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太后大約很喜歡秦珩，含笑問道：“你那幅畫畫了多久？”似是極感興趣。

    秦珩認(rèn)真答了，頗有些受寵若驚的模樣。周圍人別樣的目光，她只能裝作不曾察覺，扮好她老實四皇子的角色。

    寇太后心知這個孫子不善言辭，秦珩的反應(yīng)在她意料之中。她掃了一眼低頭飲酒的睿王，很快收回了視線。她親切地問秦珩了幾句，方讓其回自己位置上。

    沉默著坐下后，秦珩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才漸漸褪去。飲下一口茶，讓自己恢復(fù)鎮(zhèn)定?；适宓难凵袢琥楒酪话?，鎖在她身上，她只作不知。

    誠然她心里對皇叔感到抱歉，但是這真的跟她無關(guān)，她也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寇太后拉著手親切慰問啊。

    見四弟茫然四顧，秦珣心生憐意，他悄聲安慰：“你不用害怕?；适迨敲骼碇耍粫w怒于你……”

    秦珩點頭，心里卻說，怎么辦？皇兄這么一安慰，更不自在了。

    “再說，這不過是一樁小事……”秦珣實在是看不得四皇弟臉色發(fā)白的樣子，緩緩續(xù)道，“等會兒給他敬杯酒，這事兒也就過去了?！?/br>
    “嗯，好。”秦珩應(yīng)了。她心說也是，太后不給皇叔面子，這也不是頭一回了。

    酒過三巡，舞姬翩翩起舞，在場諸人都有了些醉意?？芴?、皇帝、陶皇后皆提前離席，剩余之人比先時隨意了許多。

    秦珩飲了半杯酒，似是壯了膽色，悄悄去尋睿王。

    此事與秦珣無關(guān)，但是他想到四皇弟的酒量，到底還是放心不下，暗嘆一聲，端起酒盞跟隨上去。

    睿王今夜連飲了不少。等秦珩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眼眸幽深迷離：“小子，是你?。磕銇砜幢就跣υ?？”

    “不是……”秦珩心神一震，忙擺手，“侄兒給皇叔敬酒，請皇叔……”“原諒”兩個字，她不好說出口，并不是她的錯。

    肩膀一沉，她回頭看去，卻是秦珣。

    秦珣給她一個安撫性的眼神，沖睿王笑道：“不知道皇叔愿不愿意賞臉。”他做一個“請”的手勢，率先一飲而盡。

    睿王看看老實的秦珩，再看看一副保護(hù)者姿態(tài)的秦珣，有一些恍惚。他唇角微微上揚(yáng)，意有所指：“你們兩個，感情倒還不錯?！?/br>
    秦珣拍拍四弟的肩膀，不以為意：“親兄弟，自然感情好些?！?/br>
    睿王雙目微斂，不置可否。他自然清楚這兄弟倆的來意，他滿飲一杯：“放心，本王不是不講道理的人，還不至于因為這點小事，為難自己的侄子?！?/br>
    秦珩點頭，心下稍安。

    “不過，本王倒是很好奇，什么樣的畫技，竟然能勝過吳大家……”睿王挑眉，“難道是天賦異稟不成？”

    秦珩面露赧色：“這……”

    “本王想請四殿下賜丹青一幅，不知道……”

    秦珩紅著臉打斷皇叔的話：“皇叔不嫌棄的話，侄兒愿意?！敝皇?，見識了圣手丹青的畫，她那點微末畫技，還哪里拿得出手?。?/br>
    “本王當(dāng)然——不嫌棄。”

    這事算是就此揭過，睿王沒有為難自己的侄兒。事實上，他在寇太后壽辰后的第三天就離開京城，回了封地，干脆利落，毫無留戀之意。

    睿王走后，皇帝去壽全宮看視寇太后，感嘆：“五弟回去得太急了，皇后還說要幫他在京城選個王妃呢……”睿王娶過妻，可惜他妻子短命，成親不足一年便去世了。

    寇太后仿佛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她轉(zhuǎn)動佛珠，漫不經(jīng)心道：“他福薄，以后再說吧?！?/br>
    皇帝哂笑。秦渭福?。看蠹s是吧？皇后嫡子，因生得太遲而錯失皇位。生辰是先皇忌日，生母不喜，嫡妻早逝，確實福薄。這一回召他回京，結(jié)果還算不錯。下一次，不知會是何時。

    睿王走得急，秦珩答應(yīng)他的畫直到他離京數(shù)日后才完工。她請人裝裱好，小心收了起來。時日久了，這件事也漸漸被她淡忘了。

    第22章 拜師

    這一年的年底，秦珩舅舅一家回到京城?；实勰罴胞愬岚翁K方做了禮部侍郎。蘇侍郎進(jìn)宮謝恩時，皇帝傳秦珩過去，教甥舅二人見面。

    蘇方三十來歲，身形修長，舉止斯文，眉目間同已逝的麗妃有幾分相似。他見到秦珩，微微一怔，臉上露出些許怔忪之色：“臣看見四殿下，恍惚看到了珍妃娘娘?！?/br>
    秦珩聽到生母的名號，心頭一顫，她輕喚：“舅舅。”

