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外狹窄的小道上，一輛墨黑色賓利停在幽暗里，也不知道停了多久，斑駁的光影中，車內(nèi)就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謝豫。

    第79章 誠心

    顧冉最終沒有下樓去。她回了病房。

    顧老豆剛剛睡下, 花姐在旁邊照顧著，見女兒進來, 她問：“在外干嘛呢?！彼匆娕畠涸谕饷娲袅藭坪踉诔錾? 但回來又是一副高高興興，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的模樣。

    顧冉走到病床邊, 給顧老豆掖掖被角, 若無其事地回：“沒什么, 就站了會?！?/br>
    怕母親追問, 她迅速轉(zhuǎn)了話題, “爸爸下午狀態(tài)還好嗎？”

    “比昨天好, 下午你老家的姨姥來探病, 你爸把小沈照片給她看，說是你對象，兩個老家伙討論著小沈可高興了！”

    顧冉默了默，看向床上的顧老豆，老人家躺在被褥下，重癥將曾壯實的人折磨得只剩皮包骨, 平日里整夜都因為疼痛難以安睡，今晚似乎是真是托了心情好的福，竟然睡得安詳無比。顧冉心下倍感欣慰, 壓下先前長廊的那點苦澀, 笑著說：“是嗎？爸爸高興就好?！?/br>
    ……

    而樓下謝豫最終也沒有上來, 還端坐在車?yán)铩?/br>
    車內(nèi)光線幽暗, 車燈在車廂內(nèi)拉出西洋畫里渲染出的昏黃色調(diào)，謝豫靠在車窗旁，保持著先前三樓病房凝望的姿勢。

    一直到過了好久好久，一側(cè)劉秘書終于忍不住道：“謝總，時間不早了，您都忙了一天還來這……天天這樣，身體受不了的啊，要不我送您回家休息吧。”

    謝豫收回視線，末了點頭，“回吧，去公司?！?/br>
    劉秘書：“……”說好的回家休息呢。

    ……

    謝豫回到了公司。

    進辦公室，翻出文件，開始加班。

    沒人知道這一刻的謝豫在想什么，劉秘書陪在一旁，心下浮想聯(lián)翩。

    方才在醫(yī)院，boss都看到了，那兩人約會了一天，在車前告別，沈嘉文還湊過去做出親昵之舉……當(dāng)時，他還怕boss會按捺不住，結(jié)果boss什么也沒做，只那么冷眼看著。

    然后，像無數(shù)次去醫(yī)院看到那兩人同進同出一樣，他什么表情也沒有，只字不發(fā)，開著車，又回到公司，繼續(xù)加班。

    說起來劉秘書還很是感嘆。那個雨夜boss跟小沈董為了同一個女人大打出手，可算得上他跟謝豫這么多，他唯一失控的場景了。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以后，他也明白了顧冉在boss心里的地位，雖然顧經(jīng)理選擇了小沈董讓他們詫異，但作為一個結(jié)婚生子的過來人，劉秘書這些年見過不少為情所傷的癡男怨女，大多數(shù)都是情緒大起大落，發(fā)泄放縱、痛哭頹廢，甚至沉溺煙酒，行尸走rou。

    可boss沒有。沒有暴怒、頹廢，更不曾用任何酒精煙草來麻痹，那個雨夜過后，他像是刷掉了記憶，加倍投入到事業(yè)中，像過去一樣，每天發(fā)狂的工作。如果不是每晚都要去醫(yī)院樓下靜靜呆上一會，他都會懷疑，boss從來不曾愛過那個人。

    想了想，他退出辦公室，給了正來送文件的陳助理一個眼神，“你可是他的老部下，跟他關(guān)系更熟，你也勸勸啊，這種狀態(tài)讓人擔(dān)心啊?！?/br>
    “擔(dān)心？我倒覺得這種狀態(tài)更好?！?/br>
    “好？這就不像一個正常人好吧，我倒希望他像個正常人一眼，失戀了難過就難過，發(fā)泄就發(fā)泄，他是boss，想翹班就翹班，有誰敢攔著他？可他天天關(guān)在辦公室，這么憋著是什么意思？用工作轉(zhuǎn)移注意力，發(fā)泄痛苦啊。”

