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老神在在，一言不發(fā)。蘇瞻和顏悅色開始說今日這《目連救母》如何如何。蔡佑半合著眼聽了半天，覺得這兩個人太壞了，合計是要比體力啊，怪不得要他來坐硬板凳，喝這么難喝的茶。

    外間喝彩連連，蔡佑喝得肚子都漲了，蘇瞻還在引經(jīng)據(jù)典神采飛揚(yáng)說個沒完沒了。

    ***

    陳青走后，房間里似乎依然還殘留著他的威嚴(yán)，靜悄悄的。

    趙淺予剛剛在隔壁向程氏借了九娘來陪伴自己，一進(jìn)這間屋就蔫了。好不容緩過氣來，好奇地悄悄問九娘：“阿妧，你不怕我舅舅啊？”

    九娘抿唇笑道：“你舅舅最和藹不過的了，我為何要怕？”

    趙淺予鼓起腮幫子，又輕輕地問陳太初：“太初哥哥，阿妧真的不怕舅舅？”

    陳太初淺笑道：“真的。爹爹和九娘相談甚歡。”

    蘇昉也略驚訝，想不出陳太尉會有什么要跟九娘說的?？粗拍镄χc頭的樣子，他也不便多問，就先將他們二人如何在開寶寺相遇，如何巧遇趙棣張蕊珠的事說了，問趙栩：“此事可大可小，你想想怎么做才最好?！?/br>
    趙栩卻一邊用自己帶來的石鼎煮茶，一邊輕描淡寫地說：“什么都不做?！?/br>
    “啊——？”趙淺予輕呼起來：“為什么！我要告訴娘娘，告訴圣人！”

    九娘輕挽了她的手：“阿予別急，聽你哥哥的?！?/br>
    趙淺予越想越氣，甩開九娘的手，坐到蘇昉身邊抬頭問：“阿昉哥哥，你說說他們這是什么道理！”

    蘇昉仔細(xì)想了想，問趙栩：“可是一動不如一靜的道理？”

    九娘輕笑道：“是這個道理。何況就算阿予說了，反而有為了太子之位構(gòu)陷吳王的嫌疑。沒有現(xiàn)場捉到，全憑各說各有理。張蕊珠必然找得出十幾個小娘子證明她當(dāng)夜留在城內(nèi)，到時阿予，你除了阿昉哥哥，還能有誰可以證明此事？”

    趙淺予一時語塞，又氣又急又委屈，轉(zhuǎn)過身不理他們。九娘笑著走過去寬慰她：“你放心，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他們此時種的因，他日必然自食其果。阿予不能因為他們污糟了自己的眼，污糟了自己的心情。”

    趙淺予扭了扭身子：“我才沒有看，阿昉哥哥捂住我眼睛了！”

    九娘一回頭，看見蘇昉玉面微紅，心中不免一動。阿昉年已十五，難道他竟然對阿予有了什么不一樣的心思？

    蘇昉驚訝地看著陳太初手中的兩個不太一般的箭袋：“這用來做什么？”

    陳太初笑著說：“這是六郎做出來的好東西，名叫矢服。我爹爹大為稱贊，上個月軍中就開始用了。”蘇昉、九娘和趙淺予都過去上下打量，見是兩個普通的牛皮做的空箭袋，只是箭袋開口的上方，牛皮卻收成了小小的口，串了繩子，卻沒有普通箭袋的上蓋。

    趙栩不慌不忙地將茶湯注入五個茶盞中，起身和陳太初一起，往那兩個空箭袋中又吹了一會兒氣，那兩個箭袋的中間部分微微鼓了出來。兩人將袋口的繩子抽緊，系緊了。

    九娘伸出手指戳了戳那鼓出來的部分，有些疑惑。趙淺予卻皺眉問：“六哥你帶倆個枕頭作甚？這牛皮有什么可吹的？”

    趙栩笑著將手中的矢服平放在貼著西墻的地面上，竟真的將那矢服做了枕頭。往下側(cè)身一躺，

    連九娘都嚇了一跳，趙栩愛潔成癖，怎么會！九娘心中暗念，今夜這中元節(jié)好像有點嚇人。方才自己不像自己了，現(xiàn)在趙栩也變得不像趙栩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

    1、水沉為骨玉為?。喝∽运纬S庭堅《次韻中玉水仙花》借水開花自一奇，水沉為骨玉為肌。此處水沉為骨，指的是水仙花骨如沉香。由于自古以來沉香和伽南香同為頂級香料，甚至常有二者是同一種香的說法。文中用來呼應(yīng)趙栩的伽南念珠。

    2、“露濃花瘦，無語含羞?！痹~句取自李清照《點絳唇》。原文是：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3、罥煙眉微蹙，含情目泣露，兩靨帶愁，嬌喘微微。取自曹公《石頭記》寫林黛玉meimei的“兩灣似蹙非蹙罥(讀juan第四聲)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在周汝昌先生的校訂批點本里，可以發(fā)現(xiàn)是兩灣眉，而不是大部分版本擅自改成的兩彎眉。細(xì)細(xì)想來，這眉毛的形容，來自于曹公好友敦敏的詠柳五言詩，就能理解為何寫作兩灣眉，才更具像。這個敦敏，很有意思，他是□□哈赤第十二個子英親王的五世孫，寫了本《懋齋詩抄》，和曹雪芹是好基友。寫過很多詩（不是情詩哈）給曹雪芹，昵稱他為芹。啊啊啊。我的腐女心啊。還有一個成語“碧水青山”就出自他送給曹雪芹的詩《贈芹圃》。

