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承恩公親切地稱呼她:“賢侄——” 沐元瑜一呆,忙擺手:“國公爺,使不得,這可錯了輩了,晚輩當不起。” 她跟李飛章說話時看著像是平輩論交,那是因他天生一副不靠譜的調調,其實兩個人并不是一輩的,朱謹深管李飛章叫“舅舅”,她要是跟李飛章平了輩,那跟朱謹深又怎么算?明擺著占皇子們便宜。 承恩公也反應過來近乎套過頭了,干咳了一聲,換了稱呼:“——沐世子,你分明知道,又何必跟老頭子打馬虎眼?你我開誠布公地談一談罷?!?/br> 沐元瑜才叫他詐了一道,肯跟他坦誠就見鬼了,笑一笑道:“國公爺,殿下們的事,別說晚輩不知道,就是知道,又哪里好多嘴呢?我只是受國舅爺之托,來送個信,現(xiàn)在信送到了,晚輩也該告辭了?!?/br> 想了想,她還倒打了一耙,“國公爺是殿下們的外家,您知道的事,當然遠比晚輩為多,不知為何倒要來問晚輩,可算問道于盲了。” 承恩公嘆了口氣:“老頭子若真知道,自然不來問你了——沐世子,有些舊日的事,你恐怕是不知道的,所以才會這么說。這樣罷,我都告訴了你,只與你換一句準話,如何?” 這準話自然是朱謹深到底是不是決意就藩了。 沐元瑜心中一動,聽承恩公的話音,好似作為大皇子的外家,他曾經(jīng)與朱謹深發(fā)生過什么嫌隙似的——或者也可能是朱謹治與朱謹深之間,這導致承恩公雖然選了邊站,但朱謹深卻不接受,而且拒他于千里之外,以至于承恩公這樣的老謀之人,連最基本的脈都摸錯了,搞了個南轅北轍。 ——他要是一股腦把注全部壓死在朱謹深那邊,等過兩年朱謹深利落走人就了藩,他這錯隊站的,竹籃打水一場空,真是能把自己嘔出血來。 坦白講,承恩公這個提議還是挺有誘惑力的,能多了解一點朱謹深,對她往后要走的路也有好處,但猶豫了好一會,她還是搖搖頭拒絕了:“國公爺見諒,這應當涉及殿下的私事罷?如果殿下想讓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會知道;如果殿下不想讓我知道,那么我也不想背地里拿條件交換去打聽什么。假使殿下有一日聽聞,晚輩將無顏以對?!?/br> 她并不著急,只要她在京一日,就是安全的,說好了習學幾年,滇寧王要是想提前召她回去,除非稱病,他敢這么干,她就敢忽悠皇帝去要一堆官員太醫(yī)什么的同行——滇寧王已經(jīng)領教過她偽奏的膽量,短時間內不會糊涂到再來刺激她。 朱謹深的身體是另一重拉長戰(zhàn)線的因素,不管怎么樣,總得他先看到康復起色的希望,才會有余力想下一步,否則他不急,他們這些——咳,急又有什么用? 承恩公在心里皺了皺眉,這樣沉得住氣,怪道兒子回來說這小孩子厲害。 按說李飛章已經(jīng)傳了信回來,他未必得再要沐元瑜的肯定,但他已經(jīng)錯判了一回,不能再錯第二回了。他的想法又與沐元瑜不同,皇子們一日日長大,爭斗必將日趨尖銳,沒有多少時間留給他犯錯了。 沐元瑜站起躬身拱手:“晚輩不知國公爺想做什么,但不論要做什么,我們總都盼著二殿下早日痊愈,這一點上的敬望之心,晚輩想應該都是一樣的罷?!?/br> 在下注這件事上,就算他們下的是同一個人,但路線并不一樣,承恩公府明顯是投資,而她的話,打個不那么恰當?shù)谋确?,其實近于養(yǎng)成,這是年齡帶給她的獨有優(yōu)勢,所謂三大鐵之一,一起同過窗嘛。 