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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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對不上面,總是錯過。 年復(fù)一年,不知不覺間,竟已過了八年。 不過雖然見不到他,也并非毫無交流,墨奚與他時常有書信來往,讓她代筆,收信也由她代念,真真是個懶到家的師父,因此她也懶得分開寫了,直接把自己想說的也附在同一封信里。 他回信倒是仔細(xì)得多,分開兩封寄,有時還會附帶些禮物,漠北地處大虞的國境交界,時有外域的商隊進(jìn)出做買賣賺些路費,像西洋鏡、沙漏、小汽燈等等的舶來品,他都有寄回來過,大多是平常便能用到的物件,她很是喜歡,便也經(jīng)常給他回寄一些新制的藥膏,算不上名貴,重在心意。 師父對此深感不公,有一封信便是專門聲討此人偏心不給他送禮的,后來如愿以償收到了幾捆耗牛rou干,墨奚勉勉強強地收下又勉勉強強地嘗了一下,至于味道,照他的話說就是“叼著干柴來磨牙”。 但吃久了似乎還湊合,然后讓他繼續(xù)寄,除了要原味的,還要加孜然的、麻辣的、咖喱的……侯苒也在師父三番四次的“盛情邀請”下嘗過一點,說實話口味太重了,吃不太慣,于是墨奚就高高興興全據(jù)為己有了,啃個一兩月不成問題,只是啃多了又要她去煮降火茶喝,也不知圖什么樂子。 侯苒換好了衣裳,將及腰的長發(fā)隨意綁成一捆垂在腦后,便匆匆回藥庫去,一進(jìn)門又看見師父在忙里偷閑地啃牛rou干,慣例沖她招招手問她要不要吃。 侯苒聞了一下屋子里夾雜著淡淡咖喱的甘苦味,實在怪異,只好也慣例拒絕了師父的好意:“師父歇歇吧,剩下的徒弟來做便好。” “可以可以,為師先歇歇?!蹦杀銖纳迫缌鞯刈诹艘贿叄焓帜昧说诙Krou干繼續(xù)啃,“哎,有個徒弟就是好,聽話又省事,還聰明,都用不著我費心教?!?/br> 侯苒笑笑,打了水來清洗藥草:“哪里,是師父教了我許多。” 從前只聽聞“圣手毒醫(yī)”大名在外,但跟隨墨神醫(yī)習(xí)醫(yī)數(shù)年后,她才真正見識到此人有多厲害。 世間用毒者甚多,制毒者卻鳳毛麟角,一是難且麻煩,二是研制新毒需要耗費太多的時間與精力,并且對材料的藥性和毒性必須有精準(zhǔn)的把控,絕非外行人隨意能做到,因此多數(shù)人寧可拿真金白銀換取毒.藥,越是難制難解的藥,價錢越高。 當(dāng)然了,有毒必定也需解,江湖中有些人是只用毒而不備解藥的,若不慎中了奇毒又求不得解,便只能依照其毒性制作新解藥,毒.藥是害人,解藥是救命,兩相比較,自然是后者的酬金更高了。 做這些藥的時候,師父從不避諱她在旁看,反正為防外泄不得以紙筆記錄,想學(xué)只能靠看,能記得多少便看個人的本事了,就目前所學(xué),倘若她哪日自立門戶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下半輩子也不用愁了。 畢竟,瞧她師父這些年來賺的銀子……換成一箱箱黃金的話,大概能把西邊那間空置的竹屋堆滿吧?可能也不止,這只是她給師父做賬粗略估計的,那小金庫如今也只堆了半間。 但這些銀子也不是白賺的,算上師徒兩人的生活開銷,制藥、制毒所需的稀貴藥材,外出走訪游歷,給窮苦百姓義診,花費的錢財一點兒不少。 再者,師父還投了不少銀子在各地開醫(yī)館,大夫、藥師都是花錢外雇的,當(dāng)家掌柜則是隱劍山莊的人。