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周中不禁失笑, 嘴角剛勾上,又扯了下來。 在他的印象中, 劉向東和王俊才一樣, 都不是膽大的人,否則那天他不會輕易而舉地戳破劉向東的算計,他無法把那個滅侯家滿門的劉向東和曾經做壞事就慌亂的劉向東聯(lián)系起來。 也不知這幾個月來發(fā)生了什么事讓一個人變得如此冷酷無情, 他記得他們三人分別的時候, 劉向東和王俊才臉上的神情一模一樣, 躊躇滿志,意氣風發(fā)。 更沒想到的是王俊才會舍家奔他而來,更把這等辛密告知于他。 他嘆氣,王俊才咋不知這等連爹娘都不能說的, 好在是劉向東,他相信憑他們之間的情誼,劉向東倒不會滅口,否則也不會告訴他了。 只是王俊才這性子實在不適合官場。 想到這里,周中心中一動, 劉向東這不給自己留后患的性子倒適合這個古代官場。 周中想的出神, 邵氏則在犯難。 周家人多屋少, 那有空屋給王俊才一家子住。邵氏想了想,把占了東廂房二間屋子的老大一家挪出來,給王俊才一家子住。老大跟著周中住,張氏跟著她住,敏姐兒也跟她們擠一擠,至于禮哥兒,不愿意跟他爺爺?shù)鶖D一個房間,自個兒就睡堂屋好了。 邵氏命兩個兒媳婦收拾屋子,安排妥當后,請王家三口安置,王俊才哭了一場,心中懼意消失不少,又睡了個好覺,精神看起來好了許多,洗刷后吃過飯帶著母親和妹子早早地安歇去了。 邵氏原本覺得宅子雖簡陋些,但屋子多,又寬敞,夠一家子住。今天一收拾才發(fā)現(xiàn)屋子還是少了。就跟周中念叨起屋子的事,敏姐兒今年才十二,等成親起碼還得在家里住上四五年。禮哥兒過了十歲,兩姐弟倆早就不該擠在同一屋子,中間隔著布簾子。還有信哥兒也一日大過一日,那能再跟他爹娘睡一個被窩。 聽著邵氏的嘮叨,周中也盤算起來,他早打算想起個二進院子。前院正房三間做堂屋和書房,東廂住禮哥兒和信哥兒兩兄弟,西廂做客房。后院正房照舊歸他和邵氏,老大和敏姐兒住東廂,老二住西廂。既然想起新屋子,自然不能再蓋土坯房,青磚綠瓦少不了,地上還要鋪一層青磚,以免雨天泥巴臟了鞋子。這樣算下來可要好幾十兩銀子。 周中問:“你手中還剩多少銀子?” 邵氏想了想,“大概二十兩銀子?!?/br> 周中吃了一驚,怎么這么少,再一算,買了田地可不只剩這么點銀子??磥硭恢辛诵悴胚€不行,得會賺錢。 當晚周中就愁上了,可他想了一宿,也沒有想出個掙錢的法子。 一晚未睡,又走了困。周中躺在床上難眠,躡手躡腳地起了床披了衣服出了門,生怕驚醒睡在地上的老大父子倆。 外面天際方露出個魚肚白,未到卯時,周中自然也沒有練五禽戲,背著手往后山走去,去看看有甚可以掙錢的。 掩上院門,周中腳才往前走了一步,又立時住了腳。眼前一匹白馬拉著的馬車,車前站著一人,青色錦衫,一根羊脂白玉簪束發(fā),長身玉立。 見著周中,他拱手道:“周兄?!?/br> 聲音還是那般聲音,面貌依然舊模樣,只是眉眼間仿佛用重彩濃墨涂抹過,再不復舊時神采。 周中盯著他看了一會,不緊不慢道:“陪我走走?!?/br> 劉向東抬步跟在周中后面往后山走去,山小沒甚參天大樹,一會就到了山頂。 天未明似明,清晨的風有些涼意,兩人都沒開口。 半晌,周中道:“如今這般可是你所想?” 他所想? 劉向東眼神里有一霎那間的迷茫。 當?shù)每吹郊t榜上劉向東三個,那瞬間他感覺到了心跳的加速,緊接著被撲天蓋地喜悅席卷,耳邊,腦海里只有他自己,他劉向東中了秀才,他劉向東自此以后是秀才了。