所以短時間內他們很難有什么交集合作的機會,歸根結底,核心點在朱謹深身上,他無意,她跟承恩公府打得再火熱也是沒用。 她再度提出了告辭,承恩公再倚老賣老也沒法強留她下來,無奈只好送客。 ** 不管沐元瑜與承恩公府各自懷著怎樣的心思,在保密朱謹深有意就藩這一點上,雙方是達成了心照不宣的高度一致。 不可說,不可說,說了大家只有散伙。 但兩方都不知道的是,這個主意已經(jīng)有人打上了。 沈皇后會動這個念頭,其實跟兩方還都有點關系。 華敏知道沐元瑜參李飛章的真實用意是什么,沈皇后作為幕后的人,自然也知道。那一巴掌還在華敏臉上的同時,掌風也是帶在了她臉上。 雖然并沒有人知道,但她確實感覺到了痛,以及由此而來的焦躁。 事情總是脫離掌控的滋味很不好受。 不能再拖了。 日子往后拖一日,對她就不利一日,因為那意味著朱謹深又多活了一日。 國朝立儲的程序其實是不復雜的,從嫡從長,儲位目前所以在有好幾位皇子的情況下還空懸,最大的原因是朱謹深多病,而他多活一日,他在這方面的缺陷就減弱一點,在朝臣心中的分量就加重一點。 沈皇后現(xiàn)在只能慶幸自己下手夠早,早早見機給朱謹深蓋了個脾性惡劣的黑章,才算從他身上給己方找補了些優(yōu)勢回來。 但這不夠,不足以抵消掉他嫡出及排行居上的絕對法理。 如果哪日議儲,哪怕他還剩一口氣,都絕繞不過他。 沈皇后想等朱謹深下一次犯錯,但她沒有等到,她先等到的是他和滇寧王世子“言笑無忌”的信息——朱瑾洵回來告訴她的。 她若繼續(xù)這么干等下去,到底是朱謹深再次犯錯來的快,還是他和云南那股軍權勢力徹底勾連在一起來的快? 不乘著朱謹深這回惹怒皇帝一氣將他按下,她還有沒有下一次機會? 沈皇后轉動著手腕上滴翠般的玉鐲,下了決心。 作者有話要說: 我丟稿了,好心痛,我是平板在后臺碼,切過去網(wǎng)頁查個詞,再切回來沒有了,整個app程序關掉了,全部重新進,淚奔,趕著回憶了一段,所以今天少點哈——嗯,我知道大家其實也習慣了我的短小→_→ ☆、第62章 第 62 章 翌日。 雪后的這一日是難得的晴好天氣,朝陽一早就升起來, 金燦的陽光毫不吝惜地灑落在皇城之上, 宮禁內主道上的雪已差不多掃凈了, 只有重重屋檐上的積雪還閃爍著晶瑩的光。 沈皇后嚴妝翟衣, 頭戴著九龍四鳳冠,在宮人的簇擁下,踏過干冷的條石宮道,走進乾清宮內, 向剛下了早朝的皇帝大禮參拜, 進表諫言,請于臘八祭祖日,為諸皇子行冠禮,以慰祖先。 帝后般的這番奏對以飛一般的速度傳到了內閣, 六部, 乃至整個朝堂。 朝臣們聞得此事,皆對沈皇后稱頌不已, 以為“賢后”。 要為皇子們行冠禮這事,打從大皇子朱謹治十五歲起, 朝臣們就開始上書了, 直到如今,吵嚷了好幾年,與皇帝不斷互相博弈。 最起初是請立太子,那時朝臣們尚不知朱謹治腦有疾的事,只隱約聽說長皇子不太聰明——不太聰明有什么呢?本朝立長從來優(yōu)于立賢, 長只有一個標準,人人都看得到,賢可扳扯的花樣就太多了,易使龍子相爭,國朝不穩(wěn),所以歷代以來在明面上的規(guī)矩幾乎都以長嫡為先。 皇帝當時被逼到?jīng)]有辦法,只能將一直藏于深宮的朱謹治拉出來在幾個九卿重臣面前亮了亮相,重臣們都驚異沉默了——不聰明和傻可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不聰明無非庸碌,弄個晉惠帝上臺,那是等著重演八王之亂。 