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jié)
凝嬪不慌不忙地坐在那, 仿若石雕堅韌不拔。 她已經(jīng)做好準備,就等著被人發(fā)現(xiàn)了。 但是出乎意料地, 身后傳來一個沉穩(wěn)的男聲,“管住嘴, 關(guān)好門?!?/br> 小宮女噗通一聲跪倒, 嚇得瑟瑟發(fā)抖, “皇……皇上……” 凝嬪驚訝地看向皇帝,皇帝正好對上她的目光, 他皺著眉無奈道:“凝嬪, 你太讓朕失望了?!?/br> 他看向旁邊被下藥昏睡的幼清, 眼神里閃過一抹柔情, 緊接著視線回到凝嬪身上,瞬時展露鋒芒,“好大的膽子, 竟敢在御書房動手?!?/br> 凝嬪所有的鎮(zhèn)定瞬間不見, 她沒想到皇帝會這個時候醒來,而且還……那么淡然…… 皇帝上前,一探德慶的鼻息。 沒了,涼透。 他轉(zhuǎn)過身,“來人啊,傳御醫(yī),禮親王突然重病, 恐有暴斃意外?!?/br> 凝嬪愣住,她完全沒想到皇帝的反應(yīng)會是這樣?;蛟S是皇帝太過憎恨禮親王, 或許是皇帝不想傳出丑聞,又或然,他對她們姐妹倆存了那么一絲真心。 總而言之,當?shù)聭c的尸體被妥當處理后,凝嬪跪在皇帝跟前,臉上有著赴死的從容:“事情是我一手策劃,與旁人無關(guān),求您處死我?!?/br> 此時其他知道內(nèi)情的人都已經(jīng)不能開口說話,為了填滿這個謊言,皇帝做得滴水不漏。 太醫(yī)對外宣稱德慶重病暴斃,為防止惡疾擴散,尸體必須火化。 沒有人需要對此負責,仿佛德慶的死,只是他作惡多端自斃的結(jié)果。 皇帝眉目微沉,并不看凝嬪,“朕不殺你,卻也不能再留你在身邊?!?/br> 凝嬪俯身額扣冰涼的大理石,地上黑黝的紋路復雜錯亂,仿佛能鉆到她的眼睛里去,攪得眼淚嘩啦啦往外掉。 那么多個日日夜夜,她懷抱著復仇之心在深宮里籌謀,極盡手段只為取得皇帝寵信,說對他沒有感情,那是假話。 她顫著嘴唇,輕聲問:“皇上,您就不問臣妾為什么要這樣做嗎?” 皇帝凝視她,深沉的目光里有著看透一切的力量,“你進宮,不就是為了今日之事嗎?從今以后宮中不再有凝嬪,昔日的凝嬪染病而亡,從此你便只是尋常百姓。” 原來他什么都知道。 原來深宮之中,最會做戲的,不是她們這些妃子,而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她們像螞蟻一般,被人牢牢掌握在手心,無論發(fā)生什么,他都只是冷眼旁觀著。 凝嬪身上一陣發(fā)寒,她自以為忌諱如深的秘密,卻只是皇帝所知萬事中再渺小不過的一件小事。 既然他什么都知道,那么宋家的事…… 她狠下心直直地往地上磕去,磕得頭破血流,“求皇上重審當年滅門之事,求皇上給宋家一個公道!” 皇帝眸色一黯。 凝嬪跪著前進,將鐵盒奉上,懇切地看著皇帝,“請皇上昭告天下當年真兇!” 皇帝皺眉,接過她遞來的鐵盒,看了數(shù)秒,隨手放到一旁,他的語氣輕描淡寫,“人已經(jīng)殺了,還不夠嗎?” 凝嬪抓住皇帝的衣角,“皇上,難道你就不希望替自己的侄子洗脫當年冤屈嗎?德慶作惡多端,難道死后還要享后人敬仰嗎?” 皇帝沉默。 若要將當年的事情翻出來,勢必引起不小的轟動。 許久,他背過身沉聲道:“朕自有定論?!?/br> —— 幼清醒來的時候,周遭空氣里飄著龍涎香的氣味,外面天色已暗,四角幾根宮蠟搖搖晃晃地擺動著燭光。 她直起身坐起來,渾身困乏,頭暈?zāi)垦?,仿佛還沒有從夢中掙脫。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她回到了小時候,宋府其樂融融,她穿著百壽羽衣從宴席上招搖而過,爹搖頭嘆氣作勢責她,娘卻一把將她抱住摟坐腿上,疼惜地喊著:“我的好阿妙?!?/br> 幼清擦拭眼角的淚,抬頭望見一人影竄動,朝她而來。 她以為自己是下地府了,做了殺人的事,沒來得及回神,就被人拖下去斬了。 這會子有人來,大概是來接她去和爹娘團圓的。 等那人到了跟前,她看清楚來人相貌,頓時三分驚訝,問:“地府里也有皇帝么?” 皇帝笑著坐下,“不知道,哪天等朕死了,下到地府看一圈,再托夢告訴你?!?/br> 幼清清醒過來,下意識便問:“凝嬪娘娘呢?……禮親王呢?” 她半咬著嘴唇,一雙眸子清澈透亮?;实蹖嵲谙胂蟛怀觯@張美艷與純真并存的臉上,會出現(xiàn)殺人時的兇狠神情。 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都死了?!?/br> 幼清張大雙眼,艱難地擠出話語:“凝嬪娘娘……死了?” 淚水瞬間充盈眼眶,她渾身顫抖著,嘴上囁嚅:“不……不……該死的是我!” 怎么可能! 怎么會! 