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節(jié)
四目相對,對望了很久。 情、潮無聲涌動。 他突然翻身,將她壓在身下,火熱的吻雨點似的,密密麻麻落在她頸邊。 她雙手被他扣著,細(xì)細(xì)喘息,徹底敞開自己。 一室旖旎。 …… 崔宅。 庭院里依舊是那幾株柿子樹。 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春暖花開,柳絲輕拂,柿子樹還沒長出新葉,枝干光禿禿的。 崔南軒站在樹下,仰望柿子樹,青綠色的樹皮上有一道道圓疤,得等到夏季,柿子樹才能枝葉蓊郁。 年年都結(jié)柿子,成熟的時候一枚枚紅透爛熟,掛在枝頭,像點了一盞盞小巧的紅燈籠。 她不在,不會再有人提著竹簍子,眼巴巴守在樹下,等著他架起梯子上樹摘柿子。 也不會再有人因為他夜里咳嗽幾聲就守在小火爐前煮冰糖燉梨,知道他不喜歡酸,加很多很多雪花洋糖。 更不會有人偷偷收藏他的文章,連他在酒桌應(yīng)酬的時候隨意寫給其他人的詩也按著日期抄錄下來,認(rèn)真地寫下評語…… 崔南軒低頭,翻開手中一本手抄本。 抄本放了十多年,即使精心存放,紙頁還是泛黃了。 他視線落在其中一頁上,手指輕撫那幾個娟秀的字:吾夫才高八斗。 短短六個字的評語。 可以想見,她伏案窗前,寫下這一句話時,嘴角一定微微翹著,眉眼彎彎,帶著自豪和驕傲,還有點欣喜,有點敬佩。 有人走到崔南軒身后,“閣老,宮里來人了?!?/br> 他似乎沒聽到,出了一會兒神。 來人屏氣凝神,不敢催促。 片刻后,崔南軒合起抄本,收進(jìn)袖子里。 坐轎子進(jìn)宮,走過巷子時,可以聽見外面市井百姓在大聲討論傅云英。 轎子拐彎的時候,他讓轎夫停下來,撥開車簾一角,側(cè)耳細(xì)聽。 最近《女欽差》的戲和書風(fēng)靡大江南北,因人人都知道這戲?qū)懙氖歉翟朴ⅲ写蟪家脖持送低底尲抑邢缕唾I書。崔南軒自然也看了,他能一目十行,只需要看一遍就能基本復(fù)述出大部分唱詞。 外面的人嘻嘻哈哈,把傅云英和花木蘭作比較,夸她孝順,為完成父親的遺愿女扮男裝。 這肯定是傅云章放出來的消息,讓傅云英當(dāng)一個孝女,接受她身份的人會更多。 至今都沒人當(dāng)眾拿污言穢語詆毀她,這也必定有他們的功勞。 崔南軒不大在乎名聲,但他明白對傅云英來說不一樣,她是女子,身份暴露后必須先占一個好名聲。 如此才能一勞永逸,真正以女子的身份站穩(wěn)腳跟。 經(jīng)歷這場風(fēng)波,她能夠無所顧忌地做一個女巡撫。 崔南軒忽然瞇了瞇眼睛。 難怪霍明錦平定遼東以后,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現(xiàn)在傅云英正處在風(fēng)口浪尖上,他隱于幕后,對她來說是最好的。 他能以迅雷之勢昭示自己對她的欲、望,也能果斷利落地收斂鋒芒。 有意化無意,大象化無形。 街頭那邊似乎起了什么sao動,一片嘈雜中,女子高聲說話的聲音飄了過來。 崔南軒瞥一眼爭吵聲傳來的方向。 十幾個婦人站在牌坊下,正叉著腰和另外一群婦人爭吵。 兩幫人揎拳擄袖,吵得臉紅脖子粗的。 圍觀的人群勸勸這邊,勸勸那邊,好不熱鬧。 隨從見崔南軒望著爭吵的人群,忙上前兩步,小聲向他解釋:“這些天很多女子趕來為傅大人喊冤,她們的家人嫌她們拋頭露面,趕過來勸她們回家,這些女子不愿意,天天都有人為這事吵架的。” 婦人中有罵傅云英不守婦道的,也有真心佩服她、崇拜她,沖破重重阻力趕來支持她的。 雖然這部分人現(xiàn)在很少,但是以后會越來越多。 她看到這樣的景象,一定會很欣慰吧? 崔南軒閉了閉眼睛,放下車簾。 先去平時議事的內(nèi)閣,王閣老、汪玫、姚文達(dá)、范維屏幾人陸陸續(xù)續(xù)趕到。 王閣老看眾人一眼,道:“不能再等了,萬安宮已經(jīng)修飾一新,連椒房都預(yù)備好了。民間百姓都在關(guān)注此事……今天我等聯(lián)名請求皇上赦免傅云英?!?/br> 他話音落下,汪玫捧出一份折子給眾人看。 不等其他人反應(yīng),崔南軒頭一個接過筆,在折子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其他幾位閣老嚇了一跳。 他從來只管民生經(jīng)濟(jì),跟進(jìn)改革的事,堅決不摻和政黨之間的勾心斗角,任他東南西北風(fēng),他自巋然不動,今天怎么轉(zhuǎn)性啦? 