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趙副使擰眉思索, “奇哉怪哉,這個周大人怎么想著來鹽場巡視?” 兩人尋思半晌不得,張大使道:“算了, 別管他是為啥而來,到時我們恭敬些禮多送些,好吃好喝地把他送走。至于那個地方, 你看緊些, 凡是不聽話的一律關(guān)起來。” “下官遵命?!?/br> 鹽城有一半的地方是靠著海, 長長的海岸線蔓延起伏。有些地方一馬平川,有些地方懸崖峭壁, 怪石嶙峋。誰也不知道在這些怪石亂石之間別有洞天, 一個天然形成的空曠之地,地面上擺著十來口諾大的鐵鍋, 鍋下面是同鍋底一般大的爐子。烈日炎炎,爐子里的柴伙燃得正旺,只苦了燒火的人,豆大的汗水不住地往外冒,片刻渾身上下濕透,像剛淋過雨的落湯雞。 有兵丁側(cè)著身子穿過兩塊怪石,離大鐵鍋遠遠地站著,“大牛出來,把飯拎進來?!?/br> 大牛放下木柴,拍了拍雙手,站起來往那邊走去,隨著他的走動,鐵鏈的聲音嘩嘩的響。 他的腳上套著手腕粗的鐵鏈。 兵丁蹲下給他解開腳上的腳鏈,“明天開工前,你要把三天的木柴弄過來,今晚我就不給你上鐵鏈,明天你起得早就去搬柴。” 此處燒得木柴是從旁邊的鹽場處搬過來,先是把木柴挑到怪石前,再分成一小捆一小捆,扔進去,又不能讓怪石卡住,很是費功夫,而力氣大且老實的大牛成了干此活的不二人選。 之前大牛搬回木柴,當(dāng)天就給上了鐵鏈。這次拿的木柴多,又趕得急。兵丁也懶得再給他上一次鐵鏈,反正都這么多年了,也沒見誰能從這里跑出去。 聽到兵丁的話的那一瞬間,大牛沉寂多年的心似乎活了過來,有股熱流涌上他的喉嚨,他咽了一下口水,木訥訥的問:“為啥?” “呵。你這個老實人也想偷jian?;??反正早搬晚搬都是你的事。”兵丁扔下一句話,拿著鐵鏈走了。 大牛頓了頓,才如往日般去提了飯菜回來,拿著木勺敲著木桶,把飯菜平均地分給大家,也因為如此,拎飯菜這活才沒有人跟他搶。 吃完飯,就著海水沖洗一下,各自拿著碗筷回了自己的窩。 也許稱不上窩,一塊石頭跟一塊石頭的縫隙間,只要能躺下一個人,就是他們的床,他們的屋,也是他們的窩,以天為被以地為席。 大牛的窩有一半在峭壁里,剛好容他半個身子躺在里面,而腿卻擱在亂石之中。 入夜,所有的火都熄滅,除了天上的閃爍的星星,周圍漆黑一片。 大牛鉆進自己的窩里,在頭頂上方的石縫里一陣摸索,掏出一個東西。 他用手細細地摩挲,一遍又一遍,連上面的細長的刮痕,他也記得清楚。 上面墜著的小鈴鐺,讓他用布條裹的緊緊的,就怕傳出一點鈴聲。 日日夜夜,三千六百多個日夜,靠著這個小銀鐲,他才撐了下來。 他要活下去,他要活著回去見他的丫丫,他不能讓他的丫丫沒了娘再沒了爹。 十年,整整十年,他等了整整十年,終于等來這個機會。 丫丫,爹爹馬上回去找你,再也不和你分開。 大牛握著小銀鐲發(fā)誓。 他死死地閉上眼睛,他要好好歇息,要養(yǎng)足精神,明兒才有力氣逃出這里。 …………………………………… 周中的船才靠岸,張大使和趙副使親自帶著人迎了上來。 周中腳都沒沾到地,就讓轎子給抬到了鎮(zhèn)上,在鎮(zhèn)上歇了一晚,次日才往鹽場去。 從鎮(zhèn)上到鹽場,張大使依然命人準備了轎子。 周中卻擺手拒絕,騎著馬一路慢行。 張大使道:“鹽場熱的很,大人遠遠看一眼就是了?!?/br> “哦,為什么鹽場熱得很?”