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陸時卿飛了個眼刀子過去,剛欲質(zhì)問她究竟給誰過中秋,卻忽覺哪里不對,摩挲了一下手里微熱的月餅,道:“元賜嫻,你跟我扯謊?方圓三十里地都無人煙,這月餅卻是熱的,你從哪里弄來的它?” 元賜嫻一噎。百密一疏,將這茬給漏算了。 她沉默一下,估摸著陸時卿一喊她名,就是生氣了,聲勢弱了一截,實言道:“是拾翠快馬加鞭給我送來的……”又伸手作發(fā)誓狀,“但她送完就回去了,我眼下真是孤身一人,無處可去,很可憐的?!?/br> 陸時卿早知她滿嘴鬼話,也不想計較究竟哪句是真,笑了聲道:“您愛自討吃苦就隨您,只是陸某的馬車容不了您,此處天大地大,您請自便?!?/br> 元賜嫻可不會妄想他能將馬車讓給她,見他沒趕人就已很滿足了,與他閑話幾句,等夜深了,便十分自覺地從包袱里掏出一張碩大的細網(wǎng),四顧一番,系去了一旁的兩棵矮樹。 陸時卿凈了手與面就預(yù)備歇息了,回頭見她拉網(wǎng)的動作嫻熟,大抵早有準備,便懶得管她,吩咐趙述與曹暗守夜,隨即一頭鉆進馬車,和衣躺了下來。 雖非深秋,但夜里到底是有些涼了,此地又臨近河川,濕氣較重,他閉目躺了不多時,就被一陣灌入車內(nèi)的風(fēng)激得睜開了眼。大約默了幾個數(shù),他起身撩起車簾一角,看了眼元賜嫻的方向。 她蜷縮成一團,側(cè)臥在兩棵矮樹間的兜網(wǎng)里,似乎睡熟了。底下守著小黑。 他皺皺眉,猶豫是否要下去,套了靴子卻對上那雙虎視眈眈的狗眼,只得恨恨放下了簾子,重新回到車內(nèi)床榻。卻是躺了好半晌也沒能入眠,直至第二陣風(fēng)再次灌進來,他終于復(fù)又坐起,咬咬牙,朝兜網(wǎng)方向走去。 這是陸時卿自七年前某個事件后,頭一次主動靠近一只犬類。他為此幾乎走三步,退兩步,好歹到了跟前,卻聽它朝他狂吠起來。 他四肢僵硬地停駐原地,預(yù)備隔著幾步距離喚元賜嫻,倒見她自己醒了,揉揉眼盯了他一晌,才似反應(yīng)過來:“陸侍郎?” 陸時卿嘴唇微顫,看了眼狂吠不止的小黑。 元賜嫻立刻醒悟,叫它閉嘴,然后爬起來,坐在網(wǎng)中問:“您找我嗎?” 她這被網(wǎng)兜住,睡眼惺忪的樣子倒是好笑。陸時卿忍了,板著臉深吸一口氣:“你睡我馬車里去?!?/br> 元賜嫻幾疑自己聽錯了,確認道:“我睡您馬車,您睡哪里?” 陸時卿一指她的網(wǎng),又道:“把狗帶走?!?/br> 她頗是擔憂地道:“可您睡得慣嗎?” 他冷冷瞥了她一眼,大概是叫她別廢話的意思。元賜嫻只好翻身下了兜網(wǎng),拍拍小黑示意它跟她走。 陸時卿補充道:“除了床鋪和被褥沒法,車內(nèi)的物件一概不能碰,叫狗留在外面?!?/br> 元賜嫻方才被吵醒,腦袋比平日遲鈍一些,“哦”了聲就往馬車方向去了,走到半道,聽見身后陸時卿翻身上網(wǎng),然后,兜網(wǎng)發(fā)出了吱吱嘎嘎的響動。 她驀然醒神,猛一回頭,想出言阻止,卻已經(jīng)晚了。 兜網(wǎng)吱嘎了幾下,兩邊的繩結(jié)齊齊斷落,“砰”一聲,陸時卿被網(wǎng)裹著,仰面摔落在地。 他摔得非常安靜,甚至沒有發(fā)出一絲悶哼,像是直接傻住了。 元賜嫻僵了那么一瞬,慌忙奔去扶他,道:“……陸侍郎,您還好吧?”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饒是陸時卿思維如此迅捷之人,也怔愣著未能答話,被她攙著坐起后,一把扯開當頭兜纏的網(wǎng),難以置信地問:“元賜嫻,你是不是該給我個解釋?” 她哭喪了一張臉,手把著他的肩,躊躇道:“可能……可能是您的身軀太偉岸了吧……” 她絕對不能告訴他,是她忘了提醒他,這個網(wǎng)本就只夠承受她這樣的分量。 