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jié)
他是真沒想到,王家會讓王悅過來求他,把硬生生敲碎了所有自我保護的脆弱的王悅就這么扔在他面前,把王悅所有的恐懼、痛苦、脆弱全淋漓地掛在所有人的面前,王悅像是被揉碎了,碎在他手心里。 謝景壓著心頭的怒氣,將王悅壓在自己的懷中,低聲在他耳邊哄著,“沒事了?!?/br> “你別走?!蓖鯋偟穆曇舳兜煤軈柡?,他低聲哀求道:“謝景你別走?!?/br> “我不走?!敝x景低聲哄著,實在是沒辦法了,伸手捏了下王悅的后頸,王悅終于安靜了,在他懷中昏了過去,謝景看著他的臉,慢慢地收緊手臂一點點抱緊了他,他低頭抵上了王悅的額頭,低聲道:“我沒走?!?/br> 第84章 婚事 王悅睜開眼的時候, 喉嚨里泛著血腥味。眼前一點點清晰起來, 他似乎有些痛苦,卻又猛地記起剛剛發(fā)生的事,他刷一下坐起來, 抬頭的瞬間, 他望著面前的人, 失去了所有的反應(yīng)。 謝景坐在床頭, 他靜靜看著王悅,終于,他伸出手去摸王悅的臉, 還未觸碰到, 他看著王悅朝他撲過來, 一下子撞入了他的懷中。謝景伸手便將人撈住了。 王悅整個人都在抖, 他跪在床上死死抱住了謝景的脖頸,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謝景極輕地嘆了口氣, 將懷中的人抱得更緊了些,他低聲道:“沒事了?!?/br> 王悅狠狠顫了下,他沒說話。 謝景摸著王悅的頭發(fā),將人壓入懷中, “我的錯,我該早去跟你說?!?/br> 王悅搖了下頭。 “王悅?!敝x景將那張調(diào)令從袖中輕輕掏出來,他低下頭,低聲道,“我沒了你不行, 這日子過不下去?!?/br> 王悅渾身一僵,他死死抱著謝景,一陣從未有過的戰(zhàn)栗從心里冒出來,他顫抖著聲音問道:“你說什么?” 謝景將那張調(diào)令撕成了兩半塞到了王悅的手心,“我活了這么些年,沒遇上過愿意嫁我的人,你若是有空,你不如真的考慮一下?!彼麑⑼鯋偘丛诹藨阎?,低聲道:“論門第,瑯玡王家江左一流豪族,論官職,你在朝廷的官階比我高不止一品,論年紀(jì),我算算,我確實比你大了一些,說來這事還是我高攀,你若是不嫌棄,”他頓了許久,似有猶豫,低聲道:“不嫌棄吧?” 王悅渾身都在抖,他已經(jīng)震驚地失去了所有的反應(yīng)。 他總覺得自己才是荒唐莽撞的那個人,卻怎么都想不到有一日謝景竟也會荒唐如此。 謝景卻道:“若是不嫌棄,余生交付于我吧,我會好好照顧你?!?/br> 王悅怔住了,下一刻,他猛地收緊了手臂抱住了謝景,一個“好”字竟是說不出口。他點點頭,抱緊了謝景,喉嚨里像是有血腥味冒上來,王悅說不清那種感覺,他只覺得眼睛有些澀,心有些疼,他不知道的是,面前的男人等著這一日已經(jīng)等了三十年,那是跨越了兩個時代的漫長三十年,不為人所道也將永遠不為人所知的三十年。 郗王兩家的婚事終究是敲鑼打鼓地辦了起來。 瑯玡王羲之,京口郗家大小姐,兩人的婚訊一夜之間傳遍建康,時人稱其為天作之合。 王悅坐在院中聽著絲竹管弦聲,他有種錯覺,瑯玡王家許久沒這么熱鬧了。滿庭滿院洋溢著一種喜氣洋洋的氣氛,秋天的寒冷蕭瑟一掃而空,他抬頭望去,長風(fēng)秋雁穿高閣。 