周中隨意地問道。 張大使擦著額頭上的汗,把煮鹽法解釋了一遍。偏周中問的極細,好些工藝,張大使也是一知半解。 周中笑道:“不急,不急,我就隨便問問?!?/br> “這么大個鹽場,多虧你們管理有方才沒有生了亂子?!敝苤幸宦沸衼砜粗挥行虻柠}工們像螞蟻們忙碌,提鹵水的提鹵水,燒火的燒火。 一排排的屋子,屋子里面全部打通,擺著十口大鐵鍋,鍋里的鹵水咕嚕咕嚕地冒著泡,鍋下面的火卻不能停,依然猛火催著上面的鹵水越發(fā)的咕嚕咕嚕不停,待鍋里的水全煮沒了,底下的就是鹽粒。 周中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汗水瞬間濕透衣裳。 張大使拿袖子不停地擦著額頭,“大人,去旁邊的屋子里歇歇?” “那邊屋子四角放了冰,大人過去涼爽涼爽?!壁w副使符合道。 這種屋子,那是人待的。 周中回頭望望身后之人全是滿臉通紅,汗水如雨下。他遂道:“好,我們?nèi)バ_?!?/br> 往旁邊走了十來丈遠,有一排屋子,是鹽場大使的衙房。 一只腳剛踏進屋里,一股透心涼從頭蔓延至腳,渾身舒爽。 張大使請周中坐了上座,又命人捧來冰鎮(zhèn)過的酸梅湯,旋即,冰鎮(zhèn)過的葡萄,寒瓜一一擺上了桌。 周中喝了酸梅湯解了渴,抬眼打量了一番屋子。一只青玉身四足金的瑞獸立在屋中,冷氣從獸嘴里冒出來,墻角四角擺著形狀各異的小瑞獸,嘴里皆冒著一股冷氣。 又是金又是玉的,這幾個瑞獸也不便宜,怕值好些銀兩,怪道人人都想當(dāng)鹽官,凡是跟鹽沾邊的官都沒有窮的,那個不是富的流油冒煙。 “讓大人受苦,是下屬安排不周?!睆埓笫沟?,“這里有點小東西,不成敬意,給大人解解暑熱。” 有小廝捧上一托盤,上面擺著兩個青白玉佩,有流光閃動。 周中再不懂玉,也知道這兩塊玉佩價值不菲,卻又不解張大使話中之意。伸手拿起一塊待看,在觸手的那瞬間,一股涼意浸入手心。 寒玉! 周中微瞇起眼,據(jù)說寒玉來自極北之地,需千年才能形成,非千金不能得也。不想在這個小小的不入流的鹽場大使手中,他不僅看到,且還不至一塊。 周中心中連連冷笑,想著外面辛苦干活的鹽工們,這些人不知又扒了他們多少層皮吸了他們多少骨血。 然周中微瞇的雙眼,在張大使趙副使兩人的眼中卻是他甚喜此玉。 為些,兩人甚是高興。 這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到門前嘎然而至,一顆腦袋探了進來,朝著趙副使猛使眼色。 趙副使心里咯噔一下,此人是他的心腹,非必要不會在這關(guān)頭闖進來。 他略起身看向上面的周中,周中適時的睜開雙眼,目光在他和那顆腦袋之間來來回回打量,“怎么?有什么事我不能聽聽?” 那顆腦袋連撲帶竄地撲了進來,一顆腦袋朝著周中在地上猛磕頭。 周中看向趙副使,“這是何意?” 趙副使臉如白紙,面向著周中,眼珠子去直愣愣地盯著張大使。 張大使心里也敲著鼓,一見來人,他就知道定是那邊出了事。 他原還想著怎么想法遮掩了過去,沒想到姓趙的這么不中用。 不過一句話就唬得他變了臉色,還直朝他看,自個兒的話都不會說了? 張大使心里惱怒一陣,盤算了一會,道:“大人,此人負責(zé)管理那些死囚,恐怕是有死囚作亂,他才急慌慌的跑來?!?/br> 在張大使開口時,地上那人就住了磕頭,聽完張大使的話,他急忙道:“大人,有死囚逃走,小的不得不來報。” 