趙述和曹暗察覺異響,也趕到了此處,一耳朵聽見這句,齊齊一個踉蹌。 身軀偉岸?主子是對縣主做了什么,竟叫她體會到了“身軀偉岸”這種高深莫測的詞? 陸時卿氣得一把甩開她的手,自顧自起身,指著她道:“我回馬車了,你愛睡哪睡哪。” 元賜嫻瞧著無法再使的兜網(wǎng)犯了愁,忽聽趙述道:“郎君,是您弄壞了縣主的網(wǎng),總不能叫縣主露宿在野吧?” 元賜嫻心道這回可真不是陸時卿的錯,她眼下徹底醒了,明白了他早先是好心才來與她換地方睡的。倘使換作她,落得如此結(jié)果,恐怕也得生氣。 她擺擺手示意趙述不必替她出頭,不料陸時卿見他倆一來一往,似乎愈發(fā)怒上心頭,三步并作兩步就回了馬車。 元賜嫻在外來回踱步,愁于今夜該何去何從,忽憶起方才,陸時卿落地時似乎是左肩先磕著的地,照那番動靜瞧,很可能是破皮了。 她思索一番,從百寶袋一般的包袱里翻出瓶藥膏來,去敲他車壁,問:“陸侍郎,您睡下了嗎?”不聽他答,她便繼續(xù)問,“您不說話,我可進來了。” 陸時卿這下很快道:“睡了。” 車簾內(nèi)分明透著燭光,他說什么瞎話。 元賜嫻遲疑問:“您是不是傷著了?我隨身帶了藥膏,您要擦擦嗎?” “不需要。” 那就是真?zhèn)?。元賜嫻有點內(nèi)疚,繼續(xù)道:“我給您擦個藥吧,完了就不擾您了,明早天一亮,我保證回長安去。” “不必?!?/br> 她卻堅持道:“我能進來嗎,陸侍郎?” 陸時卿沉默一晌,一個“不”字方才出口一半,她就因他接二連三的推拒沒了耐性,一把掀開了車簾。 這一掀,就見他光裸著半身坐在榻沿,正拿了塊潤濕的帕子擦拭肩膀,看見她,他瞠目著渾身一僵,迅速將帕子一抖,遮住了胸前的兩朵紅梅。 元賜嫻傻盯著他,木訥地眨了三次眼。 第30章 030 她不是沒見過漢子打赤膊,行軍路上, 許多事在所難免。但她從來不曉得, 竟有男子能將赤膊打得如此好看。 掀簾一剎驚鴻一瞥,見寬肩窄腰, 如玉鎖骨,精致肌膚在昏黃的燭火里熠熠生輝,似珍似珠, 緊實的紋理像被雕琢過一般流暢,委實當?shù)闷稹绑@艷”二字, 甚至驚艷得叫世間小娘子都自慚形穢。 元賜嫻一雙眼像笤帚似的往他上半身掃了一遍, 在掃到他拿帕子遮住的兩點時,突然覺得耳根有些燙, 鼻端有些熱。 她緩緩仰頭, 將視線移至車頂,然后手一松, 把車簾放了下來, 好似什么也未發(fā)生地退了出去。 陸時卿抖完帕子后便再無動作, 在元賜嫻火辣的眼色里,始終渾身緊繃,目瞪口呆, 直至她平靜離去,他才想到一個問題:她為何不驚叫?聽趙述講,一般風(fēng)月話本里,女主人公碰上如此情狀, 都會驚叫的。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時,如此前一般,車壁被“咚咚咚”敲了三次,元賜嫻的聲音響了起來:“我能進來嗎,陸侍郎?” “……”這是表示忘卻前事,重來一遍的意思? 他一扔帕子就開始穿衣裳,三兩下收拾妥帖,然后聲色平穩(wěn)道:“進?!?/br> 元賜嫻吸吸鼻子,掀了簾子,遞出一瓶藥膏:“給您的?!?/br> “哦,多謝?!标憰r卿的臉上掛著見接使臣一般的微笑,伸手接過,態(tài)度良好。 她也回他一個非常端正禮貌的笑容:“您請慢用,告辭?!?/br> “一路走好,恕不遠送?!?/br> 兩人僵硬地對話完,待簾子闔上,一個拔腿奔向河邊,一個一頭栽進被褥。 左右長夜都已過了一半,最終便是誰也沒睡馬車。陸時卿表示外頭其實挺涼爽的,元賜嫻也相當贊同,兩人就一人搬了張小杌子坐,對月冷靜了半晚,彼此無話。 黎明一刻,元賜嫻如釋重負,一臉肅穆地向陸時卿辭行:“前路漫漫,請陸侍郎多多保重。” 陸時卿依舊微笑:“縣主亦是?!?/br> 趙述百無聊賴地蹲在地上拔草,手肘杵杵曹暗:“郎君和縣主怎么了?好像哪里怪怪的?!?/br> 曹暗回頭看了一眼,搖頭:“不知道。” 他話音剛落就被陸時卿招呼了去,得令護送元賜嫻出商州地界。 