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第八章 許風的手微微發(fā)抖。他手腕上的傷已是陳年舊傷了,但此時提起來,仍記得當初被挑斷筋脈時的那種痛。他怕周衍看出端倪,用另一只手輕輕按住了,道:“我這右手已廢了多年了,先前也找醫(yī)術高明的大夫看過,說是筋脈已毀、難以救治,周大哥不必為此費心了?!?/br> 冬日里天暗得快,周衍的面容在暮色里便有些晦暗不明。他視線落在許風的右手上,道:“既是神醫(yī),豈是尋常大夫能比的?無論能不能治,去瞧上一瞧總是好的。” 許風心想給他治病的宋文乃是極樂宮的長老,怕是比神醫(yī)也差不了多少,但周衍一番好意,他也不好拒絕,只是道:“周大哥不是要躲避追殺么?若貿(mào)然離開此地……” “無妨?!敝苎艿溃拔业膫讶?,區(qū)區(qū)宵小之輩,何須放在眼里?” 他神色平淡,但聽那語氣,別說是宵小之輩了,便是天下人也未在他的眼內(nèi)。 許風與他相處日久,知道這位義兄向來有些心高氣傲,不覺微微一笑,道:“此事也不急于一時,周大哥容我再考慮幾日吧?!?/br> 周衍道:“也好?!?/br> 接著又望了望窗外,說:“天都黑了……” 許風立刻會意:“我這就去做飯?!?/br>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收好那包糖,然后再去生火做飯,因先前放走了那只鴿子,所以多炒了兩個菜。兩人吃過之后,又在桌邊閑話幾句,便各自回房休息了。 許風這一夜睡得不太安穩(wěn)。 月光由窗外透進來,照著他手腕上蜈蚣似的疤痕,他仍記得那一天,那宮主握劍的手猶如白玉一般,映得劍尖上滴落的血珠格外艷麗。 許風閉了閉眼睛,手指一點點摸上那處傷痕。若真有神醫(yī)能治好他的手,他當然也想試一試,只是……只是他在這鎮(zhèn)上住得久了,覺得說不出的愜意快活,有些舍不得這般平靜的日子,怕將來到了江湖上,難免又起波瀾。 許風在床上翻來覆去,也不知什么時候才睡著的。他第二天起來精神不濟,卻還是一大早就敲開了周衍的門,拉他去鎮(zhèn)上走一趟。 周衍不解其意,許風便解釋道:“快過年了,我近來攢了些銀子,正好可以給周大哥你換身衣裳?!?/br> 周衍原本的衣服早穿得舊了,對此自無異議。 他倆住的鎮(zhèn)子地方不大,總共也只有一間成衣鋪子,好在許風并不挑剔,很快就選中了一身灰撲撲的衣裳,穿著倒還合適。周衍卻大不相同了,挑來揀去的,將整個鋪子都翻遍了,才挑中一件湖藍色的杭綢衫子,顏色雅致、做工精細,衣擺處用同色的線繡了竹子,等閑看不出來,走動間才見那竹子若隱若現(xiàn),別有一番風致。 這衫子若穿在一位相貌俊俏的風流公子身上,那自然是極為相襯的,但穿在臉色蠟黃、五官平平的周衍身上……就有些不倫不類了。偏他還將雙手負至身后,擺出一副絕世高手的出塵姿態(tài),問許風道:“風弟,你看這件怎么樣?” 許風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甚好?!?/br> 說完就捏了捏自己的錢袋,想著以后可得多賣些苦力賺錢了。 周衍卻還不大滿意,仿佛覺得這件衣裳還是差了些,配不上自己的容貌氣度。