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jié)
稍后,元賜嫻得了閑,記起阿兄的求助,便想跟陸時卿商量,要不翌日回元府望他一趟,卻聽他說,伽斛公主沒幾日就要離開長安了。 這消息倒也不令人意外。 前頭陸時卿便已跟她講過回鶻可汗的意思,而對于徽寧帝來說,眼看伽斛在京幾日跟元鈺打了個熱火朝天,這和親倒不如是沒有更好。再借使節(jié)之口詢問了公主的意思,聽口風察覺她對幾個皇子皆是興味索然,客套地招待了幾日后,也沒好在這四面楚歌的關頭惹回鶻的不快,強行賜鄭濯和她的婚。 不過,老皇帝還是沒全然放棄,只打算等大周的政局稍微穩(wěn)定一些再cao辦這個婚事,給了伽斛暗示,說山迢迢路遙遙,下回再想來玩,就叫六郎去回鶻漢庭接她。 接她能是怎么接?當然是指親迎。 但伽斛好像沒聽懂的樣子,說:“好啊,要是六殿下忙,別人也行的。” 伽斛走的當日,出于禮貌,帶走了一堆圣人的賞賜,還有當初幾位皇子的見面禮,但幾乎把這些東西都往一輛車里裝了,另外置了一輛專門拿來安元家的藥膏。 這堆藥膏,是她臨走前日差人去元家討來的。 元鈺當時煩得要命,心道一個藥膏的事,還整出花樣來了,嘴上叨著“給她給她都給她”,然后一股腦把庫房里所有的膏狀盒子都拿給了她的仆役。 別說潤白的,什么治跌打損傷的,安神的,防蚊虻叮咬的,提香的都有。一年四季輪流換,一輩子不愁用完。 結果翌日仆役又來了,說公主收了這么多禮,心里很過意不去,所以決定投桃報李,還他一禮。 雖然陸時卿那邊早就給過口信,叫元鈺不用躲藏,躲藏了反倒令徽寧帝更疑心,讓他就跟個什么都不懂忌諱的傻子一樣表現(xiàn)就行了,但他還是不想跟這個公主過多牽扯,聞言委婉拒絕。 然而仆役說,公主已經啟程,這禮還不回去了,請他務必收下。 那得,收下就收下吧,往庫房一丟就完了。元鈺剛這樣想,就看仆役樂呵呵抱來一個沒法丟庫房的玩意兒:一只毛發(fā)濃密,神態(tài)憨傻的大白狗。 仆役說,它叫大白,是公主的寵物,末了特異強調,母的。 好家伙,跟小黑名兒配對,還是異性。怎么個意思了? 元鈺不想收活物,收了還要多養(yǎng)一口,他沒那么多閑錢,便以公主失去愛寵陪伴,必然不習慣為由,請仆役千萬收回去。 誰想剛義正辭嚴地說完,就被打了一嘴子:小黑一躍而出,跑來蹭大白的脖子。 哦,春天是這么個季節(jié)沒錯。 免他再回絕,仆役趕緊抽身走人,倒也沒說什么以后生了小崽子,給公主送一只去之類的話。 元鈺悶頭坐在石階下,看兩只不同種的狗仿佛狗中老友一般親昵互蹭,吐出一口百無聊賴的氣。 唯一的伴也被奪走了。成,就他一個打光棍了。 元鈺多愁善感了幾天,看小黑和大白還是溫溫吞吞,狀如老友,心里頭倒是舒暢了點,但春天到底是春天,狗兒們的情愫很容易上頭,就在他疏于防范的一日,兩只狗捅破了窗戶紙,越過了山河線,比翼雙飛了。 他痛心疾首,果不其然,再過二十來天,就發(fā)現(xiàn)大白懷上了,而且還有了反應,開始嘔吐和食欲不振。 養(yǎng)了一個月的狗,雖然不是原配的寵,到底有了點感情,元鈺也挺不好受的,把小黑拎起來作勢要揍,教訓他怎么把大白害成這樣了。 這你情我愿的事,小黑也很委屈,作為準狗爹,連滾帶跑地跑去守在大白身邊。 只是好巧不巧,元鈺說這個話的時候,碰上四月初八佛誕節(jié),元賜嫻得了宣氏的囑托,回娘家給祠堂里的佛像掃掃塵作禮。陸時卿自然也陪著。 夫妻倆進門就看他在跟狗絮絮叨叨說話,一愣之下面面相覷。 