    劉秘書說到這又看了屋內(nèi)一眼，謝豫還端坐在辦公桌后看文件，似乎早就忘卻感情上的挫折，投入到工作中，可說他忘卻情傷吧，他整個人的氣場除了精干冷冽外，還透著難以言喻的沉悶，可以一工作就不吃飯不休息，可以一天不跟任何人交流，那是一種不將情緒外放，濃重的自閉與壓抑。

    劉秘書露出不忍，搖了搖頭，陳助理卻是啼笑皆非，“你覺得謝總是在用工作發(fā)泄痛苦？”

    “這都瘋狂成這樣了，夜夜熬到兩三點……這不是用工作發(fā)泄是干嘛！”

    “你也太小看謝總了?！标愔頁u頭一笑，“我給你講個事吧?！?/br>
    “什么？”

    “大概是在八年前，謝總也遇到過一個重大挫折，那年他剛斯坦福畢業(yè)，二十歲出頭，人家大學(xué)四年修本科，他有天資又勤奮，四年搞定本碩連讀，以最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成了學(xué)校里耀眼的學(xué)神級人物……趁著這股勁，畢業(yè)后他投入了一個項目，為此招兵買馬，組建團隊，成立公司，成立之初可謂是意氣風(fēng)發(fā)……人人都看好他，以為他一定前途無量，可誰知道，項目最終因為金融風(fēng)暴慘遭失敗，不僅賠光了謝豫在大學(xué)創(chuàng)業(yè)攢下的所有資金，還欠下高額債務(wù)。”

    陳助理說到這總結(jié)：“22歲，異國他鄉(xiāng)，人生中的第一次創(chuàng)業(yè)，費盡心思，傾其全部，一點甜頭都沒嘗到，就慘遭敗北，解散團隊，甚至背上高額債務(wù)……這對一個剛畢業(yè)還家境貧寒的青澀大學(xué)生來說，算是重創(chuàng)了吧?！?/br>
    劉秘書點頭，“換了一般人沒準(zhǔn)一蹶不振。”又嘖嘖道：“原來咱boss也失敗過？”

    “廢話！是人又不是神，天才也會有失??！何況還那么年輕！”陳助理瞪他一眼繼續(xù)說：“那會boss真是輸?shù)猛K，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沮喪啊痛苦啊……但他沒有，他就像現(xiàn)在一樣，將自己關(guān)在工作室里，沒日沒夜加倍工作……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能肯定的是，那一定不是絕望。末了他就這樣瘋狂了三個月，三個月后他拿出了更完善、更成熟的項目計劃……最后事實證明，項目成功了，他不僅翻了身，還大賺一筆?！?/br>
    劉秘書驚詫又敬佩，下意識透過隔間的磨砂玻璃往里看，謝豫仍在看文件，那桌上堆摞得高高的文件，他一本本的看，手中的筆專注的寫，似乎永遠不知疲倦。

    人生在世，一個人做事的方式與道理是相通的，陳助理看著屋里的人，若有所思。

    那個人此刻像是壓抑、自閉，可又像是在極端的壓抑里，醞釀著更為更強大的力量。

    劉秘書道：“我大概懂了些。”

    陳助理一推他，“知道了還愣著干嘛，夜里謝總還有很多公務(wù)，快去買點夜宵，給他補充能量?！?/br>
    ……

    劉秘書去了，提了滿滿一大袋子的吃食回來。

    可等他回到公司，就見總經(jīng)辦門口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可不是被陳助理攔住的余曉依。

    明亮的外走廊燈光下，余曉依穿著黑色大衣，削瘦的身軀抓住門把手，正跟陳助理進行拉鋸戰(zhàn)，“我要進去！我要找你們謝總！你們沒有權(quán)利攔我！謝豫！我知道你在里面！讓我進去?。　?/br>
    陳助理頭有些大。