周中倏地瞪大眼,問道:“鹽場怎么會有死囚?” 張大使趙副使連帶地上的人俱抬起頭望著他,一臉驚愕。 跟著周中來的薛書辦干咳了幾聲,道:“大人,你初來乍到,有所不知……那些犯了死罪或是流放的人都給弄到鹽場來當(dāng)鹽工……免得浪費人力?!?/br> 周中屏了屏氣,問:“這有幾年了?” 薛書辦打著哈哈道:“慣例慣例?!?/br> 周中的心不由地沉了下去,慣例,至少有十年以上才會稱作慣例。 周中垂眸掩飾眼中的怒意,就憑這群貪官,這里面的死囚不知道有幾個是真正的死囚,又有多少是人為,被冤枉,就為了來此當(dāng)鹽工。 周中越想心中越怒,人猛地站了起來,看著四周呆愣的目光,周中深吸口氣,緩緩地道:“既然是死囚,自是兇惡之人,派人去抓沒有?別傷及無辜?!?/br> 張大使踹了地上的人一腳,他才忙忙地道:“派人去抓了,大人放心,他一定跑不了?!?/br> 周中一臉痛惜地道:“以后這種事,你們得多注意,怎么能讓死囚跑了出去?” 見周中只顧著擔(dān)心,沒想著別處,張大使趙副使兩人放了心,趙副使的臉也恢復(fù)如初,他彎腰道:“是下官管理不善,任憑大人處罰?!?/br> “去看看吧。”周中揮手道。 第六十八章 若說剛才看到鹽工只是辛苦, 那眼前的景象絕對是人間地獄。 一個又一個的人,□□著上身, 戴著腳鏈手鏈,鏈子全是手腕粗的鐵鏈子,人人步履蹣跚, 因著手鏈的束縛,往鍋里倒鹵水的時候很是不便,只能兩手緊緊的抓住桶柄。然鐵鍋里的鹵水在沸騰, 熱水撲面而來, 手因靠近鹵水會賤上好些滾水。若是忍不住痛而松手丟下木桶, 一條鞭子就會抽了過來。 “怕燙?老子讓你燙個夠?!北∧闷鹕鬃右艘簧譯untang的鹵水潑過去。 那guntang的鹵水潑到臉上和赤露的胸膛, 頓時起了一個又一個透亮的水泡,密密麻麻地布滿他的臉上和胸膛。 張大使瞅著周中臉上的不忍,道:“大人心善, 此人是殺人惡魔,殺了人家一家八口,連幾歲的孩童也沒放過?!?/br> 原有些憐憫的目光因這話看向那人是滿滿的厭惡和活該, 罪有應(yīng)得。 張大使的聲音不小, 站的位置離那人又不遠。 那人扭過頭來, 沖著周中等人吼叫:“老子沒殺人,老子是冤枉的, 那狗官收了別人的銀子冤枉老子?!?/br> 因極度憤怒而充血的雙眼和扭曲的臉帶著那一臉的水泡在烈日下顯得分外的猙獰。 那兵丁又是一鞭子甩過去, “老子還沒稱老子,你個死囚犯還敢自稱老子?”緊接著又是幾鞭子。 張大使忙道:“這些死囚骨頭硬, 不抽幾鞭子會犯賤不安生干活?!?/br> 周中微瞇著雙眼看過去,張大使讓這一眼看的渾身不自在,下意識地想解釋幾句,“這是隔壁淮安縣送來的死囚,巡撫大人有過目,刑部勾決,就等著秋后處決?!?/br> “呵呵?!敝苤欣湫陕暋?/br> 拿巡撫和刑部壓他。 張大使才反應(yīng)過來,他忘了眼前這個巡鹽大人最小氣不過,他拿巡扶刑部說話,不過是不想周中插手罷了,卻沒想到這話會惹來周中的不快,急忙轉(zhuǎn)了話頭道:“大人,日頭正毒,先回去歇息歇息?!?/br> 周中又是兩聲冷笑,“張大使,你忘了我們?yōu)樯醭鰜恚俊?/br> 張大使一愣,真想抽自己一個嘴巴,那壺不開提那壺。 張大使作勢望望頭頂烈陽,愁著一張臉道:“大人先在屋檐等等,讓屬下去看看抓到人沒?再來請大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