待他回到鎮(zhèn)上,他和娘租下的那間小小的屋子里,娘抱著他痛哭流涕,再不似往日那般連哭泣也要壓抑著,他們家總算苦盡甘來。他坐在家里等著族人上門雙手捧上他家的房屋和田地,然而族人沒有等來。反而莫名挨了一頓黑拳,憑著一腔憤怒以及秀才的驕傲,他一狀告到縣老太爺那里去,那知縣太老爺嘴上說的好聽,卻沒見著動靜。等了好些日子,他再去時,卻無意間聽到衙役的對話,才明白原來縣太老爺收了人家的銀子,那管他給人打了躺了十幾日。與此同時,族人早該歸還的房屋和田地卻遲遲不給,一直拖著。那一會,他還有什么不明白。在縣太老爺?shù)难劾?,他不過一個窮秀才而已,沒那有雪花花的銀子,跟街上那些平民不甚差別,說不定他這個秀才還沒有縣衙里的書辦和衙役們來得有權勢。他彷徨,憤怒,迷茫,但當他聽說侯家和劉氏族長要聯(lián)手對付他時,那一刻,他的心突然安靜下來,不就是銀子嘛。既然縣太老爺喜歡侯家的銀子,那就捧上侯家的銀子吧。于是他再見著縣太老爺時,再不提他被打一事,略微提了幾句侯家藏的寶貝,再說的幾回,縣太老爺自個兒都動心。事后他喟嘆,縣太老爺怕是早對侯家的家財垂涎欲滴,不過是沒有找到下手的機會罷了,正好他送上了一把刀,然后蘇縣再沒了侯家。他的族人甚是乖覺,乖乖地把他家的房屋和田地退了回來,還補上這十幾年來掙得的銀子。 想著他爺爺他爹爹辛辛苦苦掙下的宅子田地,想著他娘如今在大宅子里呼奴喚婢,他覺得值了,那怕他的雙手沾滿了鮮血。 “嗯?!眲⑾驏|重重的點頭。 “且行且珍重?!?/br> 忽然,劉向東低聲道:“你不覺得我心狠手辣嗎?” 一陣沉默,周中動了動唇角,欲要開口時,劉向東道:“不管你覺得我心狠手辣與否,我都會這樣做。” 他怕他會聽到如王俊才一般的回答。 “倘若是你,你會怎么做?”劉向東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的話。 周中答不出來,他沒有身處其境,自然體會不到劉向東那會的心情,絕望?憤怒? 似乎也沒有指望周中的回答,劉向東目視著遠方的密林,略帶嘶啞的嗓音在周中耳邊響起,“俊才跟著你,我也放心?!?/br> “他膽小,心軟,又經不起別人哄?!眲⑾驏|低笑一聲,“當初我陷害他偷了金子,倘是別人怎么也不會善罷干休。他倒好,聽我三言二句,不僅不怪罪于我,還心生同情,又因我們身世相似,跟我親近不少,沒見過這么蠢的人?!?/br> “那是因為他感同身受。” 劉向東默然片刻,掏出一張銀票遞給周中,“給他吧?!?/br> 周中猶豫一下,到底收下了。 劉向東轉身往山下走去,看著他的背影,周中突然道:“別留了把柄在別人手里?!?/br> 劉向東腳步一頓,腳步又繼續(xù)往前。 直到看不見他的背影,周中才慢慢地回到家中,把銀票塞給了王俊才,“劉向東給你的?!?/br> 像被火炭燙著一般,王俊才推開了周中的手,“我不要?!?/br> “那你自己還回去?!敝苤械?,見他仍不接那銀票,又道:“那你打算如何養(yǎng)家?總不會還讓你娘你妹成天洗衣做繡活養(yǎng)活你吧?或者你也想開一間私塾跟我搶學生吧?” 王俊才慌忙擺手,“沒,我沒有……” “還是打算讓你娘你妹繼續(xù)養(yǎng)你?” 王俊才欲哭無淚,只是不停地擺著雙手。 “大不了你以后還他就是,還有,你總不能一直賴在我家吧?你身上有銀子起屋子?” 周中一頓好說歹說,王俊才才收了銀子。 王俊才是打定主意不回蘇縣去,硬要在石橋村落戶,趙里正是十分歡迎??