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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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氣笑,偏過頭來,難以置信道:“你在跟我說話?” “那不然呢?”她癟著嘴蹲在地上,可憐巴巴眨著眼瞅他。 陸時卿一下就記起當(dāng)初她像朵蘑菇一樣蹲在他浴桶里的模樣,心底莫名一軟,卻仍舊堅決拒絕:“不可能?!?/br> 元賜嫻蹲著身朝他挪了兩步,仰頭道:“咱們打個商量唄……” “沒得商量。”他深吸一口氣,忍耐道,“你先回去,吩咐人來抱一趟就是了?!?/br> 她想想也對,道了句“好吧”便起身放棄了,剛欲隨他回去卻突然想到什么,止住他:“等等?!?/br> 陸時卿停步回頭。 “陸侍郎,您可還記得,您方才與我發(fā)了個毒誓?” 他心里咯噔一下,仿佛猜到她心內(nèi)所想,想裝作沒聽見,抬腳就走,卻被她扯住了袖子,聽她道:“您抱著小黑回去,若是一根狗毛也沒沾,我就徹徹底底信您了!” 他嘴角微抽:“那你愛信不信?!?/br> 元賜嫻松開了他的衣袖,垂眼道:“我明日就回長安了,您怎忍心叫我負(fù)氣出走。” 陸時卿心道她不負(fù)氣難不成就不走了,換了敬稱淡漠道:“動怒傷身,縣主還是想開一點,為了陸某不值得。” 她撇撇嘴:“好吧,那您先回房,我再去抱抱小黑看?!?/br> 陸時卿略一頷首:“您請便。”說罷不再停留。 元賜嫻又蹲回地上去抱小黑了,手上卻沒使力。 她當(dāng)然不是執(zhí)著于小黑,也并非故意如此不善解人意,觸犯陸時卿的底線,更沒再為白日的事生氣,只是她明日就要回長安了,臨走想試探試探他。 她不是木頭,瞧得出陸時卿近來對她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但他畢竟很少將情緒外露,她實在不能確信,他對她究竟有了幾分心動。倘使他能為了她的無理取鬧,連狗都抱上一抱,她就大概清楚了。 元賜嫻裝出十分費勁的模樣,略有些忐忑地默默數(shù)數(shù),決計數(shù)到一百再走,可等數(shù)到了一百,回頭不見他來,她又有些不甘心,打算再數(shù)一百。 如此幾個循環(huán)往復(fù),連她自己都忘了已數(shù)到第幾個一百,直至腿腳麻木才停下來。 好吧,她放棄了。陸時卿的心腸還是挺硬的。 元賜嫻撐著膝蓋艱難起身,愁眉苦臉地敲敲小腿肚,正欲打道回府,忽聽身后一聲嘆息。她心中一喜,猛然回頭,果見陸時卿站在不遠(yuǎn)的地方蹙眉瞧著她。 她面上的笑意掩也掩不住,朝他興沖沖道:“陸侍郎,您怎么回來啦?” 她就明知故問吧。 陸時卿什么話也沒講,上前幾步,一撩袍角蹲下,伸手去抱小黑。他的動作僵硬而緩慢,幾乎可以寸為計。 當(dāng)他的手距離小黑的皮毛只剩咫尺之遙時,元賜嫻不知何故心如鼓擂,慌忙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好了好了,算了?!?/br> 陸時卿頓住,抬頭看她,露出略有些疑問的眼色。 元賜嫻見他真上當(dāng)了,心底不免有些歉疚,賠他個笑,將他拉起來:“我與您說笑的,您便是不抱,我也不會再生您的氣了,咱們回吧?!?/br> 他便一言不發(fā)地跟她走了,等送她到月門才道:“明日一早我得去見幾個官員,到時你自行離去,不必再與我招呼?!?/br> 元賜嫻點點頭:“接下來這一路,您多多保重,我在長安等您回?!?/br> 陸時卿略一點頭,轉(zhuǎn)身走了,走出幾步復(fù)又回頭道:“對了,曹暗得了消息,稱刺客案有了進(jìn)展?!?/br> 元賜嫻上前幾步問:“如何?” “兇手真正想嫁禍的并非韶和公主,可能是二皇子。” 他說完便當(dāng)真回去了,元賜嫻將這話在腦袋里濾了幾遍,一路咀嚼著進(jìn)了房門,突然低低“啊”了一聲。 候在屋里的拾翠被她一嚇,忙詢問是何事。 元賜嫻神情緊張,闔上了門窗道:“拾翠,咱們不能見徐先生了?!?/br> 翌日,陸時卿果真一早便離了府,直至黃昏時分才回,跨進(jìn)院門便見元賜嫻正在廊下踱步,看上去像在等他。 他略微一愣,問她:“你怎么還在這里?” 元賜嫻聞聲抬頭,瞧見他,三兩步下了石階,笑盈盈道:“陸侍郎,我不回長安了。” 