    她知道她的形貌酷似生母?？墒窃诤髮m里，大多數(shù)時候，她給人留的印象是麗妃的養(yǎng)子，而非珍妃的親子。姨母留給她的印記，遠(yuǎn)比母妃留給她的多。沒想到這個素未謀面的舅舅竟一語道破了真相。

    她跟蘇方不熟，又有皇帝在側(cè)，自然也說不出什么貼心的話來，只客客氣氣說上兩句，就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皇帝素知兒子膽小老實寡言少語，對此不以為意，揮手教秦珩退下。——他今日允他們見面，也算是給足了他們面子。

    秦珩施禮退下，心里有些茫然。其他皇子都盼望著有母族支持，可是她多了一個舅舅，也沒看出什么不同來?！?，是有不同的，她肩上的擔(dān)子會更重一些，以后走的每一步路，都要更小心一些。

    冬日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她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覺得從里到外都冷颼颼的。

    “殿，殿，三殿下？！”山姜驚呼聲引起了秦珩的注意。她抬頭，看見了前方數(shù)十步外的秦珣。他一身簇新的玄色大氅，靜靜地站立著，俊挺冷峭。

    他也發(fā)現(xiàn)了她，身形一動，向她大步行來。

    幾乎是一瞬間，秦珩就從方才的思緒中抽離，她臉上浮現(xiàn)出一個憨憨的笑容，加快腳步向秦珣走去，口中喚道：“皇兄……”

    “嗯？”秦珣停下腳步，不動聲色打量著四弟，見其眼睛雖紅，并無驚懼之色，略略放心，“沒事吧？”

    “沒事，我見到了我舅舅……”秦珩輕輕“呀”了一聲，后知后覺，眨眨眼，滿是感動，“皇兄是擔(dān)心我，所以在外面等著嗎？”

    秦珣挑眉，嗤笑一聲，語氣冷了幾分：“你想多了。我找你，不，我找父皇有事。”

    事實上，在聽聞四弟被父皇傳召后，他心神不寧，不知怎么就到了永寧殿外。直到看見老四毫無異樣，他才放下心來。但他并不想告訴老四，怪別扭的。

    “啊？這樣啊……”秦珩耷拉了腦袋，眼里若有若無的失望，看得秦珣心底一顫。他想起一事，輕輕拍了拍四弟的腦袋：“你在這兒等著，待會兒帶你出去?！?/br>
    “誒？什么？”秦珩以為自己聽錯了，想要追問。然而秦珣卻已經(jīng)大步向永寧殿走去。

    說起來，他確實有事要面見父皇。今日既然來了，那就直接去吧。

    聽聞三皇子求見，皇帝有些詫異，老三找他有什么事？他今日心情不錯，揮一揮手，令蘇方退下，宣秦珣覲見。

    過得片刻，秦珣快步走入，他周身裹挾的冷肅之氣沖淡了殿里氤氳的香味?；实勖碱^一跳，看向正施禮的兒子：“我兒有事？”

    “回父皇，兒臣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父皇能否答應(yīng)。”秦珣神色凝重端肅。

    皇帝知道此子散漫，不求上進(jìn)，一時也想不出所求何事。他鳳眼微瞇：“哦？你且說來聽聽。”

    “兒臣想拜武安侯為師?！鼻孬懧曇舨淮?，一字一字，緩慢而清晰。

    “武安侯？孟愛卿？”皇帝臉上驚詫的神色一閃而過。他屈起食指，輕敲桌案，空蕩蕩的殿中回蕩著“噠噠”聲。

    “是?！?/br>
    皇帝皺眉，武安侯孟越，也算是個人物，出身平平，從小兵做起，征戰(zhàn)多年，屢立功勛。戰(zhàn)事結(jié)束后，他又鎮(zhèn)守邊關(guān)，直到舊傷復(fù)發(fā)，才回京容養(yǎng)，近來鮮少出門。如今乍然中聽到這個名字，皇帝驚訝之余，還有些恍惚。

    秦珣繼續(xù)說道：“父皇，季夫子教導(dǎo)兒臣，要做賢王輔佐明君。可惜兒臣不好詩書，只好舞刀弄槍。教兒子們武藝的陸師傅又……”

    聽到“陸師傅”三個字，皇帝面色微變，雙眉緊鎖，冷聲道：“你想拜師，朕不阻攔。不過這要看孟愛卿收不收你。若他同意收你為徒，朕自會替你準(zhǔn)備束脩?！?/br>
    秦珣忙施禮謝恩。他眉眼低垂，長長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能不能讓四皇弟同兒臣一起……”

    “朕說過，這要看孟愛卿的意思。孟愛卿的人品武功，確實當(dāng)?shù)闷鹉銈兊膸煾?。只是……”皇帝頓了一頓，“他恐怕不會收徒?！?/br>
    在皇帝看來，一身舊傷的孟越，再活幾年都成問題，更別提坐帳收徒了。但是他不會給兒子說的太直白。——在不威脅太子地位的前提下，他偶爾也愿意向其他幾個兒子展示自己的父愛。

