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九愷再向座中聶經(jīng)綸與游不樂。

    大勢已去，游不樂搶在聶經(jīng)綸表達(dá)出不滿之前說話：“在座中人所想一致，我與聶族長也愿聽從智族長調(diào)遣！”

    半宿的會面散在天亮以前。

    高澹走出智氏族地之時，朝著還蒙昧的夜色輕輕呵出一口氣。

    白氣朦朧，朦朧之中，邵乾元冷著臉越過高澹身旁，丟下一句：“來日高族長要做什么事，最好先派人通知我一聲，否則我恐怕會以為過去同高族長說的種種不過夢中協(xié)議?！?/br>
    說罷，徑自上了前方寶車，轆轆而去。

    高?？粗x去的馬車啞然失笑。

    初回世家之時，他需要一位列坐之人為自己緩頰奧援，如今他需要的卻不是這種曖昧含混，若即若即，誰都不敢直抗智九愷，只能牽連拉扯，朋比結(jié)黨，相互壯膽的關(guān)系了。

    他已經(jīng)物色到了一個更深的利益同盟。

    他亦上了車，回了家。

    到家之時，高澹回到靜室，將周遭之人都趕了出去，一個不留，同時自己換了衣衫，在室內(nèi)坐下，親手引燃一盞燭臺。

    但聽輕輕一聲“嗶剝”，火星閃爍，火光舔舐高澹的面孔。

    高澹手撫膝蓋，嘴角忽然一牽，聲音便在室內(nèi)響起：“……點(diǎn)夜繁燈？”

    火光大炙，一只不該出現(xiàn)此地的飛蛾忽然慢悠悠自窗外飛入，停在燈罩之上。光焰染過燈罩上的異物，投射在雪白的墻壁上，先是細(xì)細(xì)一道黑影，繼而突然撐出一個人形來。明如晝的聲音便自這漆黑人形中傳出：“不想世家六姓竟會引我來此。”

    高?？酥浦麣w蛾之手，含笑道：“是我有事與你相商。”

    明如晝：“何事？”

    高澹：“我欲與燧宮合作，替燧宮徹底打開世家大門，你意下如何？”

    日夜輪替，天空陡亮！

    將明未明的昏惑蒙昧之間，墻上黑影一旋身，添了色彩，有了厚薄，明如晝手提明燈，自墻而出。

    日升月落，劍宮縹緲。

    但縹緲的孤峰如今也被鮮血所染！

    晏真人走在劍宮群山之中。劍宮有無數(shù)知名之峰，亦有無數(shù)無名之峰。他行了半晌，停于一座山前，此山坐地望云，龐然恢弘，但山中央?yún)s有一道裂自自底橫貫而上，將一山劈作兩半！

    山裂之前，左右刻有兩尊獸類鎮(zhèn)守石像，這獸類石像頭生角，尾生刺，三足，四目，不同于幽陸常見鎮(zhèn)守獸那般踞坐在地，威風(fēng)凜凜，而是一趴伏枕草，一回身卷尾，意態(tài)瀟灑慵懶至極。

    晏真人向兩尊石像拜了一拜，下拜之際，左邊枕草石像眨了一下眼，右邊回身石像甩了一下尾，等他再直起來，石像又是石像，巍然不動。

    晏真人徑自入得裂隙之內(nèi)。

    這裂隙亦是劍宮密地，自師祖揮劍而成之后，經(jīng)年關(guān)押劍宮重犯，但劍宮千載，能成重犯且還有命活著的人著實(shí)不多，如今更只有二人，一人齊云蔚，一人翟玉山，為劍宮當(dāng)代傳功、執(zhí)法長老。

    他先至齊云蔚石牢。

    石牢之中有天光，天光之下祖師像。

    祖師像屹立石牢，高過百丈，橫眉怒目，一時降雷，一時降劍，雷剛擊壁，劍剛落地，石牢之中就成雷窟劍池，雷獸神劍自中飛出，齊齊襲向祖師像！

    方才還恍若神臨的祖師像此時怒吼連連，狼狽應(yīng)對，恰如群螞噬象，不一時，萬丈巍峨也轟然坍塌。

    塵埃遍布，塵埃之中，齊云蔚衣衫臟亂，意態(tài)癲狂，陷于自身幻覺不可自拔，她身周種種玄奇地獄，皆是她內(nèi)心之倒影！

    若其不能勘破內(nèi)心幻境，則終將消亡于心中臆想。

    晏真人輕輕一嘆，并不嘗試叫醒齊云蔚。他亦不知，齊云蔚如今是何情況，劍宮是否還可救這噬殺同門之人……

    他繼續(xù)向前，又來到了端木煦之牢。

    翟玉山石牢風(fēng)平浪靜，四四方方之地，平靜端坐之人。翟玉山跌坐在此，一如端坐方圓殿中。

    天圓地方，八方來風(fēng)，我自不動。

    一絲細(xì)細(xì)的氣纏上晏真人足踝，此地距離端木煦石牢還有五步。

    不需言語，只此一阻，便叫晏真人明白對方之意。

    那是事發(fā)之日，翟玉山所說之話：“如今劍宮三大長老同室cao戈，執(zhí)劍長老死，傳功長老瘋，剩下執(zhí)法長老活著出去，難道很是好聽？為平我派及天下口舌，請掌門掩飾此中情景，只說劍宮三人執(zhí)行一秘密任務(wù)，如今執(zhí)劍長老不幸，而我與傳功長老還在繼續(xù)。同時，我將前往斷山峰中，傳功長老不醒，我不出?！?/br>
    言如石刻，其如何說，便如何做。

