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jié)
一絲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中漫開。 夏侯乾一驚,仔細去看,杜月芷充血飽滿的唇瓣上沾了幾絲血跡,紅如烈火,觸目驚心。 “芷兒……” 心中一陣冰涼。他向來自詡冷靜,然而終究是用情過深,再也放不走她了。那一刻他突然想到父皇和杜璋。自己的行徑,又和他們對洛河做下的畜生般的行徑有什么區(qū)別呢? 杜月芷也沒想到他會弄傷自己,只覺得有些微痛,用手一擦,指尖上有淡淡的血跡。 她微微愣住。 緊緊摟住她的手,慢慢放松,滑落,杜月芷得了自由,看著夏侯乾將掉落在地的毯子拾起來,重新披在她身上。 他像是對待一個陌生人一般,那么小心翼翼,仿佛她是易碎的玉。 杜月芷退后幾步,喉頭有些堵塞,似賭氣般道:“殿下說的沒錯,我非鬼非人,確實是重生而來。若是殿下害怕,就請取消婚約,我杜月芷絕無二話,從此只與殿下兩不相欠,井水不犯河水,再無瓜葛!” 她飛快地離開,留夏侯乾獨自一人。他兀自站立許久,細細的,一句一句的研究杜月芷的話,只覺得心里好像是漏了一大塊,空蕩蕩的,風吹過去,連個回響也沒有。 * 兩人大吵一架的消息很快傳了開去。 從老太君到令兒,依次輪流過來寬慰杜月芷,而夏侯乾也被菱妃狠狠責罵了一番。兩人心中各自有愧,卻又不見面,分外想念,又誰也拉不下面子。 杜月芷一想到夏侯乾看陌生人一樣看著自己,心里就難受,就害怕,就痛。 她死藏著自己重生的秘密,就是為了不經(jīng)受這樣的痛苦,可是他卻毫不憐憫地戳破這層窗紙,讓她無處遁形。她恨死他了! “你在這里哭著說恨他有什么用,我看你心里還是舍不得。那九殿下也并未取消婚約呢。興許有什么誤會沒說開?不如再去見一面,好好說道說道,解開誤會才是。”朱氏款款道。 “母親說得對,一個巴掌拍不響,雙方吵架,那必定是雙方都有錯。九殿下那么厲害的人,偏偏總被三meimei欺負,我每每看了,都有些不忍呢?!倍旁络R搖搖頭,大嘆一口氣。 杜月芷紅著眼睛,面朝里,帶著哭腔道:“我從來沒有欺負過他,都是他欺負我!” 朱氏母女互看一眼,噗嗤一聲,都笑了。 他們走后,杜懷胤也來了。 “這夏侯乾竟敢給你氣受,實在可惡!早前我怎么說來著,要你別用情太深,他雖是皇子,可畢竟不在我們掌控之中,不嫁也罷!月芷,你別怕,也別傷心了。有哥哥在,哥哥給你做主。你若是真的不想與他廝守,哥哥就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要教他退了這婚約!哥哥另給你尋一門好親事,包管比他好一千倍,一萬倍!” “他要是退了這婚約,我這輩子也不嫁了!” “月芷!” 杜懷胤看不得meimei受委屈,但是他的話也于事無補。杜月芷根本聽不進去,氣得杜懷胤臉色鐵青,只恨不能把夏侯乾抓過來刺個五十劍給meimei出氣! 畢竟是meimei大了就不聽兄長的話,杜懷胤好說歹說,都沒能勸回杜月芷的心,只得作罷。 但是他meimei可以對夏侯乾好,他卻不必。 杜懷胤回頭取了劍,就讓小廝準備馬,他要進宮。 柳氏見夫君如此,連忙詢問,只聽杜懷胤道:“不能教月芷白白受氣,我非要教訓(xùn)那九皇子一番不可!” 至于他是怎么教訓(xùn)夏侯乾的,卻又是后話。 