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元瑜解釋了一下，聽得滇寧王妃冷笑連連：“這個老殺才！”

    親娘罵親爹，沐元瑜不好接茬，只當沒聽到，挨著她道：“母妃，沒事，皇上派了欽差與我同來，我祭拜過外祖父后，就與他一同回去，父王當著欽差的面，總不能硬把我扣著。對了，外祖父那邊怎么樣？等阮翰林修整一下，我就跟他過去可以嗎？”

    滇寧王妃知道有欽差來的事，口氣方緩了些：“你外祖已經(jīng)進了神山，今日天色晚了，山里路不好走，等明日罷，我?guī)е銈內(nèi)??！?/br>
    刀家一族的葬儀與漢族不一樣，如刀土司這樣的頭人，去世后不入土，而是送入深山里火葬，所謂“神山”就是類似于他們一族的圣地，歷代土司最終都歸于山中。

    沐元瑜點點頭，她其實很累了，眼皮都不大睜得開，堅持著咕噥道：“母妃，你不要難過，你還有我呢。”

    滇寧王妃道：“我知道?！彼穆曇舴诺萌彳?，“瑜兒，你困了？再撐一會，我叫廚房做了你愛吃的菜，你吃兩口填一填肚子再睡?！?/br>
    又引著她說話，“你怎么這么有本事，哄了個欽差來？”

    沐元瑜歪在她肩上，半瞇著眼笑了：“不是我有本事，是二殿下幫的我，我和他說我還想回京里去，可是父王可能不會叫我去了，他就去找了他爹，我也不知他怎么就把欽差哄給我了。”

    “是皇帝的二兒子？你跟他處得好？”

    沐元瑜“嗯”了一聲：“二殿下面上看著冷一點，其實人很好，又非常聰明，就是身體差了點，可惜了?！?/br>
    滇寧王妃微笑道：“你看誰都好，不過，倒是不大聽你夸人聰明?！?/br>
    “他是真的厲害，看了非常多的書，還下得一手好棋?！便逶るS口扯著，“我跟他下過一回，再不敢下第二回了，丟人得很?！?/br>
    她口里說著“丟人”，但語氣輕松，顯然并沒有覺得被拂了面子的意思，滇寧王妃心里閃過一絲異樣——她跟滇寧王現(xiàn)在鬧得不可開交，但當年可是自由戀愛，有些微妙不可說的情緒，她懂。

    恰此時張嬤嬤進來，小聲笑道：“世子有了喜事，怎么都瞞著，還是我跟觀棋那丫頭說了幾句才知道。”

    沐元瑜一怔，略略坐直了身，失笑道：“這算什么喜事，人人都有的嘛?！?/br>
    滇寧王妃也明白過來了，她細細打量著沐元瑜，原只覺得她瘦了些，令她心疼，此時再看，卻從她輪廓柔和的側(cè)臉線條看出了分明的少女秀色。

    她心中陡然多出了一層不安，揮手令張嬤嬤出去，壓低了聲音問道：“瑜兒，你說那個二殿下，為什么待你很好？”

    “因為我們投脾氣吧。他人太聰明，難免傲氣，加上他家里也復(fù)雜得很，母妃知道的，四兄弟四個娘，這樣的人家里過活都不容易，就把他性子磨得更孤冷了。他沒兩個親近的人，難得看我不煩，我們就常在一處?！?/br>
    沐元瑜想起來朱謹深有時候的言行又覺得他挺好玩的，忍不住笑，“他腦子比別人都好使，但為人處事上沒個合適的人教著，由著自己長，不喜歡的人他真的是一下都不肯搭理的，對了他脾氣的人，那就怎么都好，有點任性，他皇帝爹有時候都叫他弄得頭痛?！?/br>
    滇寧王妃聽得更不安了，沐元瑜覺得自己是客觀評價，但聽到滇寧王妃耳朵里，可不是這么回事，她的口氣可不是嫌人家皇子任性難伺候的意思，分明覺得他很有意思，以至于她說起來都停不住。

    一個聰明又有趣的人——

    她作為母親的警鐘瞬間敲響了。

    滇寧王妃心下覺得不對，又探問了幾句，沐元瑜困倦著，沒覺出來異樣，她離家剛回，做娘的問一問她在外面過得怎么樣，結(jié)交了什么人，有沒有遇著什么難處是難免，她盡量都回答了。她在京中來往最多的就是朱謹深，既要說，那就繞不過他。

    滇寧王妃仔細聽著，總算漸漸略放了一點心下來——好歹聽上去，那個二皇子不像堪破了女兒的秘密，要打什么歪主意的樣子。

    那問題就只在女兒自己身上了。

    “……母妃知道我打小有多用功，就是學(xué)不成他那樣，唉，都說勤能補拙，我看補得很有限，天賦這回事，真是強求不來?！?/br>
    沐元瑜有點感嘆地說著，她是真的羨慕，朱謹深的身體條件擺在那里，他看的書多，也無非是看，他的身體其實支撐不住他下功夫苦讀，但他仍是博學(xué)強記到如信手拈來，這份自如，只能歸功于天分了。