王悅抬眸看向坐在對面的郗璿,“怎么有空來我這兒坐?” “聽說你病了?”郗璿爽朗地笑了下,“我順路過來瞧瞧你,你身體如何?” 王悅看了眼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喝茶的王有容,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建康公卿都死絕了,我還活得好好的你信不信?” “阿,這話說得真猖!”郗璿笑出了聲,人逢喜事精神爽,很明顯郗璿的心情相當(dāng)舒暢,笑起來眉眼彎彎,好看極了。 王悅也被她帶的笑起來,敲了下桌案,“我聽前院的下人說,王羲之昨日親自去同王導(dǎo)說了你和他的事,當(dāng)著滿院幕僚開口便說要娶你,兩人在屋子談了半刻鐘,王導(dǎo)一整天愣是沒吭一聲,二位有本事阿!我和王有容坐這兒猜了半天,沒猜出來他究竟說了什么?!?/br> 王有容也摻和了一腳,笑道:“郗大小姐,要不然你說說,教我們開開眼界?” 郗璿云淡風(fēng)輕地笑了下,抬眸望著兩人,低頭喝了口茶,“我有身孕了?!?/br> 王悅與王有容皆是一愣,半晌說不出話來,王悅瞪大了眼看著郗璿,忙追問道:“真的假的?!” 這若是哄王導(dǎo)的謊話,這兩人膽子也太大了! 若是真的…… 那這兩位膽魄是真是大?。?/br> 郗璿摸著茶杯,懶洋洋笑道:“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誰敢驗我?”她攤手輕輕將茶杯撂下了,常年握槍的手掠過青瓷邊緣,那一撇瀟灑至極,狂狷有如她那一手蛇行草書。 郗璿忽然就想笑,她屈起手指敲了下桌案,居高臨下地看著王悅,“婚訊你也聽說了吧?月底的事,到時我請你喝酒阿!” 沒什么好說的,王悅相當(dāng)服氣地點點頭,“一定?!?/br> 郗璿望著他,忽而又笑開了。 王悅打量著她,終于覺得原來瞧見有情人終成眷屬是這樣美好的一件事兒,郗璿一直都在笑,她幾乎沒說幾個字,但就是能讓人心里頭跟著歡快起來。 挺好的。 王悅輕笑著點了下頭,食指輕輕按上了眉心,“這事也算有個圓滿的了結(jié),挺好的。王有容,挑件喜慶的東西送過去,就說我祝兩位,兒孫滿堂,花好月圓?!?/br> 王有容點點頭,笑著問了一句,“送一對如意?” “如意?!蓖鯋偪戳搜弁跤腥?,低低又念了一遍,笑道:“這個好,如意,萬事如意?!?/br> 郗璿輕輕嗤笑了聲,眼中的笑意卻掩飾不住,她低低罵了一句“俗氣!” 花好月圓,萬事如意,多俗氣阿,王悅低頭輕笑著,萬般思緒浮上心頭,心里頭似乎黏糊糊的,他翻來覆去,最后不過四個字反復(fù)地琢磨,情有獨鐘。他看了眼郗璿,忽然有了個念頭。 王郗兩家大婚的時候,整個建康城都轟動了,無數(shù)公卿大臣紛紛上門恭賀,滿眼煊赫朱衣,平民百姓在烏衣巷外側(cè)著耳朵聽喧嘩聲,看熱鬧的人一直從巷子口擠到秦淮河渡口。 新娘是從秦淮河畫舫上下來的,穿著身素白的婚服,一副魏晉好風(fēng)骨。 新郎的視線便沒從女子身上移開片刻,他緊緊盯著她,在女子慵懶抬眸的一瞬間,忽然漲紅了臉。 新郎不知怎么的,一只手輕微顫著伸出去半天,愣是不敢碰新娘的手,一縮又一縮的。