等回頭回了永興坊,元賜嫻跟陸時卿擔憂道:“你說是不是我阿兄寡居久了,形單影只的,這里出了點毛?。俊闭f著指了指自己的太陽xue。 陸時卿眉梢一橫。哪有人這樣說自己阿兄的?要是陸霜妤敢講陸時卿的背,他非罰她抄一百遍梵文不可。 不過元賜嫻不一樣。 他點點頭以示認同:“但也沒法把他接來咱們這兒吧?!?/br> 元賜嫻也知道不合規(guī)矩,感嘆道:“要是能快些給阿兄一個合適的婚配就好了,再不然,如果阿爹阿娘長住京城,也不至于叫他像這樣悶得發(fā)慌?!?/br> 陸時卿聞言正經起來,把她攬進懷里道:“就快了,窈窈?!?/br> 元賜嫻稍稍一滯。 這些日子以來,她不是沒有察覺到朝堂詭異而拘謹?shù)臍夥?。興許是自陸時卿從細居手里換回孩子開始,又興許是更早,早在突厥和回鶻爆發(fā)戰(zhàn)事起。 而現(xiàn)如今,突厥被回鶻和大周合力打退,但長安城的頭頂卻愈發(fā)陰云密布,黑沉沉的一片,像這四月孟夏里時常造訪的雷雨天。 元賜嫻知道,這場雨一旦降下來,大周、南詔、回鶻、突厥,沒有誰能夠置身事外,也沒有誰愿意置身事外。 半晌,她長吁一口氣:“這一戰(zhàn)還是沒法逃啊。” 陸時卿抱緊她,下巴抵著她頭頂?shù)陌l(fā)旋,呼出的氣息清清淡淡:“有我?!?/br> 當夜電閃雷鳴,元賜嫻被陸時卿抱在懷里,捂著耳朵,繃著根弦入眠,時隔多月,再度回到了當初的夢境。 漉橋邊也是一個雨天,但下的是透骨涼心的細雨。元賜嫻第一次在夢里聽見了韶和的聲音。 她站在橋上,聲音聽來略有些嘶啞,說:“這么多年了,以為他要權,要勢,要叫大周改了姓氏,卻原來通通不是。” 一旁有人小心翼翼地問:“公主在陸中書的私宅里瞧見了什么?” 韶和苦笑了一下:“一條密道,里頭矗了一方墓碑,干干凈凈四個字?!彼f到這里長吸一口氣,然后顫抖著緩緩吐出,再出聲,語氣里已經含了點淚意,“吾妻賜嫻……” 一旁的婢女下意識一驚,像是緊緊捂住了嘴,才沒叫自己倒吸涼氣的聲音出嘴來。 韶和的聲音變得有點近了,似乎是她克制不住抱膝蹲了下來。 滴答滴答的細微聲音響起,像雨又像淚。 她哭著說:“他根本不是想篡位,根本不是好男風,根本不是病死的。他爭權奪勢,他久不成家,他英年早逝,都是因為……”她沒往下講,轉而道,“我在敦煌苦修這么多年,以為自己什么都看開了,什么都放下了……可是聽說他死訊的時候,看到那塊墓碑的時候……” “他不是很有手段嗎?為什么不把她搶過來護好了?為什么要叫自己落得個這樣的下場?他既然能那么威風地拒絕我,就活得風光點給我看?。 ?/br> 韶和一直哭,一旁婢女怎么勸也沒用。 最后她哭完了,恢復了平靜,再出口時,語氣變得無比的涼,她說:“元賜嫻當年就是死在這里,死在漉橋的吧。” 婢女說“是”。 韶和道:“我有些乏了,你去那邊牽馬過來?!?/br> 元賜嫻聽到這里如有所料,果真在一陣匆匆遠去的腳步聲后,聽見韶和淡淡自語道:“如果我也死在這里,死在漉橋,下輩子……你能記我到死嗎?” 話罷,一陣巨大的重物落水聲。 伴隨著夢里婢女的驚叫,元賜嫻驀然坐起,冷汗涔涔,急急喘息,她下意識去摸身邊床褥,卻發(fā)現(xiàn)是空的,沒人。 聽著窗外的雨聲,她突然忍不住落下淚來,茫然地朝燈燭燃盡,一片昏暗的臥房喊:“時卿……” 喊了一聲沒人,她再喊。再喊沒人,她跌跌撞撞跑下床喊,跑到門口,剛要開門,外頭籠下一個陰影,是陸時卿冒雨回來了,早她一步移開了房門。 