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有懷氏血脈，她的身體還容納不下呢。”沙月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一直以來懷家的人都是既受尊重、又遭忌憚，他們不需要勞作耕耘，只需要和尊神一樣享受我們的供奉，所以，在危急關頭，為部族做些力所能及的貢獻，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葉雉覺得她的話竟然還有點難以反駁。

    他說，“可是，你們當時并沒有殺危素?！?/br>
    否則，他也就不會遇見她了。

    “對，懷氏后裔這個身份就是一把雙刃劍?！彼龂@了一口氣，“危素……我還是更習慣叫她懷然，她體內(nèi)雖然成功封入了大虺，但是說到底，又有誰敢對懷氏后裔動手呢？不是出于害怕，而是骨子里的那種敬畏。所以，有資格對懷家人動手的……就只有懷家人自己。”

    聽了她這話，葉雉立刻猜到那個帶走危素的男人是懷家人，盡管沙月華還沒有正面揭示出來，但答案已經(jīng)昭然若揭了。

    謝憑問：“那么，為什么……”

    “為什么懷家沒有殺了她是嗎？”她苦笑一聲，“當然是因為，舍不得?！?/br>
    她接著說道，“懷然的母親當時都快瘋了，多方談判交涉之后的決定就是，把懷然帶到外面，丟在孤兒院，讓她聽天由命，自生自滅。如果她能平安長大，自然死亡，那……也算是一件幸事?！?/br>
    “你們的決定也還算合理。”葉雉淡淡地說道，“但我不明白的是，既然當初已經(jīng)做好了決定，為什么現(xiàn)在又要來追殺危素？”

    “封印松動了，我們感應到了。”沙月華看向了謝憑，“再說，你們謝家不是還跟大虺做了交易嗎？我們族人不能冒這個險?！?/br>
    “你一直在說族人，那么你們這個族，究竟是什么族？”謝憑一直對此抱有疑惑，此時終于忍不住問了出來。

    沙月華遲疑了半晌，終究還是如實答道，“東巴族?！?/br>
    他皺眉：“我只聽過東巴教，是納西族信奉的宗教，沒聽過東巴族。”

    “千年以前，東巴教就是東巴族，那時候的云南還不叫云南，叫南詔國，我們的祖先為了躲避戰(zhàn)亂和俗世雜務，舉族遷入玉龍山深處，不出山門，過著避世的原始生活，近百年來才同外界有所接觸，但是微乎其微。”

    “你們從來就沒有考慮過離開玉龍山嗎？”謝憑對于他們的固執(zhí)感到很難理解，“我是說，既然大虺渡劫會給你們當?shù)貛ソ匐y，為什么不干脆舉族搬遷離開那里？離它下一次天劫還有幾百年，時間完全是足夠的啊。”

    沙月華看向他，眼神少了幾分溫度。

    “我到外面來的日子不長，對你們外頭這些陰陽世家什么的，也不太了解，不過，據(jù)我所知，你們謝家四處都有據(jù)點，卻沒有一個可以被稱之為……‘根’的地方，對么？”她頓了頓，“我想，或許你們不太懂得家鄉(xiāng)的意義?！?/br>
    如果懂得，就不會輕易說出“離開”這兩個字。

    那些平房、明樓，斑駁粉墻，青黑房瓦，還有周邊山林中熟悉的飛禽走獸、草木花果，怎么可能說轉(zhuǎn)身就轉(zhuǎn)身，棄之不顧？

    家鄉(xiāng)，故土，故鄉(xiāng)……無論怎么去稱呼那片土地都好，總而言之，那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撒手放棄的地方。

    謝憑不語，垂下了眸子。

    葉雉心中頗有觸動，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樣，猛地抬頭看向沙月華，“既然你們對家鄉(xiāng)有這樣的深厚感情，你覺得，你男朋友有沒有可能……會把危素帶回到玉龍雪山？”

    乍聽這話，沙月華著實吃了一驚，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老實說，她沒有想過這種情況。的確，她之前的直覺告訴她，懷必很有可能帶懷然回了云南，但她不認為他會大膽冒失到直接帶她回族里。

    可現(xiàn)在聽葉雉這么一講，她突然覺得，懷必并不是沒有這樣做的可能。

    因為，人在無比迷茫的時候，往往會做出一些出乎意料的選擇。

    作者有話要說：　　危?龍的傳人?素

    ☆、石脈鬼燈（04）

    玉龍雪山位于云南麗江, 全長75千米，它是北半球最南的大雪山, 也是當?shù)厣贁?shù)民族所敬奉的一座神山。

    納西族的人認為玉龍山是本族保護神阿普三多的具象化身, 但懷必打小從族里人那里聽來的說法卻是，玉龍山并不是任何神只的化身, 而是他們供奉的高山龍族的神秘居所, 之一。