看望杜月芷的人,還包括杜璋。只是杜月芷對他感情復(fù)雜,絕無好臉色,一貫不理會。杜璋知道杜月芷身體虛弱,不知不覺間對她好了許多,似乎極不愿她有生命危險。只是他每每過去,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態(tài)度,居高臨下,令人很不舒服。杜月芷不清楚他來,究竟是來看望自己,還是給自己氣受。 父女二人互相冷冰冰的,半日無言,叫別人看見也沒意思。 “以后我父親再來,就說我睡下了,身體不好,不見他。” 杜月芷如此道。她和杜璋之間,還有很多帳未算清楚。 夏侯乾那日來,她氣急昏頭,竟忘了追問母親的消息。 實在是失策。 杜月茹和杜月荇自不必說。杜月茹很樂意看到杜月芷和夏侯乾吵架,最好越吵越烈,這門親事吹了,她才高興。杜月芷對她哭笑不得,原本只以為杜月茹是見不得她好,后來才知道,她對夏侯乾竟有戀慕之情。 這是杜月荇告訴杜月芷的。 杜月荇能說出這種話來,倒讓杜月芷微微有些吃驚。在杜府里,杜月荇因為是最小的庶女,起先雖不如杜月薇那般受寵,卻也比杜月茹好了許多。她長得嬌美,玲瓏可愛,老太君一直都很喜歡她,就是杜璋也偏向自己這個小女兒。后來常家沒落后,杜月荇就再也沒被杜月薇欺負過,按理,她該是無拘無束,天真爛漫的生活下去。 可杜月芷卻隱隱覺得,這個小五meimei并不簡單。 隨著年齡的增長,在杜月荇那雙天真明亮的眼睛深處,儼然藏著禍心,讓人驚訝。 察覺到這一點以后,杜月芷就對杜月荇多了一分戒心,待她也不如往日那般隨意了。 人心隔肚皮,在皮相的下面,誰也不知道那顆心究竟是什么樣的。 杜月荇大約也察覺到杜月芷對自己警惕起來,也沒怎么樣,只是很少過來了,倒是去杜月薇那里比較多。 常氏的身體調(diào)養(yǎng)了一年,漸漸好轉(zhuǎn),她躲開了死神,越發(fā)能忍,這么久,竟未趁亂生事,反而吃齋念佛,對外界不聞不問,閑了,只幫老太君抄抄金剛經(jīng),念大悲咒,清清淡淡,似有看破紅塵之意。 原本以為她會幫女兒杜月薇討回公道,竟沒有。 杜月薇也越發(fā)上道,從前看到杜月芷就瞪眼,現(xiàn)在竟好好備了禮物,親來探望。 第170章 碰壁 杜月薇帶了一只錦緞?wù)眍^, 緞面繡得精巧,煞是好看。 “芷meimei, 這里面是菏澤葉和塢花種子, 安神寧氣,有助睡眠, 于你很是適合。我母親聽說你病了, 想你孤苦伶仃有無娘親照看, 自己倒是寢食難安,將久已放下的針線重新拿起來, 又巴巴找人尋來菏澤耶和塢花種子, 繡了這么只枕頭, 打發(fā)我送來。只盼你能早日安好,也免了那么多人為你擔心……” “常夫人自己還在病中, 倒為我繡了這安神的枕頭, 我聽著,不大像呢。常夫人不是恨我入骨么,怎么肯讓我好起來?” 杜月薇嬌美的臉上浮起一抹拘謹?shù)男Γ骸败苖eimei, 你對我母親誤會頗深。如今我母親猶如從沉睡中清醒,感念往事, 知道以往都是我們錯了, 而且是大錯特錯。為了彌補過錯,我母親吃齋念佛,一心向善,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無知, 別說恨你,她心疼你都還來不及呢……” 杜月芷看了看那只枕頭,又看了看房外,這才似笑非笑道:“jiejie,外面沒人,這一副殷切向我,掏心掏肝的模樣就收了吧。