人群喧鬧起來,有客人拍掌笑道:“摟啊!” 王悅在人群里看著這一對新人,輕輕笑開了,難得湊了個熱鬧,拍了下手給各位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助興。 新郎的手顫得更厲害了,“阿璿,我……我扶你上來啊,你小心些,別摔著,我扶了啊?!?/br> 所有人都望向那位端莊優(yōu)雅的新娘。 終于失去耐心的郗璿嘴角一抽,抖了下袖子一把拉住了王羲之,一撈裙子利索地跳上了岸,郗大小姐自力更生,卷起袖子扯著婆婆mama的王羲之就走,低低罵了聲。 人群猛地爆發(fā)一陣大笑。 看戲的王悅差點沒忍住笑出聲。 大堂之中,所有的禮儀一套套過去,王悅在一旁靜靜看著,他是王家的世子,按輩分又是王羲之的長兄,這種時候缺不了席。 敬酒之時,終于,郗璿端起酒杯對上了王悅,“弟媳請兄長喝一杯,不知堂兄肯否賞臉?” 王悅伸手從她手中撈過酒杯,“酒我替你喝了,你就不必喝了,我敬你們兩人一杯,王羲之,端酒!我敬你一杯!” “一杯如何成?”一旁有建康城的郗家長輩笑道,“世子,依你的酒量,少說也得按壇子算??!郗老將軍守在京口不能到場,這新人的面子可全依仗你撐著了?。 ?/br> 王悅聞聲低頭笑了下,不遠處的王有容的臉色微微一變,對著王悅搖了下頭,前兩日王悅還吐血來著,再喝簡直要命! 王悅抬手輕輕撞了下王羲之的酒杯,多少人看著呢!這場聯(lián)姻關(guān)系重大,王家必須把場面撐起來,總不能讓這群人去灌王導(dǎo),他不喝不像話,王悅笑了下,仰頭一飲而盡。 王羲之望著王悅,不知為何,低聲說了一句,“多謝。” 王悅笑了下,忽然無賴笑道:“多謝什么?我是你兄長,這一杯我當(dāng)敬你們倆,這親成了,從此我們與郗家便是一家人了,郗大小姐那是我弟媳,你可別欺負她。” “不敢?!蓖豸酥Φ?,這他還真不敢。 王悅端著酒看他半天,克制著量不敢多喝,輕輕笑道:“坐擁如花美眷,可喜可賀,王羲之,有空不如給我們講講你們兩人如何相知相遇的,這說出去,怕又是一樁流傳千古的風(fēng)流佳話?!?/br> 王羲之不好意思地笑道,“前些年誤收了封信,瞧見上頭的行書,都說字如其人,一見之下,驚為天人,便偷偷裝作他人回了她多年,不曾想情之所起……”他頓了片刻,低聲笑道:“枉做君子許多年?!彼鋈惶钟志戳送鯋傄槐疲疤眯?,我敬你一杯?!?/br> 王悅端著酒杯,看見王羲之痛快地喝了,他點點頭,笑了下,又是一飲而盡。 聽著那絲竹弦聲,看著那成雙的璧人,媒妁說著討巧的吉祥話,王悅在一旁望著這熱鬧的婚禮,看了老半天,腦海中莫名其妙就想起一個人,男人衣冠勝雪,眸光沉沉,對著他低聲道,“余生交付于我吧?!?/br> 王悅下意識笑了下,低頭溫吞地喝了口酒,冰冷的酒滾入喉腸,他卻一點點暖和了起來。 所謂的婚宴,說穿了,是一場演給有心人瞧的郗王聯(lián)姻大戲,一對新人最后反倒沒成主角,一群人都上趕著敬王悅酒。 這熱情,看著真是讓人頭皮發(fā)麻啊。王悅端著杯子,望著一波又一波的來人,頗為無語,平時找他們商量些事,不管是要錢還是要糧食,哪怕是查筆賬,這群孫子一個個竄得比誰都快,恨不得躲到地縫里頭,這時候倒全撲上來了。 又有人端著酒上前,“世子!我敬你一杯?” 王悅手指輕輕敲了下酒杯,點頭認命,“喝!” 