    滇寧王妃注視著她，小心地隱藏著眼中的憂慮，這個小女兒從來自律自強，功課都勝旁人，她本身也是有傲氣在的，從沒有這么全方位地推崇過一個人。

    她現(xiàn)在正是含苞待放的好年華。

    她知道自己——可能不太對勁嗎？

    作者有話要說：  世子和王爺?shù)年P(guān)系，現(xiàn)階段就是很冷淡了，不管王爺咋想，世子對他是已經(jīng)完全沒有期待了，所以不論他干啥，在世子這里都不會再有被親爹傷害的感覺——因為本來她就是半路來的嘛，不算真親爹。這是我說本部分不虐的原因，就像一般人不會對隔壁老王有啥格外期待一樣。

    另，看評論有部分小天使很遺憾朱二沒能跟來見一見丈母娘，那就先側(cè)出一下，刷個存在感。我世子很記人的好，夸起人來可不留余力，就問泥萌怕不怕o（*￣3￣）o

    ☆、第83章

    沐元瑜是累得想不了那么多了， 她在滇寧王妃面前向來放松，想什么說什么，說完一通后廚房趕制的膳食呈上來， 山珍水鮮爽嫩可口， 又是好一陣沒吃到的家鄉(xiāng)風(fēng)味， 她胃口很好地吃了不少， 然后在丫頭的服侍下蒙頭就去睡了。

    滇寧王妃見她這樣能吃能睡， 心下松了口氣， 大概是她想多了，她的瑜兒當男孩養(yǎng)大， 應(yīng)當并不太懂這些關(guān)竅。又覺安慰，女兒身上背了這么重的擔(dān)子， 還這樣挺住不倒，吃睡無憂， 那不管外面有多少潑風(fēng)大雨，都沒什么可畏懼的。

    沐元瑜這一覺直睡到次日清早， 穿戴整齊了往榮正堂去， 還未進房門時， 聽到一點嬰兒的吚吚嗚嗚。

    聲音嫩嫩的。

    她腳步頓一頓， 方重新往里去。

    西次間的羅漢床上，放著一個青羅襁褓，沐元瑜走近了，只見襁褓里裹著個rou團子，胖手胖腳， 眼睛原是要睜不睜，察覺到有個不熟悉的人過來，兩顆葡萄一樣的黑眼珠轉(zhuǎn)了過來，跟著她動。

    須臾，嘴巴里吐出一個口水泡泡。

    “世子，這是您的弟弟，乳名叫珍哥兒?！?/br>
    出聲說話的是站在旁邊看顧的奶娘，沐元瑜認得她，原也是滇寧王妃身邊的丫頭，叫秋楓，與外院一個小管事成了親，不怎么進來服侍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趕巧合適，她也才生了孩子，便重新來領(lǐng)了差事。

    沐元瑜俯視了那rou團子片刻：“嗯?！?/br>
    秋楓小心地問道：“世子，您要抱一抱嗎？珍哥兒很乖，不大哭鬧的?！?/br>
    “不了?！?/br>
    沐元瑜拒絕了。她當然不至于遷怒到這么個rou團子身上，但她現(xiàn)今的處境又確與他有分不開的關(guān)系，這讓她心里總有點怪怪的，無非以普通平常的心態(tài)看待這個rou團子。

    她也不大想再看他，就站遠了點。

    rou團子珍哥兒大概是覺得她是個新鮮的人，沒有見過，咿呀著把胖手從襁褓里掙脫出來，向她揮舞了兩下。

    見她沒有回應(yīng)，小嘴往下撇了撇，要哭不哭的樣子。

    沐元瑜余光瞄見，怕他真哭出來，向秋楓道：“你哄哄他。”

    秋楓答應(yīng)著，把珍哥兒抱了起來，柔聲細氣地哄著。

    滇寧王妃一身素服從臥房出來，道：“行了，抱回去吧，好生伺候著。我今日不在家，有什么事，去和王爺那邊說?！?/br>
    又向沐元瑜道，“我想著總跟你有點關(guān)系，所以抱過來讓你見一見，見過了就罷，你不用多想?！?/br>
    沐元瑜道：“我知道，母妃不用擔(dān)心我?！?/br>
    滇寧王妃點頭又道：“昨晚上你父王過來了，要見你，我說你睡了，攔著沒讓，現(xiàn)在你去前面書房請個安罷，別怕他，一刻若還不回，我就找你去?！?/br>
    母妃總是護在她前面。沐元瑜笑道：“好。”

    她轉(zhuǎn)了身出去。

    滇寧王正在等她。

    說實話，滇寧王是很想顯得慈父一點的，沐元瑜從來沒離開過王府這么長時間，他提著心固然更多的是戒懼，里面也未嘗沒有兩分掛念，但真等見了面，他說不上來哪里不對，孩子還是那個孩子，看上去禮數(shù)也沒有什么缺失處，還比先更恭謹了，但他就是覺得渾身不得勁。