戲若無人觀賞,豈不是浪費了?” 杜月薇聽出了杜月芷的嘲諷,窘迫道:“芷meimei,我們是真心的?!?/br> 杜月芷閉目養(yǎng)神。 抱琴見狀,走上前拿起枕頭,遞回給杜月薇,道:“薇姑娘,不管你和夫人是真心還是假意,我們姑娘如今乏了,還是請回吧。枕頭我們已有許多,不需再勞夫人費心,還請一并帶回?!?/br> 杜月薇卻看著抱琴,語氣柔軟凄酸:“抱琴,說起來你也曾是我母親一手帶大的,從小高看你一等,把你當半個主子養(yǎng)。雖然你狠心易主,但我母親還時常念叨你呢。你也曾在我們落勢時送過藥和吃的,現(xiàn)在也幫我們說說好話吧……” 杜月芷眼皮跳了跳,微微睜開眼睛,卻沒看杜月薇,看的是抱琴。 抱琴臉刷的一下白了,大急:“薇姑娘,你胡說什么,我何曾送過藥和吃的?!” “你沒告訴過芷meimei么……哦,我知道了,是我記錯了?!倍旁罗庇樣樐昧苏眍^,對杜月芷笑道:“那我就不打擾meimei休息了,等meimei好些,我再來看望。” 她走了,抱琴撲通一下跪在地上,伏在床沿上,兩眼亮晶晶的:“姑娘,我給常夫人送過藥和吃的是沒錯,但那只是府內(nèi)統(tǒng)一安排,教我著手處理罷了。姑娘知道,雖然我曾侍奉過夫人,但夫人想殺我,是姑娘冒險救下了我。我既然是姑娘的人,斷然不會做背叛姑娘的事。我不敢讓姑娘傷心,姑娘不信,大可派人去查……” 杜月芷緩緩抬了手,摸了摸抱琴的長發(fā),聲音很輕:“抱琴,別激動,我信你?!?/br> “姑娘……” “畫壁死的那天,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效忠于我。我選擇了你,就一定會對你負責到底,不管是何等結(jié)果,我都坦然受之。其實大jiejie的那幾句話,不過是挑撥離間,你沒聽出來,倒急出汗來了。好了,別跪著,起來吧?!?/br> 抱琴心情平復(fù)了些,剛才急的她眼淚都要出來了,生怕姑娘聽信了杜月薇的話,對她起了疑心,那真比殺了她還難受。她拿出帕子在臉上擦了擦,才站起來,又道:“薇姑娘今日形容與往日不同,看著好似精明了許多,姑娘,要不要我去查探一番?” 杜月芷微微一笑:“確實不同,不過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常麗莘調(diào)養(yǎng)了一年,如今不是吃齋念佛,一心向善,而是換了路子,一心要為女兒討回公道了?!笨粗銧t里裊裊升起的香煙,她眼中也像飄過裊裊虛影,淡淡的:“大jiejie吃了這許多虧,終于開竅,有她母親常麗莘在,她想卷土而來,我也少不得讓她,碰壁而歸?!?/br> * 杜月薇抱著枕頭回去,開了門,靜悄悄的。成英為她倒茶,小心翼翼道:“姑娘,這枕頭費了夫人許多心血,且真的有藥用效果,芷姑娘不收,豈不是糟蹋了夫人一番好意?!?/br> 杜月薇纖纖玉手在枕頭上摸了摸,黯然神傷:“那也沒得法子,畢竟我們的確傷芷meimei太深,她一時不能原諒我們,也屬正常。成英,一會兒你把枕頭收起來,別讓母親看見,母親若問,就說芷meimei歡歡喜喜收下了。母親大病初愈,不宜傷心動怒,我們要小心些。” “是。”成英收好了枕頭,又道:“可是姑娘,芷姑娘與大房積怨頗深,生就反骨,夫人何苦還要大動干戈去求得她的原諒呢?” “唉,都是為了父親?!?