    懷必和危素到達山腳下的時候，太陽還未升起, 天空像是一蓬巨大的灰云，顯得蒼灰干冷, 寂寥清冷。

    手套, 圍巾, 口罩，靴子，羽絨服……懷必已經(jīng)將危素全副武裝地包裹了起來, 但處于無意識狀態(tài)中的危素卻還是冷得牙齒打顫。

    她恍恍惚惚地覺得自己的手指和腳趾凍得生疼，像是要從身上掉下來了似的。她從來沒有如此渴望陽光打在身上, 即使那只是隔靴搔癢。

    “沒事，小然，太陽出來了就暖和了?！睉驯匾贿呎f, 一邊伸出手緊了緊危素脖子上厚厚的圍巾，將她小半張臉都掩了起來。

    老鬼不由得嗤笑了一聲，“你明知道她聽不清你說的話，何必故作姿態(tài)?！?/br>
    懷必覺得自己越來越不喜歡這條大虺了, 他對它挑起的話題避而不談，只是淡淡地對它說，“如果不想引人注目，你最好少說兩句。”

    老鬼冷哼一聲，它暗想，比起她的親生哥哥來，危素可是有意思的多了。

    懷必不想聽它講話，老鬼偏不遂他的意，“喂，小子，你究竟想干什么啊？你是單純地帶她來這里逛逛，還是……”頓了頓，“要把她帶回寨子里？”

    “帶她回家?！睉驯卣諏嵳f出自己的計劃，這沒有什么好隱瞞的，反正等他踏進寨門，大虺也會明白過來。

    老鬼氣結(jié)，“你！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可能會害她送命？！”

    懷家的人跟危素血脈相連，可能跟懷必一樣下不了手，拉木家或許也會有幾分猶豫，畢竟當初跟黑龍結(jié)合的女祭司是自家人。

    但沙家……那可就未必了，他們?nèi)绻獎邮郑刹粫惺裁葱睦碡摀?，同時還能打著為了部族的旗號，完全無可指摘。

    它太激動了，一下子沒控制好自己，音量飆高，前面幾個行人聽到那嘶啞難聽的嗓音，忍不住連連回頭，看向后面緩慢行走的一男一女。

    懷必干脆停下了腳步，對老鬼說道，“既然做了決定，我自然會全力保她，而且你應該感到高興，我回去，是要想辦法把你放出來?！?/br>
    “……你有這本事再說吧。”老鬼聞言先是小吃了一驚，但轉(zhuǎn)念一想，它還是決定不要對這個年輕人抱有太大希望。

    它寧愿相信謝家會把自己從這牢籠里撈出來，畢竟，他們之間的交易是實打?qū)嵉?。比起口頭承諾來，還是利益交換的生意更靠譜一些。

    懷必揚了一下眉毛，沒有接它的話茬。

    他已經(jīng)決定用一個不甚高明、甚至有些下作的手法讓自家人把危素身上的九轉(zhuǎn)金針取出，解開大虺的封印，還有……恢復危素九歲前的記憶。

    ——以性命相要挾。

    這就是懷必的打算，如果危素死，他絕對不會獨活。

    再怎么說，他也是懷家這一代唯一的男丁，懷必覺得，他的命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分量的。

    懷必帶著危素坐上小索道纜車，那是進山回寨的路之一。

    其實也不是非要走這條道兒，只是懷必覺得路上的風景比較美罷了，他想讓自己的meimei親眼看一看，她的家鄉(xiāng)。

    纜車前進到三分之一的時候，剛好趕上了日出。

    千山萬嶂里，一輪紅日自東邊緩緩升起，太陽還是沒睡醒的模樣，滿臉柔和，將橘黃色的光輝潑灑在大地上，那光像洪水一般逐漸涌了過來，最后，纜車徹底淹沒在了光的海洋中，就像一艘沉入海中的小船。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鳥雀啁啾了起來，聲音隔著厚厚的玻璃顯得有些失真。但卻蘊含著勃勃生機。

    危素臉上的神情像是受到了某種召喚一般，她轉(zhuǎn)過頭，愣愣地望著窗外，暖融融的陽光透過玻璃籠罩住她的全身。

    她感覺自己的指尖微微發(fā)燙，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翻涌沸騰一樣。

    但她不明白自己何以產(chǎn)生這種情緒，此時此刻的她還處在懷必的催眠之下，乖順卻也十分懵懂，無法思考，像剛出生的小嬰兒。

    老鬼的視線透過她的眼眶，也投射在了外面的風景上。

    看著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一切，它心中有一股說不出的難受。

    這不僅是危素的家鄉(xiāng)，也是它的。

    對它而言，這里當然也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危素從出生到被送出山門，不過是短短九年的時間而已，而它，卻曾經(jīng)在這里度過了三百余年的歲月。