這些醫(yī)館表面上在救死扶傷,暗地里卻相當(dāng)于一個龐大的情報組織,通過進(jìn)出醫(yī)館的各種人,密切留意著大虞境內(nèi)所發(fā)生的一切大小要事,并及時向墨家人匯報。 如此大的花銷,當(dāng)真一筆一筆地算下來,真正收入囊中的酬金并沒有多少,短短八年能賺到這個數(shù)也不容易了。 “嘖嘖,人長大了,也越發(fā)會說話?!?/br> 墨奚滿意一笑,瞧著二郎腿津津有味地啃,倒想起一件事兒:“前陣子讓你寄的信,侯譽風(fēng)回了嗎?” 侯苒搖頭:“怎么了?” 墨奚:“唔……也沒怎么,就是想起之前問他給咱們山谷取什么名好?!?/br> 她愣了愣:“取名?” “對啊,總說自己住個無人谷也不好聽,近來閑著想了一個,那天你寫完信我又給加上去問了。”墨奚道,“畢竟我‘圣手毒醫(yī)’的名號打這么響亮,也有他的一份功勞在,該問問他意下如何?!?/br> 四年前,侯譽風(fēng)領(lǐng)副將一職,帶精兵八百潛入敵方陣營偷襲,不幸身中毒箭,被送回軍營已然神志不清。軍大夫診出其所中的是南疆巫毒,毒性兇猛,且南疆人用毒從不留解藥,正當(dāng)眾人束手無策時,一位二十出頭的墨姓少年卻出現(xiàn)在軍營前,自稱有法子解毒。營帳有人認(rèn)出他是隱劍山莊的二公子,素愛習(xí)醫(yī),只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讓他試試,結(jié)果還真讓他制出了解藥,將侯譽風(fēng)從鬼門關(guān)前拉了回來,墨奚也因此名聲大震,漸為世人所知。 “哦……”憶起那段寢食難安的日子,侯苒深吸了口氣,沉默片刻才緩緩道,“那師父有想好什么名字?” “叫‘懷虛谷’,為師沒告訴過你?來來,正好給我出主意……” 懷、懷虛谷? 原來這個名字并非本就有的,而是師父自己取的? 難怪這些年也從未聽他提及過…… “為人當(dāng)箬竹,虛懷若谷,厚德載物,徒兒覺得師父取的名字很貼切。” “是吧,你也覺得不錯?!蹦蓾M意點點頭,對徒弟拐著彎的夸贊十分受用,“為師也覺得很喜歡?!?/br> 侯苒倒沒想那許多,只笑笑,將洗凈的草藥放在篩子里濾掉水分,準(zhǔn)備拿到外面的空地鋪開曬干。 不過,說起懷虛谷這個名字,她總覺得自己似乎曾對誰提起過,約莫就在八年前重新遇見墨神醫(yī)之后,記不清是因為當(dāng)時那人聽后并無驚訝,更不曾問她是從何得知…… “你怎知此處是懷虛谷?” ……不,不對,那人是問了的。 然后呢?她回答了什么? …… “不是大哥哥告訴我的嗎?” “何時?” “昨晚啊,你說墨哥哥尋到了這個荒無人跡的懷虛谷,正合心意,便占為己有住了進(jìn)來,不是嗎?” “……嗯?!?/br> …… 完了,她知道是誰了。 那人當(dāng)然不會問她如何得知,因為他是重生的,他知道這個名字怎么來的,也知道在那個時候根本就還沒有這個名字,而她還自作聰明編造了一段漏洞百出的話安在他的頭上,為自己圓謊,殊不知他可能早已看穿了她……還有師父寄給他那封信里問的事…… 懷里的篩子毫無征兆翻滾落地,洗凈的藥草橫七豎八撒在了腳邊。 第40章 “徒弟, 怎么去那么久?我這袋子rou干都快吃完了?!?/br> 墨奚叼著最后一塊rou干,將空空如也的油紙袋拉直壓平,對折再對折, 將它折得方方正正的一小塊, 夾在指間,再抬頭看自己徒弟, 卻覺得她臉色有點兒不對。 “怎么回事?外邊太熱曬昏頭了?”墨奚拿手背探她額頭,也沒覺得燙, 奇怪道, “哎, 不是,你這袖子怎么又弄濕了?