重臣們消停了一段時間,同意了立儲一事再往后等一等,朱謹治的腦疾一直在治療中,他比常人的成長要緩慢許多,但比他自己小時候還是有進步,漸漸能分清人,簡短的一點應酬對話也能撐住,也許哪日找到個神醫(yī),能徹底把他治好了呢;排在他之下的朱謹深是差不多的問題,一個體弱多病的皇帝一樣非社稷之福;至于皇三子和皇四子,連越兩個無過錯的嫡兄立到他們本身就是一項爭議非常大的事,就不說朱謹深了,連朱謹治在朝中都是有支持者的,屆時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口水戰(zhàn),而只要上面兩個嫡兄還在,這場口水戰(zhàn)可能都不會有落幕的一天,自然也爭不出個結果來。 重臣們退了一步,不表示皇帝從此就耳根清凈了,因為言官們是不會放過這個既能表忠心又能懟皇帝的好話題的,幾年間都一直陸續(xù)在上書,加上重臣們也認為緩立太子是一回事,而皇子們正常的人生大事是另一回事,不能為此都耽誤了罷,比如行冠禮——朱謹治翻過年就二十了,就是按古禮也該行了,再往后拖,難道要說他二十多歲了還不算成年人嗎? 再有,他的婚事也該進入議程了,他不大婚,拖累得后面的朱謹深都不好提,連帶著三皇子朱謹淵也不過比朱謹深小一歲,一步一步地眼看著都要長起來,個個打著光棍,難道天家子還不如尋常百姓家的男丁不成? 朝廷體面上實在不好看。 內閣的楊閣老本來性急,為此急得都找上皇帝死磕了,他的門生張楨也為此事被貶鏑到了云南。 現(xiàn)在沈皇后站出來,她是六宮之首,天下國母,她的進表是往朝臣那邊加上了一塊重重的砝碼,連皇帝也不能無視。 沈皇后此舉太無私了,她所出的皇四子才十一歲,從她本人的利益來說,前面諸皇子的各項權益越拖延著,皇四子越有成長空間,才越好追趕上來。也并不是沒有人猜測皇帝所以壓著前面幾位皇子,就是為了等皇四子長大。 但沈皇后沒有一心偏私自己,她出了這個頭,真是深明大義。 臘八這個時間節(jié)點也提得好,祭祖日告太廟,行冠禮向先帝們祭告后繼有人,多現(xiàn)成的好日子,雖然趕是趕了點——只有半個月了。 但問題不大,朝臣們先前的不斷上書也不是毫無成果,皇子們的成禮冠服從年初的時候就下發(fā)到尚衣監(jiān)去做了,算是皇帝給朝臣的一點交待,只是大半是糊弄,所以做到年尾了皇帝也不說要擇日行禮,仍使的是一個拖字訣。 ——這冠服按說只要做朱謹治的就好,但因為他的特殊情況,恐怕他獨自行禮時要出問題獻丑,所以是議定了與皇二子皇三子一起的,屆時他便自己糊涂了,也可以看一看弟弟們,跟著弟弟們來。 朝臣們所以大贊沈皇后,與此次冠禮不會有皇四子也有一定關系,皇四子年紀與哥哥們差得有點遠,再帶上他就顯得皇家做事草率不慎重了。 皇帝這回大概是很受觸動,也可能是撐不住了,總之,他沉默了一日之后,做出批示,昭告群臣,準奏了沈皇后的諫言。 舉朝震動,旋即各項準備事宜如陀螺般飛速運轉起來,不但要趕臘八的時間點,更怕錯過了這個店,皇帝又反了悔,下個村不知在何處了。 坤寧宮里,沈皇后滿眼疼愛地拉著兒子的手:“洵哥兒,你不要眼熱你哥哥們,你放心,娘自然是最疼你的。