    他想說兩句親近的話，說不出來。

    想發(fā)個火責(zé)怪她為什么把欽差招來，也發(fā)不出來。

    最終他只能口氣平平地道：“瑜兒，你越大，是越有自己的主意了。我這個做父王的，再也管不了你了?！?/br>
    沐元瑜低了頭：“父王言重了?！?/br>
    滇寧王一口氣更憋著了——他的感覺里，沐元瑜應(yīng)當回他“父王有珍哥兒這個心肝寶貝了，自然不大有空管別人了”之類的話，他從前覺得這樣的話帶刺，如今才發(fā)現(xiàn)沒有刺了，他也并沒有覺得舒服。

    他忍不住心里的不快，冷笑了一下：“我言重？是你太敢干了！你如今是怎么想的，真把你老子當做寇仇了？”

    “父王言重了。”沐元瑜抬了點頭，重復(fù)了一遍，“孩兒沒有這個意思。皇上派下的阮翰林，孩兒總不能拒絕罷。”

    “你不必跟我打這個馬虎眼。”滇寧王冷冷地看著她，“平白無故的，沒個人提著，皇上就算能想起這事，也不會動作這么快。我聽說，你和二皇子走得特別近，到了滿京城都知道你們好的地步，這回你是不是走了他的門路？”

    沐元瑜不是會抵賴到底的性子，索性也就點頭：“二殿下看孩兒可憐，幫了一把?！?/br>
    “你可憐——”滇寧王倏然變色，“他知道了什么？！”

    “父王不必憂心，孩兒知道輕重，并沒對任何人泄過口風(fēng)?！便逶て届o道，“二殿下只是知道一點孩兒在家不大討父王的喜歡而已?！?/br>
    朱謹深現(xiàn)階段看她再順眼，再肯幫她，他畢竟本身是一位皇子，翻手為云的上位者，皇家正統(tǒng)之承繼，她從未天真到想將自己的秘密對他和盤托出，以求取他的幫助。

    這太幼稚了。

    將自己推入萬劫不復(fù)的境地可能性更大。

    滇寧王臉色才緩了緩，但仍舊質(zhì)問她道：“那你跟皇子走那么近做什么？沐氏不需要行扶持皇子這樣的險招。你如此行事，將來登位的不是二皇子，你要置王府于何地？”

    沐元瑜心道，沐氏不需要，可是她需要。

    她覺得滇寧王有點可笑，居然現(xiàn)在還看不穿這一點。

    他都把小兒子取出這個名字來了，還想著她將王府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拿王府來質(zhì)問她。

    “我與二殿下走得近些又如何呢？父王不表態(tài)就是了?！彼焐想S口道，“若登位的不是二殿下，父王以此為由廢了我，另立珍哥兒為世子，不是現(xiàn)成的一個向新帝投誠的好法子？新帝不會反對，又正中了父王的意，省得父王另外想法子折騰我。”

    滇寧王不由一怔。

    這是很天馬行空的一條新思路，但它竟很有實施的可能性。

    雖然與他的原定計劃不符，但計劃從來不如變化，能在不斷發(fā)展的局勢當中多添一條備選方案，并不是件壞事，也許到時候就用上了。

    “倘若登位的是二殿下，就更好了。父王以為滇寧王府能永世相傳嗎？這畢竟是朱家的天下，不是我沐家的?！便逶さ?，“能提前得到新帝的好感，有什么不好。”

    ——確實沒有。

    滇寧王發(fā)現(xiàn)自己無話可說了。

    除了第不知多少次遺憾這為什么不是個兒子。

    他憋著的怒氣都化成了頭痛，他當年拿女兒當兒子養(yǎng)，絕沒有想到會養(yǎng)出今天這個結(jié)果。

    “你——看過珍哥兒了沒有？”

    沐元瑜點頭：“看過了，母妃讓抱來給我看了看，養(yǎng)得挺好的?！?/br>
    “你心里不要有芥蒂，”滇寧王向她道，“你也看到了，珍哥兒從出生就養(yǎng)在你母妃那里，將來只會親近你母妃，同你母妃親生的孩兒是一樣的?！?/br>
    沐元瑜道：“是?！?/br>
    心里補充——個鬼。

    滇寧王這樣的男人，已然是很深謀遠算能動心眼的了，卻也逃不脫男人的通病，總以為他一視同仁膝下所有的孩子，正妻也該如此，就不想想，這些孩子確實都跟他血脈相連，可跟她母妃又不是。

    這樣丈夫跟別的女人生下來的孩子，還不如從外面抱養(yǎng)的都沒血緣的呢，就算不如親生的貼心，好歹也不戳心。

    該說的幾句話都說完了，滇寧王想想也找不出什么事來了，揮手道：“行了，你去祭拜你外祖吧?！?/br>
    沐元瑜更不多話，利落退了出去。

    滇寧王負手站在門前，看著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青石主道上，開口：“許三。”

    一個衣著樸實，面目平常如莊稼漢子的男子從隔壁過來，打著灰撲撲的行纏，腳步悄無聲息，躬身抱拳：“王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