洗什么東西?” “我……剛發(fā)現(xiàn)藥草沒洗干凈,就重洗了一回。”侯苒下意識撫上自己的袖口, 果然摸到一片濕漉漉的,不自覺收攏四指緊攥著,垂著腦袋道,“師父若沒其他吩咐, 我便先回屋吧?!?/br> “哦,無妨?!蹦甚r少見徒弟這般心不在焉,也沒留她, 擺手道,“你大清早便出去了,回屋歇會兒,衣裳也換了吧, 為師去灶房生火做飯,好了喊你?!?/br> 侯苒沒有應(yīng)聲,只點點頭便出去了,待回到自己屋里,關(guān)上門,轉(zhuǎn)過身卻宛如乏力般,背靠門頹然滑坐下去。 心里很慌。 她不曉得緣由,但心頭空落落的,沒來由地發(fā)慌。 侯譽風(fēng)……他早就知道了? 是八年前便猜到,還是收到師父的信才想起?他相信嗎?他會有什么反應(yīng)?或者,隔了八年之久,他會不會已經(jīng)忘了那句無心之言? 紛雜的思緒如同瘋長的藤蔓般,死死纏繞著她,幾乎要呼吸不過來。 其實沒必要慌,她自問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從未對侯家不利,該盡的孝道也不曾懈怠,拜師習(xí)醫(yī)的事也經(jīng)過了侯家兩老的同意才離家的。即便說得再遠(yuǎn)些,當(dāng)初要帶她回侯家的人是他,又并非是她哭著求他的,于情于理,侯譽風(fēng)都沒有任何責(zé)怪她的理由。 最壞……也不過是離開侯家罷了,她一個姑娘家,遲早是要嫁人的,早些或晚些又有何不同呢? 可心口就是揪得很難受,仿佛有什么在一直往下墜,終于落入深不見底的黑暗里。 如同四年前,從遙遠(yuǎn)的漠北飛鴿傳書帶來了他身中劇毒命不久矣的消息時,她忽然便亂了陣腳,心慌得像被掏空一般,沉重壓抑的窒息感如影隨形,久久回不過神。 所謂的八年未見,大概只是那個人的八年吧。 于她而言,其實……是見過一面的。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 “你這是做什么?為師一個人去就夠了,漠北兵荒馬亂的,不安全,你待在谷里等消息……” “師父,徒弟能騎馬,不會耽誤趕路的?!?/br> “為師不是這個意思……”墨奚苦口婆心勸她,“去漠北很遠(yuǎn),得連夜快馬加鞭地趕路,風(fēng)餐露宿,為師是怕你吃苦?!?/br> 她卻執(zhí)意要去:“師父不必顧忌我,若途中嫌徒弟累贅,丟下便是了?!?/br> “你……哎,罷了罷了,啟程吧?!?/br> 于是她跟著師父,日夜兼程,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漠北前線,在嚴(yán)密封鎖的中軍大帳中,終于見到了那個一動不動躺在床榻上,連呼吸都微弱不堪的男人。 時隔四年,她萬沒想到,再見他的時候竟會是這般模樣……明明他臨走前還好端端的,摸著她的頭說,等他打完仗就回來接她的,可四年了,皇上沒有召他回京,他便一直在遙遠(yuǎn)的漠北守著,守到自己的命都快丟了…… 侯譽風(fēng)仍舊昏迷,上身和手臂都裹著白色布條,骨折的左腿也纏著固定的木板。因巫毒的侵蝕,他身上的傷口無法愈合,包扎的布條止不住微微滲出血來。向來結(jié)實的男人瘦得不像話,臉色更是白得像張紙,淡淡青紫的嘴唇緊抿著,仿佛在隱忍極大的痛苦。 那一刻,她的心像是被刀扎進(jìn)去,割開了一道口子,在刀尖抽出的瞬間,熾熱的血噴涌而出,連帶著某些從來妥帖珍藏在深處的東西,也一并被翻攪出來了。 ……是什么東西? “徒弟過來,先把止毒散給他喂進(jìn)去?!?