等過兩年,你獨自再辦一場冠禮,那時你父皇,九卿重臣,文武勛貴,為你冠禮祝禱,目光都在你一人身上,才顯得出你的貴重,比和他們摻和在一起強多了?!?/br> 朱謹洵聲音清脆地應了:“是,我都聽母后的?!庇中ξ氐?,“母后,我今日去進學,一路所見的人都夸贊母后,說母后賢明厚德?!?/br> 沈皇后唇邊露出一絲深深的笑意:“是嗎?” 她轉了頭,目光同身邊的心腹宮人孫姑姑對上,孫姑姑心領神會地笑了,低聲道:“娘娘的深意,這些人也就知道個皮毛罷了。” 沈皇后心中舒暢,唇邊的笑意便又加深了。 ** “真是個好日子。” 講讀的書堂就在皇城內,沐元瑜很快聽聞了這個消息,當時就不禁發(fā)出了一聲贊嘆。 薛籌笑道:“我跟沐世子是英雄所見略同。” 許泰嘉卻是悄悄瞪了她一眼。 不論私下眉角,當下諸人都離了座,向坐在前排的朱謹淵行禮道賀。 朱謹淵的年紀對冠禮不是那么著急,但能跟嫡兄們一道舉行對他是一件能抬身價的好事,所以他一貫溫煦的眉目間也有些壓不住的喜意,連聲讓眾人免禮。 候到講官進來,也對朱謹淵道了賀,且善解人意地把講讀結束得早了些。 下了學后,沐元瑜沒有回家,直接讓車夫前往慶壽寺。 車行到半途時,她的車壁上忽然傳來砰砰的敲擊聲,還有少年在外面呼叫。 馬車的行速被迫慢了下來,車夫轉身要向她稟報,跟在車旁跑的許泰嘉已見機一把拽開了車簾,沖里面道:“哎,停一停,是我!我和你說兩句話!” 沐元瑜示意車夫停下,許泰嘉呼呼喘著粗氣,踩著車轅很不見外地爬了上來。 沐元瑜莫名看他:“許兄,你有什么急事?” 在學堂里不說,要現(xiàn)在追著她的車跑。 許泰嘉坐到她旁邊,平復了一下氣息,拱拱手:“沐世子,你是不是要去看望二殿下?” 沐元瑜點頭:“是啊?!?/br> 她懂了,許泰嘉應該是也要去,他的車跟在她后面,漸漸發(fā)現(xiàn)彼此路線相同,所以下車追她來了。 許泰嘉吞吐了片刻:“……我可能誤會你了?!?/br> 沐元瑜當時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根本沒注意到他瞪的那一眼,也就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說什么,只能道:“許兄,你說明白些,我不知你何意?!?/br> “就是你說好日子那個話啦!”許泰嘉不料自己自作多情,又有點羞惱起來,道:“我以為你是忘了二殿下,白費二殿下對你好?!?/br> 這對朱謹淵來說當然是個好日子,可對朱謹深就未必了,他可還關在慶壽寺里反省呢。 沐元瑜明白過來,有點失笑:“——我說這句話,不是你以為的意思,我說的是臘八?!?/br> 許泰嘉點頭:“我懂,所以我說我可能誤會你了嘛?!?/br> ——不,你不懂。 沐元瑜心中嘆息。 沈皇后這個冠禮日子選的,是太好了,正好卡在了朱謹深的兩個月反省期內。 當然不是沒人想到這一點,不過在朝臣們的想法里,這樣的大日子,皇帝還能把朱謹深關著不叫他出來行禮不成?朱謹深主動好好認個錯,給皇帝個臺階,自然就能出來了。 許泰嘉顯然就是這樣想的,他理所當然地道:“我們快去告訴一聲二殿下,讓二殿下趕緊遞個條陳,早日出來,別耽誤了正事?!?/br> 朱謹淵不會遞的。 沐元瑜不敢說自己對他的了解有多深,但她就是篤定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