明明是她的主意,到頭來為什么會是堂姐承擔后果! 她哭得泣不成聲,幾乎要將自己淹死在眼淚中。 皇帝抱住她,輕聲安撫:“不要傷心,你還有朕,朕會好好保護你的?!?/br> 幼清無力地哭著,什么都聽不進去。 皇帝撫摸著她的青絲,聲音極具魅惑:“從今往后你便是朕的寵妃。” 幼清猛地一怔,她奮力推開皇帝,喊道:“我不要做什么寵妃,你殺了我,快殺了我!” 皇帝耐心道:“朕不會殺你,幼清,乖,留在朕的身邊?!?/br> 幼清大聲吼道:“我不是幼清!我是阿妙!我是宋阿妙!多年前被德慶滅門的宋府孤女宋阿妙!德慶是我殺的,不是凝嬪娘娘殺的,你要追究,就追究我,全是我一人所為。” 皇帝:“朕知道你是宋阿妙?!?/br> 幼清愣住,“你說什么?” 皇帝俯身靠近她,“凝嬪是你的堂姐,德慶是你的仇人,你進宮是為了找尋宋府被滅的真兇,朕說的對不對?” 幼清一臉驚慌地看著他。 皇帝的神情始終未變,淡淡的,像是畫里描的山水。 “這些朕都不在乎?!彼兆∷氖?,“做朕的妃子,可好?” 幼清搖頭:“不?!?/br> 他斂起神色,清淡的眉目瞬間陰晴不定,他的聲音太過嚴怖,滅人九族時也不過是這般語氣,“你不怕朕殺了你?” 幼清:“我要的就是這個?!?/br> 皇帝捏住她的下巴,“我哪里不好?” 幼清直視他:“哪里都不好?!?/br> 皇帝冷冷地看著她,她近在咫尺,卻似遠在千里之外。這么漂亮的一張臉蛋,過去顧盼生輝,如今卻面如死灰,他幾乎能預料到強留她不久之后佳人香消玉殞的后果。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無私。 “凝嬪沒死,朕將她安排在城外,至于宋府的事,朕會給你個交待?!被实鄣穆曇艉苁瞧v,像是用盡所有力氣,“回到德昭身邊,好好活著,幸福地活著。” 說罷,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轉(zhuǎn)身離去。 幼清僵在原地,眼淚猶掛在眼角,她抱住臂膀倒在被褥上,整個人不知是該喜該悲,最終緩緩閉上眼睛。 德慶暴斃宮中的消息很快傳遍朝野,禮親王府,除了木清子,無人敢有異議。 木清子嚷著要看德慶尸體,得到的卻是一罐骨灰。她哭了整整三天三夜,圖贊聽聞德慶意外,便發(fā)信讓木清子回吐蕃。 一個月后,再無人提起德慶,仿佛他從未在世間存在過。 禮親王府的舊人全被遣散,連同德慶過去那些黨羽,連根拔起。 毓義奉命去查封禮親王府時,在機關(guān)暗屋里發(fā)現(xiàn)無數(shù)慘絕人寰的酷刑,其中發(fā)現(xiàn)個活人,雖然受盡折磨,但是依舊能看出是個面目清秀的男子。 毓義惜他可憐,準備找人替他療傷。男子記憶全失,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只是說要回家。 “她在等我,我們要去江南水鄉(xiāng),宅子前種海棠,春天花開的時候,我們做花酒埋在樹下,來年夏末的時候,花前月下共酌一杯?!?/br> 毓義問不出其他,只得作罷,給了他些銀子,任由他一路南去。 睿親王府。 倔強地在天牢里待了一個月才肯出來的德昭今日終于回府。 他原是不想回去的,仿佛踏出天牢一步,就是向皇帝示弱。無奈最后被侍衛(wèi)強硬駕著趕出牢。 他頹然地走回府,遠遠望見府門口有人迎接。 大概是太妃。 德昭想起以前那些日子,回府的時候總有幼清迎他。 那時候,要多開心有多開心。 他垂頭喪氣地低著腦袋,走到府門口,看都不看抬腿就往里跨。 太妃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德昭,你瞧瞧這是誰?!?/br> 德昭無精打采地往人群中一看。 夢里,他親過千萬遍的面龐,如今那嬌艷面靨近在咫尺,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摸到溫熱肌膚,這才敢確信,不是在做夢。 幼清皺眉拍開他的手,“呆著干什么,難道你不愿意看見我么?” 德昭上前一把摟住她轉(zhuǎn)圈,笑得嘴都要咧開了,轉(zhuǎn)得幼清暈頭轉(zhuǎn)向了,這才舍得把人放下來。 “我就知道,四叔是疼我的?!彼Φ酶鷤€傻子似的,雙目發(fā)直,看著她的眼神里滿是失而復得的愛意。 幼清埋著頭并不理他。 等進了屋,德昭將所有人攔在屋外,關(guān)上門轉(zhuǎn)身就朝幼清跪下,他抱著她的雙腿,可憐巴巴地說道:“我發(fā)誓,傾盡所有,我也會為你和宋家討回公道,阿妙,不要再離開我,求求你。” 幼清試圖讓他起身,他不肯,生怕一松開她便會如泡沫般一吹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