準(zhǔn)確地說,不是她不回長安了,而是不再有必要回長安了。昨夜聽陸時卿講了刺客案的進(jìn)展,她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環(huán)節(jié)。 這樁事,看似是有人想陷害二皇子,最終目的卻是將元家與鄭濯推進(jìn)火坑。眼下是非常時期,她絕不能與鄭濯,包括徐善有任何接觸,免得被起了疑心的圣人抓住把柄。不單許三娘的事得擱置一旁,阿兄那邊,也須派人去提醒。 既然回了長安也無法見到徐善,她當(dāng)然選擇留在陸時卿身邊繼續(xù)磨他。 不過,她不會告訴他真相。 所以她道:“我左思右想,還是舍不得您,我陪您去淮南,完了與您一道歸京好嗎?” 陸時卿抿嘴一默,皺皺眉:“淮南一堆亂子等我處置,你去了耽誤事。” 她撇撇嘴:“您都被我煩了一路了,難不成還未習(xí)慣?” 他一噎,一把抽出身后曹暗手中一疊公文,留了句“隨你吧”,便一邊低頭翻閱,一邊往書房走了。 曹暗一路跟在他身后進(jìn)屋,回頭將房門闔上,才低聲問他:“郎君,您對縣主使計了吧?她突然決定不回長安,可是您將刺客案的消息透露了出去?” 陸時卿一邊忙著提筆擬文,一邊淡淡道:“你前些日子也查到潯陽許家的動靜了,她此番必然是因許三娘才欲打道回府,既然‘徐善’不在京城,我理該拖住她的腳步,使個計又有何妨?” 他這口吻聽來公事公辦,曹暗聞言頷首道:“郎君英明?!闭f完,咳了一聲。 陸時卿聽見他這略有些曖昧的咳嗽,不大舒服,揮手示意他退下,然后仰靠住椅背,嘆出一口氣來。 正如曹暗所想,他當(dāng)然不是沒有私心的。昨夜元賜嫻蹲在灶房門口,埋頭數(shù)數(shù)的時候,他也幾乎煎熬了一路。 他從一開始就看清了她的試探,所以起先動怒了,一如此前每一次感覺到她對自己不真誠的用心。 他知道,一旦他回頭,就意味著中了她的計,意味著他的心思將暴露在她跟前。他不喜歡被人牽著鼻子走,卻無法控制自己往回的腳步。于是在那進(jìn)進(jìn)退退的一路,他仔仔細(xì)細(xì)考慮了個清楚。 逃避不了的事,他選擇不逃避。但他也是自私的。既然他已然無法自拔,便也不會叫元賜嫻得以獨善其身,收放自如。 昨夜是他的投降,也是他的反將。 接下來這一路,她一刻也別想逃。 第38章 038 后日一早,元賜嫻隨陸時卿離開了朱府, 出唐州入淮南道, 過申州、安州、黃州,在九月初入了蘄州地界。 淮南當(dāng)?shù)氐墓賳T奉三皇子, 也就是平王之命前來接待,一個縣一個縣幾乎無縫銜接,仿佛上頭一句話, 下邊立刻千呼百應(yīng)。 且元賜嫻發(fā)現(xiàn),在毗鄰京畿的山南東道見到的官員大多過分殷切, 點頭哈腰, 阿諛奉承不斷,甚至無人記得陸時卿此番是南下督辦賑災(zāi)事宜的, 對二人的招待極盡奢靡, 但淮南各州縣的行事做派卻截然相反。 一路所見,哪怕是小吏, 對陸時卿也是不卑不亢的模樣, 且言語間三句不離災(zāi)情, 又是詢問下一批賑災(zāi)糧資何時能到,又是關(guān)切朝廷對防止災(zāi)后瘟疫蔓延有何舉措。招待二人的吃食,雖說不得寡淡, 卻也絕談不上如何精致,一個個都講是為了“與民同素”,望他們多多海涵。 元賜嫻著實對淮南官吏的齊心感到吃驚。陸時卿的態(tài)度卻始終淡漠疏離,多不過對他們點個頭, 嘴邊從未掛過動聽的話。 有一回,元賜嫻問他,這些人瞧上去也是憂國憂民之輩,多撫慰他們幾句,令上意下達(dá),豈不利于安定民心,這般不給人家好臉色瞧,恐怕遭人詬病。陸時卿卻只答了她四個字:過極則罔。 見她似乎一時未明白過來,他問:“倘使這場災(zāi)禍生在你阿爹治下,滇南的官吏可能通通做到這般?” 元賜嫻想了想道:“不能?!?/br> “滇南戰(zhàn)事頻繁,官官民民,身家性命皆系于你阿爹,尚且不能夠保證天災(zāi)臨頭萬眾一心,素來安穩(wěn)的淮南突逢大禍,又何以在短短月余內(nèi)做得如此?” 被他這樣一問,元賜嫻就覺自己段數(shù)還是低了一些,再作一番回想便認(rèn)清了,這一路的官吏與其說真心為民,倒不如講是出于什么緣由,做戲給朝廷看的。只是到底物極必反,過猶不及,他們的演技太用力了。 想到這里,元賜嫻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她怎么覺得自己的演技也挺用力的,陸時卿如此火眼金睛看穿了那些官吏,豈不是也將她的招數(shù)洞悉得明明白白? 