    老三喜歡兵法韜略，可以啊，真學(xué)成了，將來也能替新君守江山?！贿^，也僅限于此了。帝王手中的權(quán)杖，將來還是要交到太子手上的。

    秦珣目光堅定：“行與不行，兒臣總要試上一試?！?/br>
    皇帝頷首微笑，頗為贊許：“知難而上，倒有朕的風(fēng)范?！彼麧M意地看著兒子眼中的孺慕，揮了揮手：“好了，你下去吧，朕也乏了?！?/br>
    “是，兒臣告退?！鼻孬懝硗讼?。他驚訝于此事的容易，沒想到就這么成了。

    走出永寧殿，一眼就看到了不遠(yuǎn)處正自張望的四皇弟秦珩，他唇畔浮起了一抹笑意。嗯，還在等他，果然老實聽話。

    冬日室外并不暖和，秦珩見到皇兄時，眼睛發(fā)亮，巴巴迎上來，露出大大的笑臉。

    這笑容甚是明媚，秦珣墨黑明亮的眼眸微斂，說起了方才之事。

    兩人并肩緩緩而行。

    聽說要拜武安侯為師，秦珩一臉震驚。她知道武安侯，有功無權(quán)，身體殘疾，確實是一個能讓父皇放心的師父人選?；市诌€真是出乎意料的周到。她忽略心頭的異樣情緒，遲疑道：“武安侯要是不收咱們怎么辦？”

    秦珣挑眉，黑亮的眸中露出自得之色：“我敢向父皇提，自是有十足的把握?！?/br>
    秦珩略一思忖，做恍然大悟狀：“武安侯已經(jīng)允了？”見皇兄含笑點頭，她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那，皇兄不擔(dān)心嗎？”

    “擔(dān)心什么？”秦珣今日耐心十足。

    “如果武安侯同意了，父皇不同意，那怎么辦？”

    秦珣一怔，模仿她的語氣：“是啊，怎么辦……”他眼中的笑意越來越濃，終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不同意就沒辦法了嗎？他去求父皇，不過是想替老四求一個名正言順罷了。

    第23章 長大

    秦珩紅了臉：“皇兄取笑我……”

    其實，她心里對皇兄此舉極為感激，若真能拜得武安侯為師，那也是造化。她無一技之長，真學(xué)了本事，將來保命會容易一些。

    收斂了笑意，秦珣輕拍弟弟的腦袋：“取笑倒不至于。只是有些事情，我得先告訴你。”

    他這個弟弟身子骨不大好?！?，也許是天生的，四弟的生母、meimei、姨母都早早去世，無一長壽。要讓身子強(qiáng)健，其實也不算太難。他問過太醫(yī)，說是多動練武就可以。可惜陸師傅被賜死以后，父皇再沒有給他們請過武術(shù)師父。他有合適的人選，只是尚需父皇同意。

    他曾想過，若是父皇允了，那皆大歡喜。若是父皇不允，少不得他自己抽些時間來指點一下四弟?！牡芾蠈嵞懶?，肯定不敢偷溜出宮，而宮里又無人教他。

    山姜不遠(yuǎn)不近跟在后面，兩位殿下喁喁低語，他不敢去聽話里的內(nèi)容，只看他們神色親密，莫名有種滿足感。嗯，他們的殿下不是孤零零的小可憐。

    這日午后，秦珩換了衣衫，同秦珣一道出宮，去見武安侯孟越。他們第一次乘馬車出宮，宮中的馭者駕車又快又穩(wěn)，秦珩坐在車?yán)?，不免有些小興奮，但又不好表現(xiàn)出來，只得端正坐著，木著臉，一聲不吭。

    倒是秦珣耐心細(xì)致地向她講述武安侯孟越：“……他腿腳不大靈便，不過教你，綽綽有余……”他輕輕嘆了口氣，有些遺憾，“若是陸師傅還在，你也不必另尋師父……”

    陸師傅么？秦珩心頭一震，瞳孔微縮。她六歲進(jìn)上書房，同皇兄們一起，午前讀書，午后習(xí)武?？上Ш髞黻憥煾当毁n死，他們再沒了教習(xí)師傅。

    她抿了抿唇，小心問：“武安侯兇嗎？”

    “不兇?！鼻孬憫?yīng)道，他默了一瞬，嗤笑，“有我呢，你怕什么？”反正老四膽小，不管武安侯兇不兇，他都會害怕。那兇不兇又有什么區(qū)別？

    半個時辰后，秦珩在武安侯府見到了孟越。她驚訝于皇兄和武安侯的熟稔，更驚訝于武安侯的形貌。

    她先時聽聞武平伯三十來歲，曾經(jīng)武力驚人，如今疾病纏身，以為會是一個精神不濟(jì)的彪形大漢。然而今日一見，發(fā)現(xiàn)與她的想象截然不同。

    他須發(fā)灰白，高瘦的身軀裹在一襲藏青色棉袍里，無端給人一種蕭瑟之感。他越過秦珣，沖秦珩點頭致意，臉上長長的疤痕隨之抖動，甚是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