他看見她赤著腳,滿臉淚痕的樣子嚇了一跳,忙闔上門,攬著她往屋里走:“怎么了?外邊有急報,我出去了一下?!?/br> 元賜嫻沒說話,回身牢牢鉗住了他,緊緊貼在他懷里,甚至沒注意到“急報”兩個字,拼命搖著頭說:“陸時卿,我不死了,我不會死的,這輩子我一定不會比你先死的?!?/br> 陸時卿喉間一哽,大概猜到了什么,順順她的發(fā),問:“又做夢了?” 她點點頭,然后沒了話,在他懷里哭得一抽一抽。 陸時卿原本不想在這關頭多問她什么的,但眼下情形急迫,他不得不說:“窈窈,淮南反了,大周要亂了,你乖,理一理告訴我,有沒有什么有用的消息,我好及早防備?!?/br> 元賜嫻愕然抬頭,這才漸漸回過味來,記起他剛才說的“急報”。 她慢慢松開他,理智一點點回到了腦袋里,半晌后冷靜道:“細居之所以會知道徐宅的密道,是韶和說的?!?/br> 第109章 109 元賜嫻從夢境中大致推斷出:韶和出于某種緣由, 遠走敦煌自我放逐, 避世多年后聽聞陸時卿死訊, 重歸故里,不知從何得知了徐宅的存在。 當時一切塵埃落定,徐宅已然成了廢所,陸時卿身死, 那里自然也不會再添防備。她因身份特殊, 能進到里頭一探究竟并不奇怪。 也就是說,韶和雖然重活了一世,但所知與元賜嫻一樣都很有限,甚至可能更少。她并不清楚最關鍵的, 風起云涌的幾年里,大周及周邊各國的政局變幻??杉热荒艿玫疥憰r卿的死訊, 就說明她并非全然與世隔絕, 而是留了個道口子, 只拿來接收有關他的訊息。那么,一些有他參與的重大事件, 她或許也略知一二。 前頭徐宅密道無緣無故暴露, 連陸時卿都未能察知紕漏, 經此一夢再作聯(lián)想, 元賜嫻很快思及了知情的韶和。曉得徐宅密道所在, 卻不清楚陸府內的具體入口,這一點與夢境恰好能夠呼應上。消息是從她嘴里走漏的,應該沒錯。 但元賜嫻不確定, 她是在何種情形下將這個秘密說了出來。若是心甘情愿的,其實也能夠理解。誰都不知道南詔深宮里究竟發(fā)生過什么。逆來順受兩輩子,出于什么刺激一朝觸底反彈,再沉靜的一泊水也可能騰起巨浪來。 若是受制于人的,一樣可以想象。畢竟經過臨盆那夜的變故后,元賜嫻深感細居此人行事絕無底線,以這種人的手段,或許根本不需要韶和合作。只要她知情,他怕就有一萬種辦法撬開她的嘴。 陸時卿沒表現(xiàn)出任何異議,只說知道了,然后抱她去床榻歇息,跟她講眼下不到寅時,再睡一會兒,但他必須馬上進宮面圣了。 軍情緊急,刻不容緩,此刻的長安城怕是各處都不安寧,不止陸時卿,朝臣們都在火速往大明宮趕。元賜嫻不耽擱他,順從點頭,等他離開卻怎么也睡不著了,干脆披衣起身,點亮了屋里的燈燭,然后從外間翻出了一幅囊括四面諸國的輿圖來。 拾翠和揀枝見她起夜,忙來伺候,看她盯著輿圖皺眉深思,也不敢打擾,直到她輕輕嘆息一聲,主動問:“平王起兵使了什么借口?” 拾翠剛從曹暗那處得了消息,忙答:“昨日是四月初八佛誕節(jié),平王以夜得神佛指引,前來‘清君側’為由起的兵?!?/br> 元賜嫻笑了笑:“清君側啊,清誰?時卿?” 拾翠點點頭:“討伐檄文洋洋灑灑三百文,倒是字字珠璣句句犀利似的,說什么天地神明,昭鑒他心,還陳述了郎君不少罪狀,講郎君如何迷惑圣心,如何與回鶻及南詔達成密謀協(xié)定,如何勾結朝中皇子,心系二主?!?/br> 她冷嗤一聲:“沒點新意。說得倒是真的。” “夫人放心,陛下肯定知道這是托詞,哪怕心生疑竇,也不會在這種關頭跟郎君過不去。畢竟平王都要帶兵打進京城來了,郎君手下可沒有一兵一卒呢?!?