赏蹩〔抛鳛橐粋€年輕秀才,蘇縣縣令怎么會放人,秀才也是他的功績。 不管如何,王俊才是在石橋村安家,選了村尾的一處空地請人起屋子。手中有錢,王俊才跟他娘他妹了一合計,起個二進宅子。村里頭次有人起二進大宅子,都當稀奇事,來幫忙的不少。 王俊才的宅地在周中斜前方,周中不用出院子,就看到那處整日熱熱鬧鬧。周中忍不住眼饞,他也好想起間二進的宅子,在后院挖口井,再種上一棵樹,沿墻搭上藤架,種上葡萄,等綠茵茵的葉子爬滿架子,在下面搭張涼床,躺在上面,在夏日有多涼快就有多涼快。 周中想一回就嘆一回,來來回回地不知嘆了多少回。 看著挨在身邊躺下的旺旺,周中用扇子虛點了點它,“都說你是旺財狗,也沒見你給我弄點銀子回來,白叫旺財狗?!?/br> 旺旺耳朵抖了抖,抬頭望了望周中,又低了頭趴在地上,爪子刨了地面。 銀子是啥?好吃的? 旺旺又抬頭看了一眼周中,不想周中在躺椅上睡著了,打起了呼嚕。 旺旺側了頭露出不屑地神色,這個人類打的呼嚕好難聽,那像它,有人說它打呼??珊寐犃?。 王俊才閑著無事,替周中去上課,把周中高興壞了,天兒見天地熱起來了,周中壓根不愿意去學堂,那邊沒有栽上樹木,又靠近村子里,連個遮陰的也沒有。周中打算過些日子趁著農忙給孩童放假,一是天氣熱,怕他們中暑,二是快到農忙的季節(jié),他們的回家?guī)兔Α_@幾日就教給王俊才去上課。 看周中不用天天去學堂,張氏趁中午吃飯,道:“爹,我爹過幾日五十大壽,想請爹娘一起去一趟?!?/br> 周秀也幫著道:“爹,去吧。他們那邊種有好些花木,爹去了可以轉轉?!?/br> 邵氏猶豫道:“你爹怕熱,這天兒是越來越熱了。”她是怕周中中暑什么的。 周中卻道:“早去晚回,沒事?!崩洗笙眿D頭次開口,怎么也得給兒媳婦一個面子,況且,張氏在周家一直不多事,又肯干活。 等到了張氏的爹生辰那日,寅時,周家一家子就起了床,早早地吃過飯,趕了頭天借的牛車往張家村去。 到了地方天才蒙蒙亮,之前張氏捎信回家,張家已得了消息,知道秀才公來得早,早早地起了床把屋子收拾一遍。村子里來幫忙的人也趕了過來,其實是想給秀才公搭個話。 于是周中給剛進張家院子,張家村里正和村里的一些老者都迎了出來,擁著周中進了堂屋,陪著周中說話,而邵氏給讓進了偏房,身邊也圍了一群人。 張氏的爹張老漢跟普通莊戶人一樣,臉上是憨厚的笑容,因著周中的光臨,一整天嘴都合不攏。 周中也不端著架子,聽著他們說些鄉(xiāng)間趣事,又問得他們田間作物,甚是合樂融洽。 張家村以栽種花木為生,除了一些田種了稻子,其余的空地全是種上各種各樣的花和樹木,每家每戶的院子里也種上不少。因著此,張家村倒比石橋村涼爽些。 張家的院子也是種了一棵百年老樹,樹冠如蓋,幾乎把張家院子給遮嚴實了。不過聽說到秋季會修樹冠,夏季卻由著長,好躲陰。 酒席擺在樹下,周中自然跟里正和一些輩份高年紀長的坐在堂屋內,桌上有素有葷。一陣客套話,大家舉箸。 “秀才公,在不?”外面?zhèn)鱽砑贝俚穆曇簟?/br> 周中疑惑地看看四周,不知外面的人是在叫他或是張家村的人。 周秀從院子里席面上站了出來,“老四,你怎么來了?” “你爹呢?”老四慌慌張張地道,“縣城傳來消息說周舉殺了人,讓衙門給抓起來了?!?/br> 30.第三十章 周中手中的筷子哐當一聲落了地, 怔忡間, 偏屋里邵氏人如離弦的箭沖了出去,搖著趙老四,“你在說謊, 老二怎么可能殺人?” 邵氏力大, 驚慌之下又沒有分寸,趙老四的骨頭給她搖得快散了架, 整個人搖搖欲墜。 