    眼下的女人，初見只覺得嬌瘦文靜又端莊，時間長了才發(fā)現(xiàn)偏執(zhí)而纏人，謝豫一早就表明了對她的態(tài)度，可這姑娘就是不死心，據(jù)說前些日子謝豫還沒出院，就煽動了謝家mama勸誡兒子，可謝豫是什么主，哪能由別人左右，謝母說了半晌悻悻而歸，這姑娘目的沒達到，又開始跟謝豫打電話，謝豫大概是忍了太久，跟這姑娘徹底斷了來往，電話直接拉黑，無論她怎么找也不見面。原以為這姑娘終于能死心吧，結(jié)果……她竟然死纏爛打找到公司里來。

    陳助理哪敢放她進去，劉秘書見狀也跟過去攔。

    他同陳助理一樣，不待見余曉依，雖然他現(xiàn)在也不能理解boss怎么那么多女人不要，偏就看上了顧冉，但平心而論，他更不喜歡這個余曉依，顧冉即便有些女漢子，性格大咧直來直去，什么看起來都一把，但起碼心是好的，可余曉依這女人，看她的第一眼劉秘書就直覺對方心機不淺。

    結(jié)果，事實證明，果然如此。

    他趕緊跟著沖上去，放下外賣就擋住余曉依，余曉依便鬧得更加厲害。

    大抵是吵吵嚷嚷的聲音太大，里頭的人再不能忍受，一聲低喝透過門傳來，“讓她進來?！?/br>
    陳助理劉秘書對視一眼，心有不甘地將余曉依放了進去。

    ……

    余曉依進去之時，謝豫就坐在辦公桌后，房間里安靜至極，即便余曉依的鞋跟踩出輕響，謝豫仍是頭也不抬，像是這個人根本沒來過。

    余曉依尷尬地站在那，知道對方是有心讓自己難堪，仍是主動開口：“謝豫……你終于肯見我了。”

    謝豫依舊低頭看報表，修長的指尖一頁頁翻過文件夾，巍然不動。

    見謝豫不理自己，她趕緊解釋：“你是不是在生氣？不是我讓你mama跟你說那些話的，是你媽心好，不忍心我等你這么多年，才說句公道話……”

    公道？

    謝豫握筆的手頓了頓，明明是冷峻的臉，唇角卻漾起弧度，似乎是譏誚。

    余曉依見他這個模樣，更是緊張，“謝豫，你怎么那個表情啊，我這幾年對你怎么樣，你心里清楚，你不能這么對我……你說話啊。”

    謝豫終于抬起頭，卻是笑了起來，往常陰郁冷冽的面容，這一笑竟然眉眼舒展如四月春風(fēng)，“說話？是要說，那天沒跟你說清楚的話。”

    “什么話？”

    “那天，我跟你說我有喜歡的人，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話不對。”

    他從沒對她笑得這般和煦過，又語氣溫文爾雅說出這般話，余曉依不由心中砰砰跳，喜道：“什么不對？”

    “我不是喜歡，是愛?！?/br>
    余曉依的笑一瞬凝結(jié)。

    呵，不是一時的喜歡，是死心塌地的愛？

    所以他讓她進來就是為了讓她破碎的心再碎一次？

    余曉依再控制不住情緒，嚷道：“愛？！她哪里值得你愛！她都攀上高枝，搭上了沈嘉文，你還說什么愛？呵，從前做同學(xué)我都沒想到她是這樣的人，看著半點沒心機都沒有，結(jié)果厲害啊，嫁入豪門，麻雀變鳳凰啊……謝豫，就這樣的人，你還愛！你愛她什么呀！愛慕虛榮，攀龍附鳳嗎？！”

    她嘲笑著，薄嘴唇揚得高高的，用刻薄去回?fù)羲摹皭邸薄?/br>
    可謝豫面上一絲波瀾都沒有，只淡淡看著她。而他越是不在乎，她便越是惱恨，“怎么？聽了這話你都不生氣？哈！這就是你的愛？”