/br> 元賜嫻點頭:“我不擔心這個。圣人是說什么也要先解決平王的。我只是在想,圣人解決他的法子,可能會叫大周成為一鍋亂粥?!?/br> “夫人此話怎講?” 她和著窗外的雨聲淡淡道:“圣人呢,既無用人不疑的胸襟,又無疑人不用的本事,不止意欲對平王斬草除根,也同樣忌憚阿爹。對付完了平王,下一個很可能就輪著咱們元家。你說,現(xiàn)在淮南反了,若朝廷要保存實力,以求最大利益,該拿誰去對陣平王?” 拾翠愕然:“圣人想動用滇南的軍力,遣滇南王出兵援京。” “為除心頭大患,以遠水解近火,圣人簡直天馬行空!”揀枝蹙眉道。 元賜嫻心道他何止天馬行空,點點頭,垂眼閱覽了一遍手下輿圖,指著上頭道:“咱們滇南的將士與戰(zhàn)馬,可不是淮南的水土能養(yǎng)出來的,照理說,這一戰(zhàn)阿爹有勝算。但他領急行軍一路北上驅馳,必然消耗巨大,與占據(jù)地理優(yōu)勢的平王交鋒是一場硬仗,短時內未必輕易拿下。兩軍對壘,損耗越大,圣人越歡喜?!?/br> 揀枝接話道:“可圣人恐怕很快就笑不出來了。身在長安的南詔皇長子是假,南詔新皇又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人,眼見滇南空虛多時,怎可能不心動?一旦南詔有所動作,必得大周分心他顧……這可如何是好?” 元賜嫻點點頭肯定了她的判斷,道:“這時候就輪到回鶻出場了。圣人料不到南詔這一環(huán),但時卿和六殿下能料到,為免殃及邊關百姓,一定及早做好了準備,拉攏了回鶻這個友軍。” “只是不論如何,回鶻的長槍都不能朝著我大周將士的心口。哪怕這些將士正干著毀滅大周的勾當,借回鶻的士兵來阻撓他們亦有叛國之嫌。倘使如此,便與通敵的平王與二皇子無異了。所以,時卿會請回鶻的援軍避開大周內戰(zhàn),直接趕赴西南對陣南詔?!?/br> 揀枝想了想問:“可回鶻前頭剛經歷了半年戰(zhàn)事,自己跟腳也不穩(wěn)。突厥是回鶻前身,退出歷史舞臺數(shù)年,時時想著卷土重來,如今很可能也預備趁虛而入,選擇這個時機再次攻打回鶻。倘使后院失火,那些前來援助咱們的士兵還怎么安心與南詔作戰(zhàn)?” 拾翠聽到這里不解道:“突厥前不久剛被打退,哪來的本事這么快重整兵力?” “如果此前被打退的那支軍隊只是個迷霧彈子呢?”元賜嫻反問,“當初二皇子半途逃逸,領突厥攻打回鶻一事,本身就透著古怪。他被平王救下不難,但憑什么能夠號令突厥?他可是突厥一族當年的仇敵。再說了,突厥挑那種安穩(wěn)時候東山再起,注定是被我大周與回鶻合攻的命,哪來成功的道理,那不是跟著二皇子瞎忙活嗎?” “所以,二皇子從頭到尾都是顆棋子,真正與突厥合作的人是平王?!睊ε袛嗟溃捌酵跸M回誓軗p傷一部分人馬,去演這場長達半年的,你追我打的戲碼,徹底斷了二皇子的生路,同時也消耗朝廷的戰(zhàn)力,用以交換的條件,便是給他們一個真正有望重振旗鼓的機會,也就是大周與回鶻都手忙腳亂的現(xiàn)在?” 元賜嫻點頭:“平王算準了圣人老眼昏花看不清形勢,樂于叫他和阿爹互相消耗,一開始將保留京畿的戰(zhàn)力,不會把他一舉拿下。而只要他在阿爹手里撐到突厥來襲,就有反轉的可能了。到時,哪怕圣人悔悟,大周也已火燒眉急,京畿亦不可能再抽調出足夠的兵力對付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