周秀趕緊上去扶起邵氏, “娘,別著急??隙ㄊ撬麄兣e了。” “對,老二不會殺人的, 快叫你爹, 去把老二接回來?!鄙凼险Z無倫次道。 周中一驚之下失了手, 待聽到邵氏聲音時,已面色如常,起身朝在座的幾位拱手致歉。出了堂屋,吩咐, “老大,讓你媳婦照顧好你娘,等太陽西下才家去,我們馬上去縣城。” 周中臉上的鎮(zhèn)定安撫了她焦急的心,邵氏扶著兒媳婦的手, “他爹, 把老二給帶回來?!?/br> 周中父子上了馬車, 趙老四在前面趕著車,一路急趕一路道。 快到收稻子的季節(jié),這幾年老天爺賞口飯,風調雨順。石橋村里家家戶戶幾乎都有些余糧,于是打算趁著秋收前賣掉陳糧,好空出地兒收新的稻子。 趙老四和陳六給派到縣城打聽糧價,再找糧鋪問問。兩人剛進了糧鋪就聽到外面有人吼“殺人了,有人殺了樓子里的姑娘?!?/br> 所謂的樓子就是百花樓,整個吳縣,就一個青樓百花樓,據(jù)說,里面的姑娘既漂亮又溫柔。凡是有點錢的人家都喜歡往里面鉆,嘗嘗味道。 兩人聽得這一句,探出腦袋往外看,只見一隊衙役押著一個人往縣衙方向去。 眼光掃過中間掛著鐵鏈之人,兩人不大的眼睛睜得老大,因那人是同村的周舉,村里秀才老爺?shù)膬鹤?。陳六剛收過周中的恩惠,見此那有不幫忙的理。使了趙老四去張家村找周中,他自個兒留在縣城里打聽消息。 馬車剛趕進城門口,看著趕著馬車的趙老四,陳六急忙喊了一聲,趙老四見了,趕到一僻靜處停了下來。 周中忙下了馬車,先謝過陳六和趙老四的報信之情。兩人擺了手,陳六把打聽到的事說給周中聽。 “死的人叫憐花,是百花樓中一個不起眼的妓子。據(jù)說周兄弟去百花樓找過她幾次,因周兄弟沒錢,回回去都是憐花貼錢請他吃個飯。有人說是周兄弟想對憐花用強,憐花不肯,爭執(zhí)之下錯手殺人。也有人說是周兄弟見財起意,殺人奪財?!?/br> 趙老四道:“周兄弟跟我們一同長大,他是什么樣的人,我們能不清楚,別說殺人,殺雞他都不敢?!?/br> “我看周兄弟也不是那樣的人,百花樓那種地方魚龍混雜,周兄弟說不定給人當了替死鬼?!标惲?,“秀才公看有啥用著我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br> 趙老四瞅了他一眼,張張嘴,到底沒說出話來。這種殺人命案,跑腿叫周中還可以,牽扯到里面可不行,究竟是不是周中殺了人還不好說。 周中謝過二位,帶著周秀往縣衙走去。 剛才陳六打聽來那一番話,好幾處不實。老鴇能由著人進去不掏錢?周舉進得一次,還能進得二次,必定會給大捧子打了出來,可偏偏進去好幾回,這是怪異之一。周舉長相一般,為何憐花會貼錢請他吃飯?這是怪異之二。最重要的就是昨晚周舉明明歇在家中,今早起來時他還看著周舉在家吃的早飯。當然這些都是陳六道聽途說,具體情形他需當面問問周舉。 因是殺人命案,周舉押到衙門立時過堂。有百花樓的杏花作證,周舉手中持的刀和死者身上的傷相吻合。人證物證俱在,偏周舉拒不承認。李知縣命人打幾十板,周舉自挨了十來板子受不住,把他爹是秀才的事嚷了出來。李知縣氣個好歹,鄉(xiāng)下人多愚,秀才不能上刑,他一個秀才兒子還不能上刑?何況,他好不容易疏通上官,有些許門路升遷,不想轄下出了樁命案,正惱火的很,周舉撞了上來。李知縣發(fā)了狠,一頓亂棍打下去,直到周舉暈過去才讓人扔進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