    現(xiàn)在，十一年過去了，它終于又回到了玉龍雪山。

    此次回來前途未卜，但是，如果真的要送了命，它寧愿自己死在這里。

    小索道纜車微微搖晃著，停在了半山腰上的終點，懷必牽起了危素的手，帶著她走下纜車，直接來到了一旁的小商店。

    后邊纜車里下來的游客們都興奮地直奔另一邊的售票點，爭先恐后地在窗口前排起隊來，等著買好票待會兒去坐電瓶車四處逛逛，因此，這一頭破舊的商店顯得門庭冷落。

    懷必抬起手，曲起修長的手指敲了兩下柜臺。

    原本正撅著屁股在下面不知道搗鼓什么東西的老板直起腰來，“來了來了！”

    見到面前的人時，老板眼睛里頓時閃過一絲驚喜，他笑起來，花白的一大把胡子高興地抖了幾下，臉上的皺紋愈發(fā)地明顯了。

    “總算是回來了，”他壓低聲音湊上前來，“你這一離開，可走了不少日子啊?！?/br>
    “是啊。”懷必扯了扯嘴角，“要一瓶礦泉水?！?/br>
    老板把水遞給他，懷必擰開，把瓶口對準危素的嘴，喂她喝了幾口，最后還伸手溫柔地擦去了她嘴邊留下的絲絲水跡。

    “這個小姑娘是……？”老板還沒見過懷必這樣伺候別人，頓時好奇了。

    他狐疑地打量起了面前的兩人，看著他們有六七分相似的面龐，心里有一個猜測漸漸浮現(xiàn)出來，“她不會是你的……？！”

    “meimei?！睉驯孛嫔降亟由狭藢Ψ降脑?。

    老板聞言，頓時倒抽了一口氣，往后微微退了半步，甚至有點要站立不穩(wěn)了，“你瘋啦？你帶她回來做什么？”

    懷必擠出一個笑容，“一言半語說不清，找個空檔，我再好好跟你講講。”說著，他的手越過柜臺，熟門熟路地往某個抽屜的角落里伸去，掏出一串鑰匙。

    他晃了兩下鑰匙，“車鑰匙我就先拿走了，多謝?！?/br>
    不等回答，懷必轉(zhuǎn)過身，打算離去。

    老板垂著頭，在懷必背后嗓音低沉地說了一句話，用的是納西語。

    “她不該回來，她應該死在外面?！?/br>
    懷必頓住了腳步，臉色有些僵硬，他沒有回頭，用納西語回答道，“拉木索，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聽見這樣的話?！?/br>
    他跟拉木索是忘年之交，他本以為對方能有一點點理解自己。

    懷必心里頗為失望，說完便加快了步伐，危素條件反射一般地跟了上去。

    老鬼看見她這副模樣，不由得想到了一個不太恰當?shù)谋扔?，它覺得，危素就像一只只會跟在鴨mama屁股后面團團轉(zhuǎn)的小鴨子。

    它有些發(fā)愁，如果懷必不主動停止催眠，真不曉得危素能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清醒過來。說實話，它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

    有懷氏血脈的，經(jīng)過后天培養(yǎng)，通常能激發(fā)出某種異能，在達到一定的年齡、體內(nèi)的龍血覺醒之后，還可以變得更加強大。

    老鬼一直以來都想修煉成游龍，對于高山龍族和人類的后裔自然是格外地感興趣，它還在玉龍雪山的時候，曾經(jīng)對懷氏觀察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它發(fā)現(xiàn)，這個特定的年齡，不出意外的話，通常是男性二十歲，女性二十一歲。

    在危素二十一歲生辰那一天，她體內(nèi)的龍血蘇醒了，所以右手臂上才會長出懷氏后裔那標志性的青鱗，并且擁有怪力，雖說這異能，老鬼覺得不怎么樣。

    但問題在于，從來沒有人對危素進行過所謂的后天培養(yǎng)，在龍血復蘇之后，她連自己的力量都控制不好，還每天小心翼翼地不敢輕易動用自己的右手。

    憑她現(xiàn)在這樣的狀態(tài)，怎么可能掙脫束縛自己醒來？

    老鬼現(xiàn)在唯一慶幸的事情就是，懷必對危素的感情比它想象中要身后太多，懷必壓根下不了手，否則，在內(nèi)蒙古，或是在更早之前的某個地方，它就已經(jīng)和危素一起死翹翹了。

    某種程度上，那也算是個一尸兩命的人間慘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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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雉沒有想到，在四個人決定一起上路前往云南之后，跟沙月華最最相處得來的，居然是劉三胖子。他還以為沙月華誰都不愿意搭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