傍晚時分。 裝醉脫身的王悅坐在院子里洗了把臉,低頭緩著喉嚨里的惡心感,外頭的熱鬧一點沒散,反而隨著夜色降臨越發(fā)熱烈起來,不少遠方州郡寄來的珍貴禮物次第到達,來客更是絡(luò)繹不絕,整個烏衣巷都彌漫著酒香與絲竹歌聲。 王悅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的水井邊,手輕輕絞著盆中的布,夜色一點點昏暗下來,他聽著那熱鬧,耳邊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話。 “我活了這么些年,沒遇上過愿意嫁我的人,你若是有空,你不如真的考慮一下。” 男人的聲音突然響起來,王悅捏著那布的手微微一頓,他低頭一點點擦著臉上的水,酒氣一點點散去,臉卻一點點熱起來。他覺得真是荒唐,他在婚禮上就在琢磨這件事兒,如今竟然還在想著,謝景一句玩笑話罷了,他竟是魂不守舍這許多天。 門外有人在敲門,問他的情況,王悅隨意地應(yīng)付過去了。 他仰頭盯著那月亮看了會兒,忽然笑了下,“王長豫!瘋了吧你!”他起身,布甩在盆中濺起一圈水花,轉(zhuǎn)身走向了屋子。 王悅覺得,他王家祖宗八輩子的臉可能要給他丟盡了。他出門去王家的庫房翻著東西,心里覺得異常的詭異,王導(dǎo)確實是家門不幸才生了一個他這樣的兒子。王悅的手一抖,把那四個字在心里頭又念了一遍,家門不幸。 出門前,他去了趟王家祠堂,對著瑯玡王家列祖列宗牌位,他畢恭畢敬地拱袖上香。 謝家庭院。 不同于王家的熱鬧非凡,謝家冷冷清清的,謝景坐在書房里翻著文書,對面是裝模作樣練字的謝安。 謝安早聽見了王家的熱鬧,心里頭直癢癢,想往外頭跑,卻又不敢在謝景的眼皮子下放肆,癟著嘴低頭寫字,終于,他忍不住問道:“兄長,我們家為何沒收著請柬???長豫世子是把我們忘記了嗎?” 謝景抬眸看了眼謝安,謝安略帶委屈地道:“許多大人都跑去王家看熱鬧了,烏衣巷路上都沒有人,今晚誰還在家?。 ?/br> 謝景低聲道:“既然不想寫了,那今日便到這吧,早點回房睡?!?/br> 謝安剛想說他想去看熱鬧,可一抬頭,望著謝景的臉,什么都不敢說,癟嘴半天,低頭悶悶地說了句“是”,他盤腿坐在地上,一小團大,三四歲的小孩,看上去可憐巴巴的。 謝景垂眸打量了他一會兒,問道:“你真想去王家?” “新娘子好漂亮,我想看新娘子?!敝x安的臉皺了一團,抬頭對著謝景道:“兄長,王家的大人不喜歡我們嗎?” “不是?!敝x景頓了會兒,低聲道:“今晚你早點回房睡?!?/br> “哦?!敝x安把頭埋得更低了,渾身都透出股失落意味。 回房的時候,謝安一直跟在謝景身旁,一旁是拿著衣服的乳母,走到一半,謝安忽然蹦了起來,“兄長,你屋子里有人!” 謝景聞聲抬頭看去,他的院子里是黑的,屋子里卻有一抹熒熒的亮光。 謝安蹭蹭蹭就跑了過去,啪一聲就推開了門,下一刻,他猛地驚喜至極地喊起來,“新娘子!兄長,是新娘子!” 謝景剛好走進來,抬眸的那一瞬,他愣在了當(dāng)場,徹徹底底地愣住了。 “兄長你看啊!”謝安大聲地喊起來。 謝景猛地回神,伸手就將往里頭跑的謝安一把抓住了,回身將人遞給了乳母,“帶他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