眼見店鋪老板露出不耐煩的神色,許風忙道:“周大哥,就選這件吧。聽說臨安城繁華得很,等過些時候咱們到了那兒,再挑過一件更好的?!?/br> 周衍先是一怔,隨即喜道:“風弟,你愿意跟我去臨安了?” 許風伸手替他整了整衣領,道:“我昨夜已經(jīng)想明白啦,我的仇是非報不可的,與其苦練左手,不如想辦法治好了右手,再學周大哥你那招劍法。到時候用右手使劍,一劍殺了我那對頭,如此才叫痛快。周大哥,你說是不是?” 周衍靜了一瞬,遲遲沒有出聲,只是瞧著他撫過自己衣領的手。 許風又叫一聲:“周大哥?” 周衍這才笑了一下,說:“是?!?/br> 他穿著那件極為好看的衫子,連眼神也變得動人起來,看著許風道:“到時候……自會如你所愿。” 許風越看越覺得那件衣裳好看,雖然穿在周衍身上有些別扭,但他還是很爽快的花錢買下了。只買了兩身衣裳,許風的錢袋就徹底癟了,不過他不甚在意,回去的路上邊走邊問:“周大哥,我們什么時候去臨安?” 周衍道:“回去收拾一下東西,這幾日就可動身了。” 許風有些不舍,道:“可惜不能在這鎮(zhèn)上過年了?!?/br> “咱們路上走得快些,大可在過年趕到臨安,那里可比這小鎮(zhèn)熱鬧多了?!?/br> “有花燈看么?” “元宵節(jié)才有?!?/br> 許風正是愛新鮮的年紀,雖舍不得住了數(shù)月的小鎮(zhèn),可是聽周衍描繪起臨安城來,還是禁不住心生向往。 他倆人本就沒有多少行李,回去后隨意收拾了一下,過得兩天就出門了。因臨安離得不遠,兩人也沒雇馬車,就一路游山玩水的走過去。 許風三年前剛下山不久,就遇上了那樁變故,并未在江湖上歷練過。如今一路走來,見識過那些名山大川,再聽周衍說些武林中的趣聞掌故,倒是倍覺有趣。 他倆玩得盡興,行程也跟著一拖再拖,年關將近時,才剛到嘉興府。此去臨安不過兩三日的路程了,倆人走得也累了,便決定進城去歇一歇腳。 剛?cè)氲贸莾?nèi),就遠遠瞧見一家書鋪。許風向來愛看些志怪傳奇、話本集子,這時一看見書鋪就走不動路了。 周衍知他心意,走在他前頭道:“進去看看吧?!?/br> 許風“啊”的一聲,忙跟了上去。 這書鋪小小一間,走進去就聞著一股墨香,里頭的書倒是不少。許風在極樂宮時沒得選,逮著哪本書就看哪本,這會兒看得眼都花了,反而不知道選哪本了。 周衍也不管他喜不喜歡,凡是他翻過的書都拎起來扔在邊上,等湊夠一摞之后,就去老板那兒結(jié)賬。 許風的錢袋早已空了,周衍卻出手大方,買這堆書很是花了些銀兩。許風有些不好意思,在旁邊道:“多謝周大哥?!?/br> 周衍沒說別的,只是捧著那堆書道:“該去吃飯了?!?/br> 書鋪對面就有一家酒樓,他倆也懶得另找地方,走進去尋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了,再點了幾樣江南風味的小菜。那酒樓臨河而建,窗外就是一條小河,河上有人撐著烏篷船緩緩行著,不遠處還有一座長虹似的石拱橋。 許風覺得稀奇,正探頭瞧著,店小二已端了菜上來。 幾道菜做得十分精致,許風舉筷嘗了幾口,味道也都不錯。問起周衍時,他卻只是瞥了許風一眼,說:“及不上你的手藝?!?/br> 許風可不覺得自己有這樣好的廚藝,明知周衍是哄他高興,仍覺得心中歡喜,道:“等到了臨安之后,咱們租一處宅子住下來,就可以自己開伙做飯啦?!?