/br> “為了大爺?” 杜月薇點點頭:“父親一直希望家宅平安,家里和睦安樂,自從芷meimei來了以后,家里就沒消停過,母親一直放不下父親的心事,也一直努力保持家里的安靜,其他人好說,唯獨芷meimei……但是為了父親,母親什么苦都愿意吃。如今常家沒了,大事上幫襯不了父親,但這等家里的小事,她還是能夠掙扎著盡心盡力?!?/br> “大夫人盡心盡力,我瞧姑娘也受了不少委屈。昔日大房是何等風光,如今落到這個地步,那干子素日受了我們不少好處的白眼狼都不理會咱們,反而也跟著糟踐起我們。尤其是師爺,為了求他支些銀兩給母親治病,姑娘都跪下了,還被芷姑娘奚落,把銀子扔在地上讓姑娘去撿……我都為姑娘委屈!實在太苦了!這哪兒是一門嫡女過的生活!” “噓!”杜月薇連忙示意噤聲:“閉嘴,你說這么大聲,小心母親聽到!” 成英住了口。 “以后再不許說這些了!”杜月薇收拾收拾心情,站了起來,不知是氣的還是累的,身體微微晃動了兩下,成英連忙扶?。骸肮媚?,你太累了,歇會兒吧?!?/br> 杜月薇擺擺手:“我沒事。還要去繡東西呢,功課不能落下?!彼挚戳丝蠢镩g:“你扶著我,我要先去看看母親。” 成英連忙道:“是?!?/br> 簾子掀開,杜月薇不由得一愣。 父親坐在桌前,深目鷹鼻,高大威嚴,手里拿著一本佛經(jīng),靜靜看著走進來的杜月薇。 而常氏身著素衣,清瘦不少的身子顫巍巍走過來,抱住自己的女兒,潸然淚下。 “薇兒,我苦命的兒,都是母親沒用,讓你吃了這么多苦,受了這么多委屈……” 她哭得好生凄涼。 曾經(jīng)一手掌控整個杜府后院的主母,眾人簇擁,無限風光,落到只能抱著女兒痛哭的落魄之境,又哪堪教人不忍聽,不忍看。 且,雛鳥無辜啊…… 第171章 念詩 杜月薇委屈得伏在母親懷里, 哭得梨花帶雨。 常氏抱著女兒,輕撫她的長發(fā), 哭過一場后, 杜璋嘆了一口氣,伸出強壯的手臂, 將兩個女人都摟在懷里。常氏哽咽道:“大爺, 今日你來, 本該高高興興的,只是我和薇兒一時心中酸痛, 強忍不住罷了, 還望大爺不要見怪?!?/br> “我知道。你們到底還是受委屈了?!倍盆按植诘拇笫质萌ザ旁罗钡难蹨I, 道:“我時常不在家,那干小人雖有警醒, 卻仍會欺辱你們娘倆, 是我疏忽了。若不是今日無意間聽到,我竟不知你們娘倆受了這么多委屈。你放心,我會嚴厲懲治他們, 給你們一個交待!” 常氏眼中含著淚水,懇切道:“大爺, 別人倒罷了, 千萬不要去苛責芷姑娘。她并無惡意,只是不懂事罷了……” 杜璋身體一僵:“芷兒?……唔,芷兒不動她?!?/br> 常氏忽然在這一刻察覺到,杜璋變了。 若是擱在以前, 大爺早就暴跳如雷,或是掌摑,或是罰跪,或是當眾面斥,早將杜月芷訓(xùn)誡一番了。但是聽大爺方才的口氣,不僅不責罰,甚至沒有沒有意識到要去責罰杜月芷。是什么時候,大爺變得傾向于那個小賤人了呢? 常氏眼中暗潮涌動,換上一副賢惠的模樣:“那就好,那最好了。” 杜璋走后,杜月薇一直送到門口,回來后,眼中哪兒還有傷心流淚的樣子,早已高興道:“母親,父親方才答應(yīng)我,會給我買許多首飾衣服,還要把那些欺負過我的人都趕出府呢!總算為我大出一口氣,我就知道父親還是向著我的!還是母親厲害,一招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