元賜嫻陷入了反思,一連幾日都未做故意討好陸時卿的事,也沒跑去他馬車?yán)餆┧?,直至將出蘄州的一日傍晚,天降暴雨,舒州臨界一帶突發(fā)山洪,泥石阻路,車隊被迫離了官道繞行,卻因野路地勢惡劣,致使陸時卿的馬車深陷泥潭,待曹暗及隨行的幾名小吏齊心協(xié)力將它拱出,又不小心弄壞了榫頭,叫車轱轆直接脫車而飛,馬車亦隨之轟塌散架。 陸時卿站在雨里,臉色很不好看,在旁給他撐傘的趙述也嚇了一跳,后邊一輛馬車內(nèi)的元賜嫻見狀便顧不得“反思”了,趕緊叫拾翠下去接他。 拾翠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過來,提高了聲道:“陸侍郎,天涼雨疾,縣主請您先且去到她的馬車避風(fēng)?!?/br> 陸時卿瞥她一眼,略一頷首,與眾人交代幾句,回頭走去。他身后,曹暗悄悄搓了搓發(fā)紅的手。 這馬車造得太好,榫頭塞得太牢,天曉得郎君云淡風(fēng)輕的一句“廢了它”險些叫他斷了指頭。但他痛并快樂著。 瞧著郎君奔向幸福的背影,曹暗露出了欣慰而驕傲的笑容。 陸時卿掀簾便帶入一股冷風(fēng),元賜嫻打了個哆嗦,將一塊干凈的帕子遞給他,嘴唇冷得一顫,便沒來得及開口叫他擦擦。 但他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將帕子接過去擱在一邊,一句話沒講就開始解腰帶,三兩下除去了外袍。 元賜嫻傻愣了幾個數(shù)才記得該避諱,飛快地眨了眨眼,撇過頭去。 她估摸著陸時卿是早被她看過,且因馬車散架,一時憤懣,便干脆破罐破摔了,但她到底不習(xí)慣這樣,實在有點坐立難安,偏頭避著聽了一會兒雨聲,問道:“您擦好了嗎?” 陸時卿卻根本沒繼續(xù)往下脫,只是將微微潤濕的外袍晾在馬車?yán)锪T了,聞言反問:“早就好了,怎么?” 她一回頭,就見他果真端正坐好了,雖沒了外袍,卻一寸肌膚都沒外露。 季秋時節(jié)的天比兩人初初離京冷上許多,太薄的衣裳已然穿不住,故而陸時卿外袍里邊并非里衣,而是添了個貼身的薄襯。他這一脫,既不至于衣衫不整,像上回在商州驛站那般狼狽失度,偏又露出了緊掐的腰封,一把勁腰,硬朗線條展露無遺。 元賜嫻一眼之下呼吸一滯,咕咚一下咽了聲口水。這“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樣簡直比脫光了還惹人遐想,她腦袋里又有他裸身的畫面了。 但他如此穿著到底還算得體,再避就顯得太矯情了,元賜嫻只好直視著他,若無其事轉(zhuǎn)了話茬道:“沒什么,只是催催您,此地距爆發(fā)山洪之處不遠(yuǎn),還是盡早離開的好?!?/br> 她這是在虛張聲勢,暗示自己方才并未誤會他準(zhǔn)備脫衣,更非因了緊張才撇開目光,而只是透過車簾觀察周遭罷了。 陸時卿掠了一眼她微紅的耳根,氣定神閑道:“你就不必杞人憂天了,我方才已命人去前方探路,很快就能找到落腳處?!焙螞r他在吩咐曹暗廢馬車前就瞧過四面,這里不會遭山洪波及,且再過一刻,雨也該停了。 元賜嫻點點頭“哦”了一聲,默了默突然反應(yīng)過來什么,問:“咦,拾翠呢,為何沒與您一道進(jìn)來?” 當(dāng)然是被曹暗拖著一道去探路了。 陸時卿心里呵呵一笑,面上冷漠道:“不知道?!?/br> 元賜嫻覺得這樣也好,此番獨處算是天意,并非她刻意制造,該不會叫陸時卿覺得她居心叵測。 她靜了一晌,等心跳漸漸平穩(wěn)下來,就準(zhǔn)備抓緊時機“干正事”,將這幾天落下的“近乎”一次“套”全了,笑道:“既然如此,左右眼下無事可做,咱們忙里偷閑下盤棋吧。” 陸時卿道了句“隨意”,等她從小幾底下拖出棋盤棋罐,一件件擺好,伸手拿了顆玉子就準(zhǔn)備落下。 元賜嫻“哎”了一聲,止住他:“您怎么先下?” 他眉梢一挑:“有何不可?” “您比我多吃了六年的飯食,不讓我?guī)鬃泳土T了,哪有搶占先機的道理?”她語氣微微嬌嗔,聽得人骨頭都酥。 這儼然是與他脫外袍一舉旗鼓相當(dāng)?shù)墓匆恕?/br> 他稍稍一默,剛欲說話,忽聽車壁被人敲響,緊接著傳來曹暗歉意的聲音:“郎君,情形不妙,方圓數(shù)里都未見人煙,今夜恐怕得露宿在野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