崔南軒一筆一筆寫下自己的名字,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她寫“吾夫才高八斗”幾個字時含笑的面容。 寫完最后一筆,他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離開。 眾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 簽字只是個儀式而已,請求赦免傅云英的奏疏早就準(zhǔn)備好了,按照官職署名,王閣老列在首位。 這道奏疏很快送達(dá)朱和昶面前。 …… 乾清宮,東配殿。 朱和昶看完奏疏后,笑了笑,把奏疏遞給剛才秘密進(jìn)宮的傅云英。 她看過奏疏,也笑了。 以王閣老為首,群臣聯(lián)名為她求情。 以后,這些為她求情的人不得不繼續(xù)護(hù)著她,因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是由他們舉薦的,如果她有什么不妥,王閣老他們也得吃掛落兒。 “先官復(fù)原職,等事情平息下來,再過幾年,就沒人能攔得住你了。” 朱和昶含笑道,朝傅云英眨了眨眼睛。 “王閣老他們那天作的幾首詩,朕讓人記下來,不僅要出詩集,還得刻在石碑上,到時候就把石碑放在坊市最熱鬧的地方。一來,讓世人曉得楊玉娘的勤王之功和你的撫民之功,二來,以后誰敢多嘴,就讓他們?nèi)タ茨菐资自?。?/br> 石碑立在坊市里,誰敢再對楊玉娘和傅云英的女子身份冷嘲熱諷,罰他們站在石碑前思過! 傅云英失笑,朱和昶這主意還真是刁鉆,這不是逼著王閣老他們硬著頭皮給她撐腰嗎? 詩是他們寫的,就這么鐫刻在石碑上,不僅世人皆知,還很有可能流傳到后世,他們想不承認(rèn)都沒法,只能捏著鼻子繼續(xù)贊頌她和楊玉娘。 朱和昶招手讓吉祥取來一份擬好的圣旨,“另外還要冊封你為公主,沒有實封,只是個名號?!?/br> 傅云英忙拱手,想要推辭。 朱和昶擺擺手,笑著道:“這也是沒辦法,畢竟你是女子,為了朕,你就答應(yīng)吧?!?/br> 有了公主的名號,民間百姓才不會浮想聯(lián)翩,他們會把她當(dāng)成是皇室的人,皇家的代表,而不是其他。 朱和昶這么做,既是為他自己考慮,也是在為傅云英著想。 她想了想,點頭應(yīng)下。 朱和昶忽然拍一下書案,翻找出另一份詔書,“還有任命你當(dāng)呂宋總督的文書,你都收好了。” 呂宋總督是遙領(lǐng),當(dāng)?shù)赜泄賳T管理東西方貿(mào)易的事,以后苗八斤南下,將代表傅云英履行總督職責(zé)。 “云哥,你是公主,那霍督師以后就是駙馬了?!?/br> 等傅云英收好詔書,朱和昶忽然道。 她抬起頭。 朱和昶一攤手,“衛(wèi)所改制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不可能一蹴而就,也許要十年,甚至更久……霍督師領(lǐng)兵征戰(zhàn)多年,只有他出面,才能震住那幫老兵,衛(wèi)所改制離不了他。朕還有很多要仰仗他的地方,你當(dāng)公主,霍督師就是朕的妹夫?!?/br> 他嘿嘿一笑。 “大舅子支使妹夫,天經(jīng)地義,朕真是太聰明了!” 開玩笑的口吻,怎么聽怎么不正經(jīng)。 傅云英卻從這幾句玩笑話中聽出他的深意。 不是試探,也不是警告。 只有坦誠和期冀。 他登基時,時局不穩(wěn),內(nèi)憂外患。 如今外寇已除,國朝一片欣欣向榮,內(nèi)閣大臣無意爭斗,是時候騰出手來解決制度上的隱憂了。 完善內(nèi)閣,改革科舉之弊,繼續(xù)整頓賦役、改革軍隊團(tuán)營、鼓勵江南貿(mào)易經(jīng)濟(jì)…… 他們不奢求盛世,但必將留給后世一個太平安穩(wěn)。 君臣二人對視了片刻,相視一笑。 …… 朱和昶目送傅云英退出去。 侍立的宮人躬身退下,作道士打扮的老楚王手執(zhí)拂塵、一顛一顛走進(jìn)暖閣,瞇著眼睛打量兒子幾眼,“舍不得了?” 朱和昶白他一眼,低頭批閱奏折。 老楚王訕笑著走到他身旁,沒話找話說,“為什么非要英姐遙領(lǐng)呂宋總督的職位?” 呂宋那么遠(yuǎn),坐船都得走幾個月,傅云英不會去呂宋的。 朱和昶提筆寫下朱批,輕聲道,“以后我要是犯糊涂了,云哥可以逃到呂宋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