元賜嫻本想拒絕,但她眼下當真不能直視陸時卿,昨夜一幕一直腦袋里頭揮之不去,哪怕他如今齊齊整整穿好了衣裳,在她看來仿佛也是光裸的一般。 她因著心里尷尬,便沒說什么,捎上小黑逃似的走了,由得曹暗跟在身后。 實則元鈺根本不放心她孤身出城,此行不止小黑和拾翠,隨行的另有十名護衛(wèi)。她的馬也拴在遠些的地方。她估計陸時卿該猜到這點了,因此只是叫曹暗策馬跟上,并未考慮她將如何回去。 元賜嫻的人手就在十里外候著,見時辰差不多便趕來接應(yīng),不久就與她碰上了頭。她見狀勒了馬,與一路沉默跟在后頭的曹暗道:“曹大哥,我的護衛(wèi)來了。陸侍郎身邊比我缺人,你請回吧?!?/br> 不料這是個一根筋的,哪怕見她隨從數(shù)眾,也堅決不肯違背主子的話,非要親眼見她出了商州不可。 元賜嫻拗他不過,只好算了,扯了韁繩正要繼續(xù)揚鞭,無意間一低頭,卻見腳下略有些泥濘的土里坑坑洼洼許多凹陷,一直往她與陸時卿昨夜歇腳的方向延伸了去。 她重新下馬,彎身捻了撮土,在指間揉搓了一下,湊到鼻端一嗅。 拾翠見她神色不對,問:“小娘子,有何不妥?” 她蹲在地上扒拉了幾下泥土,判斷道:“是新鮮的馬蹄印,單向,看數(shù)目不少于二十匹,覆蓋在車轱轆印上?!彼ь^看了看高踞馬上,候在前方的十名護衛(wèi),“咱們的馬先前可曾到過此地?” 拾翠搖頭:“不曾?!?/br> 她皺皺眉,往四面瞧了瞧:“這就怪了。看這情形,此行人應(yīng)當是在陸侍郎經(jīng)過后才來的??蓮拇送爸灰粭l道,我昨夜幾乎一宿未眠,倘使真有數(shù)十人策馬經(jīng)過,沒道理瞧不見?!彼f罷問曹暗,“曹大哥,我來之前,可有誰經(jīng)過你們身旁?” 曹暗搖搖頭,下了馬,察看了一番腳下痕跡,神情嚴肅道:“縣主,我恐怕得先回了。” 元賜嫻疑惑起身:“你的意思是?” 他似乎有些焦急:“小人擔心郎君。” 元賜嫻稍稍一滯,招呼了護衛(wèi)跟上,然后道:“我跟你一起回?!?/br> 倘使昨夜的確有一行人策馬途徑此地,卻不曾在河畔現(xiàn)身,便只有一個可能——他們掩身在了附近。至于這行人可能將做什么,瞧曹暗緊張的模樣,元賜嫻不問也知道了。 她掉轉(zhuǎn)了馬頭,抬手就揚了一鞭子。護衛(wèi)們緊跟在后,待飛馳出約莫三里地,忽見她手一揮,豎掌止住他們。 拾翠和曹暗一夾馬腹上前,神色疑問,聽她道:“不對?!?/br> 她自顧自說完,扭頭問曹暗:“昨日下過場雨,陸侍郎經(jīng)過此地,是在雨前還是雨后?” 他臉色大變,肯定道:“雨前。” 那么雨后,車轱轆印一定消失了,何以方才卻是馬蹄印覆蓋了車轱轆印的景象,且竟如此清晰? 她一剎心如鼓擂,仔細望向前方,就見不遠的泥地上方,拉了一根極細的銀色絲線,絲線纏繞在道旁一左一右兩根釘在泥地深處,相當隱蔽的柱子上。若她方才心急忙慌策馬過去,恐怕早已被絆倒了。 待她這向一發(fā)出落馬聲,埋伏在周圍的敵人就會趁勢而上。 對方要的不是陸時卿,是她。 拾翠和曹暗也察覺到了不對勁,目色警惕地朝元賜嫻圍攏了去。 但到底敵暗我明,她雖未上絆馬索的當,卻早已落入對方視線,很快,一前一后齊齊響起“噠噠”的馬蹄聲,眨眼間,一群玄衣男子已將他們團團圍住。 第31章 031 到得此刻,元賜嫻反倒不心慌了。對方設(shè)下如此圈套, 說明十分了解她的底細, 可她卻對他們的身份毫無頭緒。她得冷靜下來,才可能想出應(yīng)對之法。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這行不速之客:前后籠統(tǒng)二十五名男子, 身下都是好馬,個個勁裝短打,身材魁梧, 黑色面具覆臉,使的是以長柄著稱、適宜對付騎兵的陌刀, 遠遠瞧著, 刀面上似乎沒有特殊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