/br> 想了想又道:“聽說神醫(yī)多半有些古怪脾氣,不肯輕易給人治病的,也不知周大哥說的那位性情如何?肯不肯治我的病?” 周衍慢吞吞夾著菜,道:“此事我自有安排,風弟毋須擔心。” 許風是知道周衍的本事的,猜想他在江湖上必然有些人脈,也就沒再多提了。他看了看邊上那一摞書,道:“今日買了這么多書,也不知何時才能看完……” 周衍說:“只管慢慢看著就是了?!?/br> 正說著話,忽聽隔壁桌有人拍了拍桌子,嚷道:“小二,再來兩斤牛rou!” 許風循聲望了一眼,見是兩個江湖漢子,都是勁裝打扮,腰間佩著明晃晃的鋼刀,一副兇橫模樣。他們一面喝酒,一面低聲交談著,似乎有意避著旁人。許風近來內(nèi)功精進,耳力也變得極好,雖未故意去聽,許多話卻斷斷續(xù)續(xù)地飄進耳里。 “樊兄弟,那件事你聽說了嗎?” “當然!松江府又有一個新娘子被人擄走了。” “已是這個月的第三個了吧?也不知是哪里來的歹人,竟然如此猖狂!” “哼!”那姓樊的一拳砸在桌上,道,“還能有誰?此事定然是極樂宮的人做下的!” 許風聽得“極樂宮”三個字,如在耳邊響過一道驚雷,一時沒握住手中的筷子,當啷一聲落在了地上。他掌心里盡是汗,慢慢俯下身去撿筷子,那兩個江湖漢子的說話聲仍傳進他耳里來。 “噓!樊兄弟,你說得這么大聲,是怕極樂宮的人聽不到么?” “怕什么?這等無恥狂徒,人人得而誅之。” “若是給極樂宮的哪位堂主聽見了,嘿,你我二人豈是敵手?” 那姓樊的這才放低了嗓音,道:“失蹤的那幾位姑娘,都是在新婚之夜被歹人擄走的,至今下落不明,也不知是去了哪里。今日城東的李府也在辦喜事,你說會不會……” “李家小姐因是招婿入贅,在門外大擺流水席,咱們不如去喝杯喜酒,順道瞧瞧動靜。” 之后兩人又說了些閑話,許風撿起筷子,滿心里都記著“城東”、“李府”幾個字。周衍叫小二給他換過雙筷子,他卻沒有了動筷的心思。 周衍若有所思地望他一眼,問:“怎么?這菜不合口味?” 許風定了定神,掩飾道:“不是,是走了這么些路,覺得有些累了?!?/br> 周衍不動聲色道:“這幾日兼程趕路,確實有些累人,等吃過飯就找間客棧休息一下吧?!?/br> 許風應了一聲,雖勉強吃了些東西,卻是食不知味。 吃過飯后,兩人就近找了間客棧住下了。周衍出手闊綽,要了兩間相鄰的上房,許風借口精神不濟,一個下午都關在房內(nèi)。那堆書周衍都幫他搬了進來,許風隨手拿了一本翻看,但半天也翻不了幾頁,時不時抬頭去看放在桌上的那柄劍。 這劍是周衍所贈,劍鞘也是他親手制的,出鞘后猶如一泓秋水,削鐵如泥,鋒利無匹。 這等寶劍,難道就只用來報仇么? 許風一點點伸出手去,想要握那劍柄,快要碰著時,又猛地收了回來。 三年前在官道上,他一時動了俠義心腸,自不量力地去救慕容飛,結(jié)果廢了一只右手,這回若再多管閑事,說不得連左手也要廢了。他若是夠聰明,就該置身事外,遠遠避開極樂宮的人,待自己練好了功夫,再圖復仇之事。 可是…… 他一個男子尚且忍受不了極樂宮這等yin窟,那些失蹤的女子若當真被擄了去,又是何等光景?要他坐視不理,卻是談何容易? 許風苦笑一下,認命似地伸出手去,終于握住了那柄劍。冰涼的劍柄一入手,他眼中就再無猶疑之色,起身走出了門去。 隔壁周衍的房門緊緊關著,許風敲了敲門,一直無人應聲。