/br> 然時間緊迫,容不得她多想了,墨奚提針取完侯譽風(fēng)身上的毒血,她便上前喂藥,暫且抑制他體內(nèi)的毒性。 之后,一連數(shù)日里,師徒二人都待在大帳內(nèi)寸步不出,墨奚心無旁騖地忙著研制解藥,其余人等為免打擾墨公子,都守在門外等消息,軍大夫也只有每日循例探訪兩次,照顧侯將軍的重任便落到了她的頭上。 說實話,這回侯譽風(fēng)受的傷還不及上一世她將他救回來那時的重,若非中了能要命的巫毒,在她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比這種更要命的她也都見過,最壞的結(jié)果無非是一死。 世間之萬物生來赴死,不同于早晚罷了,她行醫(yī)多年,早已見慣了生老病死,本應(yīng)看淡了才是,可面對每況愈下的侯譽風(fēng),面對因進(jìn)展緩慢而偶爾焦躁的師父,她被日益深重的無力感籠罩,頭一回覺得自己什么忙也幫不上,甚至……看著他被劇痛和夢魘折磨得生不如死,她也只能緊握住他的手,輕輕擦去他額頭的汗,極力安撫,卻無法分擔(dān)絲毫。 有時他痛得失去神智,力道大得幾乎捏碎她的手,很痛,可她明白,這根本不及他承受的十分之一。 實在難受,難受得想哭。 但她不敢哭,甚至眼淚都不能流,怕打擾師父,怕泄露侯譽風(fēng)下令封鎖的病情。 大帳外還有那么多人等著,將希望都寄托在她和師父身上,她不愿辜負(fù),只得在他們面前強顏歡笑,將流不出的眼淚凝成了血,在心間無聲地流淌。 那短短幾日,過得當(dāng)真如噩夢般不堪回首,師父為趕制解藥,一日睡不上兩三時辰,她衣不解帶地照料侯譽風(fēng),時刻留意病情變化,徹夜不眠更是常有的事,若實在撐不住了,便靠在床沿合眼寐一兩個時辰,又起來繼續(xù)守著他。 腦中有根緊繃的弦死死拽著她,叫她睡不得哪怕一個安穩(wěn)覺,稍微睡得沉便立馬被噩夢驚醒,第一時間伸手去探侯譽風(fēng)的脈搏,生怕夢里的事成了真。 她從未如此害怕……失去一個人。 活了兩世,那么長,從未有過。 所幸?guī)煾缸詈笾瞥隽私馑?,等侯譽風(fēng)服下解了毒,脫離危險,身上的傷口也漸漸開始有愈合的趨勢,她腦中的那根弦才應(yīng)聲而斷,驟然失去了意識。 師父比她稍微好些,跟軍大夫交代了幾件事,留下調(diào)養(yǎng)的方子,然后強撐著帶她回到山谷,終于也累癱在自己的屋里。 師徒倆就這么風(fēng)塵仆仆的,澡也沒洗,飯也不吃,各自昏睡了整整一日,直到墨奚先餓醒去燒了幾個菜,才叫醒自家傻徒弟一起吃,真的餓,那一頓險些沒撐死兩人。 經(jīng)歷這一場與時間的惡斗,墨奚深感身心遭受了極大的摧殘,看小徒弟也是精神萎靡消瘦不少的模樣,于是麻利地收拾了行囊和盤纏,帶上小徒弟出門游玩散心去,一游便是大半年,讓她積攢在心頭的那些兒女情長都拋諸腦后了。 再后來,師父的名氣大了起來,她邊幫師父的忙邊學(xué),還得打理山谷內(nèi)的事務(wù),除了每年回京城探望侯家兩老,會想想那個人怎么又不回來,或是收到信的時候,想想那個人在哪兒,在做些什么,其余時間真是忙得抽不出空閑多想他。 可有些人,即便不刻意去想,他也一直妥妥帖帖地藏在心底,不知何時進(jìn)來的,等發(fā)現(xiàn)他在的時候,便再也趕不走了。 從一開始被他帶回來時,她就不曾將他看作親哥哥過,而如今,更不可能了。 ……忽然想通了許多事。 當(dāng)初他躺在床榻上命懸一線,危在旦夕,她怕得心頭發(fā)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