    因為在焉讀友的細(xì)心，另補(bǔ)：四娘眼中所見蔡相的個人生活，是代表汴梁極其奢華又低調(diào)的作風(fēng)。哈哈哈。玉如意，在古代其實是撓癢癢的，不只是裝飾和吉祥的象征。倫家是有實用意義的——那個瓢呢，是盛酒的，蔡相品味很好，他家釀的酒，也是汴梁各大正店搜購的熱門品種。塵就是拂塵，倫家也很實用噠，下棋的棋盤，棋子，都可以用倫家去除灰塵。

    4、矢服：宋代發(fā)明的空腔接納聲音原理竊聽器。沈括《夢溪筆談》記載：古法以牛革為矢服，臥則以為枕，取其中虛，附地枕之，數(shù)里內(nèi)有人馬聲，則皆聞之，蓋虛能納聲也。聽甕也是一種竊聽器，墨子的發(fā)明。我在微博放了圖片，感興趣的可以去看看玩玩。

    第57章

    三樓房內(nèi)，眼睜睜看著趙栩躺下的九娘，不自覺轉(zhuǎn)頭看向陳太初。

    這趙栩一直離經(jīng)叛道不稀奇，可是太初表哥，你怎么也—？

    陳太初笑著將另一個矢服也放到地上，和趙栩的平平靠在一起，也隨意躺了下去，特意空出了中間的位子，還朝蘇昉招招手。

    九娘眼睜睜地看著蘇昉笑著上前兩步，竟然也以矢服為枕，側(cè)身躺到他們兩人之中。

    九娘和趙淺予面面相覷。

    看著三個芝蘭玉樹般的美少年，包括自己的寶貝兒子，這般躺在自己面前，像三把玉勺排得齊齊的，既怪異卻又美不勝收。九娘呆了片刻，若是在前世，身為伯母輩的她，必定要調(diào)皮地上前踢踢他們，揉亂他們的發(fā)髻，哈哈大笑一場。眼下，卻——只能看，不能動。

    看著他們?nèi)齻€凝神側(cè)聽的模樣，九娘忽然輕聲問：“這難道也是一種聽甕？”

    趙栩露出贊賞之色，朝她們兩個招招手：“你們也來試試?！彼鹕?，把他枕著的矢服推開來，讓給九娘和趙淺予。蘇昉和陳太初退了退，讓出一個位子。趙栩皺了皺眉頭，就和蘇昉靠到了一起。

    九娘興奮地走近過去，看見陳太初、蘇昉、趙栩三個同一個姿勢依次側(cè)躺在她腳下，模樣趣致古怪之極，實在忍不住要笑，忍笑忍得肩膀都抽動起來。

    趙淺予瞪眼看著他們?nèi)齻€，不明白九娘笑什么，走到趙栩身邊，雙膝著地，屈低了上身，將頭側(cè)枕上矢服，一雙桃花眼立刻瞪得滴溜滾圓，直朝九娘招手。

    九娘趕緊到趙淺予身邊，伏低了也側(cè)枕著矢服。

    “蘇和重！”矢服里忽然傳來一聲大喝。伴著那戲臺上的模糊唱詞和樂聲，竟似都被吸到了這個小小的矢服里再被傳出來。九娘側(cè)耳思聽，樓下依稀傳來細(xì)細(xì)的女子幾聲哭泣，不知哪家的小娘子受了委屈。大堂里似乎有人買東西，隱約有銅錢發(fā)出的碰撞聲，甚至瓦子外街道上的高聲叫賣，更遠(yuǎn)處牛車的牛蹄聲，紛沓而至，嘈雜一片。

    九娘瞪大眼，不可思議地輕輕抬起頭看向趙栩：“這是——！我們能聽嗎？”

    趙栩卻以為她聽不出那聲大喝是誰，輕聲解釋道：“這是蔡佑的聲音，放心，是舅舅特意讓我們聽的。”

    九娘當(dāng)然知道這是蔡佑的聲音，隔壁畢竟只有三個人，而蘇瞻的聲音她極為熟悉，陳青的聲音她也不陌生。她吃驚的是這個由牛皮箭袋做成的矢服，竟然能偷聽到方圓數(shù)里的聲音，雖然遠(yuǎn)處的聽不清，隔壁的卻聽得很清楚。

    九娘更吃驚于趙栩到底是怎么想到做出這個的。她一直知道趙栩擅長奇思妙想喜歡搗鼓各種玩意兒，但天賦如此之高，觸類旁通，真是匪夷所思。雖然聽甕從春秋戰(zhàn)國就有了，畢竟要埋在地底，聽起來也不甚清晰，距離也有限?？墒阜谷蝗绱松衿妫绻迷趦绍妼﹃嚿细鼮閰柡?，聽敵方的騎兵和大軍移動的方位，已經(jīng)綽綽有余。

    怪不得剛才陳太初說軍中已經(jīng)開始用了，只這一項軍功，換作常人，足夠換個團(tuán)練的功名。可惜他是趙栩啊……

    一把柔和帶笑的聲音傳來：“蔡相這是怎么了？蘇瞻的佛家經(jīng)典說錯了嗎？”

    這一句話，在眾多紛雜聲音里，依然如箜篌般清靈悠遠(yuǎn)，近在耳側(cè)熟悉無比。九娘剎那有些恍惚,不自覺地握緊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