    謝豫反問：“我為什么要生氣？她根本就不是你說的那種人?！?/br>
    余曉依面色微變，眸里明顯有悲憤，卻是冷笑，“是不是又能怎么樣？她已經(jīng)選擇了沈嘉文，他們已經(jīng)戀愛交往了，每天親親熱熱成雙成對，你就只能干看著，又能怎么樣……到最后，你還是只有我……只有我……”

    “講夠了？”像是再無法忍受她的糾纏，謝豫站起身，兩人隔著辦公桌，距離只有半米遠，他個子高，光線打過來，在她面前投下陰影，他幾乎是俯視著她。

    余曉依被他的氣場逼迫，不由后退了一步，就聽謝豫語氣緩慢而決絕地道：“余曉依，我最后說一遍，不管她現(xiàn)在跟誰，都跟你沒關(guān)系，我對你沒有意思，從前沒有，現(xiàn)在、以后、永遠都不會有?！?/br>
    “別說她在交往，在我眼里，結(jié)婚都不算事，交往又算什么，戀愛可以分手，結(jié)婚也可以離婚……只要我愿意，任何問題都不是問題……”

    余曉依萬沒想到謝豫會說出這番話，她瞪大眼半天沒回神，“你……你瘋了吧，離婚了你都要??！”

    “是?！敝x豫語氣滿是篤定，一字一頓道：“你認(rèn)識我這么久，該知道我的脾氣，我這人難得有中意的，一旦入眼，絕不動搖?！?/br>
    ※

    余曉依幾乎是臉色慘白的離開。

    門是虛掩的，聲音傳得到外面，屋外劉秘書跟陳助理都聽見了。

    劉秘書看著余曉依掩面而去的背影，覺得boss最后幾句話真是帥到家。

    什么離婚了都會要，就沖他最近這一系列的忙碌，他敢打包票，他們家主子絕不會讓沈嘉文有結(jié)婚的機會，可公子哥沈嘉文還對謝boss的動靜蒙在鼓里一無所知，估計這戀愛都沒幾天了，顧經(jīng)理還是洗白白早點躺好等著侍寢吧。

    劉秘書內(nèi)心一邊彈幕，一邊將夜宵拿進了辦公室。

    果然，boss又開始了忙碌。余曉依出去后他又恢復(fù)到先前的精干，但卻不是看公司的報表，而是在看幾份英文文件，劉秘書上前掃了一眼，看到最上面的“hospital”一詞，心下好奇，但也沒出聲問。而謝豫仍是低頭翻閱，表情凝重。

    劉秘書將夜宵推了過去，“謝總，趁夜宵還有些熱，快吃吧?！?/br>
    “不用了，我時間不夠?！?/br>
    劉秘書忍不住道:“我知道您為了顧經(jīng)理，可就算是這樣，也不能不顧自己啊?！?/br>
    謝豫被他一攔，終是頓住了手中文件，褪去了之前面對余曉依時的絕情與肅容，他自語道：“我總覺得自己做得不夠?！?/br>
    “啥？”劉秘書一愣。

    不夠？什么不夠？

    默了默，他想起陳助理說過，謝總有個“做得不夠”準(zhǔn)則，他似乎一直用這個準(zhǔn)則嚴(yán)于律己。

    在boss的眼里，倘若一個人沒考上好的大學(xué)，是不夠努力，沒有取得驕人的業(yè)績，是不夠勤奮，沒有維系好客戶關(guān)系，是不夠用心，沒有管理好公司，是不夠全面……總之，只要他的人生有任何地方?jīng)]達到完美，他永遠習(xí)慣第一時間反省自己。

    .

    劉秘書道：“您是說對顧經(jīng)理嗎？哪不夠好??？”一個孤僻驕傲的人，肯放下自尊去卑微愛一個人，這還不夠么？光就剛才拒絕余曉依的那番話，句句干脆利落擲地有聲，只怕多少女人聽了都得感動落淚。

    謝豫只是搖頭，“你不懂?！?/br>
    夜深人靜的夜，謝豫揉揉太久工作而略微發(fā)疼的額頭，看著窗外夜色，想起了某個人的面孔，眼里緩緩浮起恍惚，“有很多地方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