話。 蘇瞻的聲音又道:“回收當五錢并不難。如今當五錢共計發(fā)行了三億文,不到市面錢幣的十分之一。加上民眾私鑄的大錢,朝廷均可每一枚補貼百姓兩文錢回收,百姓有利可圖,自然愿意上繳大錢。如今汴京米價已經漲到一石一千五百文,再不遏制,民怨迭起,恐怕就要出許多個房十三了。就連蔡相家,不也好幾天不吃蟹黃饅頭了? 蔡佑鼻子里冷哼了一聲:“難道就只有你蘇和重掛念天下百姓?這地方上的官員不是人?不要吃飯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要不是沒辦法,我何用擔著惡名發(fā)行當五錢?再說這差役法,我也是為了大家好。光省陌制一項,眾人所領俸祿要去掉兩成三,去年朝廷文官一萬三千人,能養(yǎng)家活口吃飽飯的不足兩百人而已。我蔡佑今年只領到白條七張,俸薪分文不見。還蟹黃饅頭,我連饅頭都快吃不起了!” 趙淺予雖聽不明白其中的奧妙,卻頭一次聽到兩個位極人臣的宰相原來也會打嘴仗,聽到蔡佑最后一句,忍不住捂了嘴輕笑起來。 九娘看著眼前的公主不知人間愁苦,暗嘆一聲。蔡佑所說的也非虛假,歷來大趙富民窮官,雖然三品以上的官員俸祿豐厚,但是做二十年京官也買不起汴梁內城的三進屋子,那底層的文武官員靠俸祿哪夠養(yǎng)家糊口。 他們聽到蘇瞻笑道:“蘇某在杭州時,也受過朝廷十一個月的白條。內子無奈只能在后衙種菜。蘇某還曾挑菜去賣。但也從未想過盤剝百姓養(yǎng)活自己。豈可靠差役法以民脂民膏養(yǎng)活父母官?” 九娘不防聽到蘇瞻竟然在這樣的場合坦然提到往事,心中一痛,眼睛發(fā)酸。那時候她還以為,雖然日子清苦,自己卻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呢。 蘇昉卻已經熱淚盈眶,即使是矢服里傳來的聲音,摻雜著其他各處的雜音,可他依然聽得出爹爹提到娘親時,聲音都柔和了許多。 趙栩他們三人卻都呆住了,榮國夫人竟然還種過菜?蘇相公還上街賣過菜?! 矢服里又傳來蘇瞻的聲音:“何況既然欠薪一事盛行,為何蔡相還要力主大修延福宮呢?蘇某丁憂前,明明已經停造,官家也答應了工程結算應走宮內私庫??刹滔嗥饛秃髤s立即恢復大修,不走私庫走國庫,只延福宮大修就耗資三千萬貫,足足消耗了去年歲銀的四分之一!看來我們也應當徹查工部賬目?!?/br> 半晌后,才聽見蔡佑的聲音傳來:“你要回收當五錢就回收,要廢除差役法就廢除。我都肯了就是。為人臣子,為君分憂,我蔡某問心無愧。如今皇城窄小,皇十五子至今只能和生母同住。官家前些年就想要擴建,因為不忍心拆除民居和寺廟,才不了了之。如今能將延福宮擴修,既全了我們臣子一片為君著想的忠心,不也是體恤了百姓嗎?免得日后擴建皇城再行搬遷?!?/br> 忽然矢服里傳來陳青冷冷的聲音:“你修延福宮是體恤百姓還是方便魯王跳樓?” 趙淺予一下子笑出聲來,九娘也笑著點點頭,這一針見血,刀刀見rou,是陳青戰(zhàn)場上的風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