他到樓下去一打聽,才知周衍是出去了。從前住在小鎮(zhèn)上時也是如此,周衍有時會獨自出門一陣,一般吃飯時就會回來了。 許風看了看天色,怕拖得久了耽誤時辰,就沒再等下去,只跟小二交代了幾句,自己提著劍走了。 那李府在城內(nèi)小有名氣,今日又是在cao辦喜事,許風一路往東行去,不多時就尋著了。門外果然擺了流水席,因為天色昏暗,許風也不知那兩個江湖漢子是不是在其中。 他這些日子輕功練得最勤,比從前精進了不少,繞著李府轉(zhuǎn)過一圈后,找一個無人之處,足尖一點,輕輕跳進了院子里,并無旁人察覺。只是李府地方甚大,卻不好隨意亂闖,幸好沒多久就有兩個小丫鬟捧著東西經(jīng)過,許風悄悄綴了上去,跟著她們走了一路,最后來到一座繡樓前。 那繡樓張燈結(jié)彩,布置得喜氣洋洋,又有不少丫鬟婆子進進出出,想來就是今日的新房了。 許風借著夜色遮掩,躍上旁邊的一棵大樹,遠遠朝繡樓里望了一眼。他目力也是極好,只見李家小姐一身大紅喜服,頭上蓋一塊龍鳳喜帕,正端端正正的坐在床沿上。她雖然一直低著頭,身形卻并不似一般女子那樣纖瘦。 許風屏息凝神,牢牢握緊手中的劍。他來時路上已經(jīng)打算好了,若這一夜平安無事,那自然是皆大歡喜;若極樂宮的人當真出現(xiàn)了,他打得過就打,打不過也就罷了,沒必要再把自己折進去。 天色漸暗,外頭的酒席越來越熱鬧,繡樓里服侍的丫鬟也都退了出去,只剩那李小姐一人坐在房內(nèi)。許風正留心四周的動靜,忽聽那李小姐開口道:“閣下既然來了,何不現(xiàn)身一見?” 那嗓音微微低沉,竟不是女子的聲音。 許風吃了一驚,但更叫他驚訝的是,話音剛落,就有一人破窗而入,由屋外跳進了新房內(nèi)。許風一直守在繡樓外,卻不知這人是何時來的,想必他的斂息功夫是比自己更高一籌了。 那李小姐冷笑一聲,道了聲:“來得好!” 將頭上紅蓋頭一掀,從百子千孫的錦被底下抽出一柄長劍,一劍直取那人的咽喉。那人一身黑衣,臉上又覆著面具,瞧不清楚容貌,功夫卻是頗高,眼見李小姐一劍遞過來,堪堪要刺中時,才往旁邊一閃,身形快得猶如鬼魅。 那李小姐一劍未中,緊接著反手又是一劍,使出來一套連環(huán)劍法。他出手又快又準,劍招凌厲至極,哪里是什么嬌滴滴的新娘子?分明就是一個使劍的高手。 龍鳳紅燭兀自燒著,兩人在新房里你追我趕,斗了個旗鼓相當。 許風猜想那穿黑衣的定是極樂宮的人,看他身手,倒是比自己高上許多,何況那新娘也是蹊蹺,他未敢貿(mào)然出手,只在樹上靜觀其變。 兩人打得這般熱鬧,外頭卻沒人過來看看情況,許風正覺奇怪,就聽不遠處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驚叫聲:“小姐——” 隨后有人驚慌失措地喊道:“不好了!小姐出事了!” 許風一個激靈,立刻醒悟在這里不過是假新娘,而真新娘恐怕已遭了毒手。 那假新娘聽了這喊聲,手上劍招使得更快,頓足道:“糟糕!原來你另有同伙!” 黑衣人怪笑一聲,笑聲刺耳得如同山魈鬼怪,也不再同那假新娘糾纏,腳下倒退數(shù)步,再次破窗而去。 許風忙從樹上跳了下來。他原想提劍追上去的,哪知假新娘也從繡樓里沖了出來,兩人恰好撞在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