    三大長老一死一瘋已是劍宮慘事，無論如何，晏真人都不希望翟玉山再卷入此等漩渦之中，讓他再感手足被廢之痛。

    兩人均已見過，晏真人正要離去，轉(zhuǎn)身卻見言枕詞停在身后，負(fù)手而立，也不知在此呆了多久。

    言枕詞與晏真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斷山峰，回到接天殿后殿。

    言枕詞正色道：“我有一事要與你說?！?/br>
    晏真人：“師叔請說。”

    言枕詞光棍道：“離禹塵劍被我弄碎了?！?/br>
    晏真人一口氣差點(diǎn)沒上來。

    明明對方比自己小上很多，但看其須發(fā)皆白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言枕詞還真怕把人氣出事情來，連忙道：“物是死物，人是活人，師侄你還是放寬懷抱，萬萬不可做出拿活人去填死物的蠢事?。　?/br>
    晏真人深吸兩口氣，勉強(qiáng)鎮(zhèn)定：“不知離禹塵劍是如何碎裂的？如今斷劍何在？師叔，你雖是師侄長輩，但離禹塵劍乃是劍宮鎮(zhèn)派至寶，師侄實(shí)在兜攬不下。若你不給師侄一個理由，師侄只能延請劍宮隱世長老一一出山，問個究竟了?！?/br>
    言枕詞：“離禹塵劍……”他思索著要編個怎么樣的故事，“是為了天下蒼生而斷裂的。”

    晏真人一怔。

    言枕詞將自己和界淵的事情刪刪改改，將關(guān)鍵主角打了模糊光影，再虛擬了好幾個戰(zhàn)友，又把自己安入大戰(zhàn)場面，也沒什么不好意思，對著師侄就直接吹噓起自己為天下蒼生一身轉(zhuǎn)戰(zhàn)三千里、一劍曾當(dāng)百萬師的豐功偉績了：“我日前游歷各派，發(fā)現(xiàn)各派之所以頻發(fā)事故，是因?yàn)橛幸荒缓笾中钜馓魟觕ao縱他們發(fā)生紛爭，以因紛爭而生的混亂之氣滋養(yǎng)己身……”

    晏真人聽完之后，眸光一厲：“邪魔原來名為神念。”

    言枕詞道：“不錯，神念可以‘精神種子’控制旁人。最近來說，靜微女冠與端木煦之死，便是神念杰作。”

    晏真人：“如今神念已死？”

    言枕詞：“神念自然死了?！?/br>
    晏真人：“那精神種子？”

    言枕詞此時卻是沉吟：“神念雖死，精神種子卻不知是否隨之消亡，此事還需仔細(xì)排查才可。但可以確信的是，未來再不會有‘神念’橫行無忌，隨意cao縱他人神智了。”

    晏真人追問：“不知與師叔合作的那些人是誰？如此犧牲，理應(yīng)廣布天下，不可叫英雄無名。再有，既然離禹塵劍也因戰(zhàn)斗而碎，為抗衡神念，想必其余幾人用的也是神器，只是幽陸之大，如離禹塵劍一般的至寶也是不多……”

    他說著便沉吟了起來，只覺在言枕詞的敘述之中，自己似乎模糊想到了什么。

    言枕詞見晏真人若有所思，連忙道：“我亦想將那幾個人昭告天下，可他似乎沒有這個意思。我與他是生死之交，這點(diǎn)小事，總不能拂了他的心意！”

    晏真人一時沒有接話，他覺得自己快要想到什么了。

    糟糕，我給這小道的信息還是太多了，畢竟他對阿淵也是頗有了解的……

    言枕詞暗暗叫苦，念頭幾轉(zhuǎn)，突然嘆氣：“可惜——”

    晏真人：“可惜什么？”

    言枕詞遺憾道：“可惜我功力太深，竟然沒受到什么外傷。”

    晏真人早已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若以大戰(zhàn)之后的姿態(tài)而論，言枕詞身上確實(shí)太過完好干凈。

    言枕詞這時又以手捂胸，咳了兩聲：“只是受了一點(diǎn)點(diǎn)內(nèi)傷，完全不必在意?！?/br>
    晏真人一下忘了方才所想，忙道：“師叔受了內(nèi)傷？請師叔暫且留在劍宮好好養(yǎng)傷，師叔乃是劍宮如今威望最高、輩分最高之人，師侄還多賴您的扶助勘正?！?/br>
    正是這時，晏真人貼身小童疾步來到接天殿前，高聲叫道：“師祖，不好了，燧宮出現(xiàn)大慶邊界，自西北兩方進(jìn)犯世家，世家認(rèn)為大慶勾結(jié)燧宮，如今發(fā)函劍宮，邀我宮討伐大慶與燧宮——”

    晏真人一站而起！

    言枕詞看準(zhǔn)機(jī)會，腳下抹油，推開窗子就跳了出去。

    晏真人又看言枕詞，疾呼一聲：“師叔？如今世家出事，您正該留在劍宮與我等商討決議！”

    言枕詞大步向前，哈哈一笑：“這天下總是要打戰(zhàn)的。神念是我的事，燧宮、大慶、世家，卻與我并不相干了。鏡留君再是煊赫，言枕詞也不過七尺微軀，還有所愛人事，不可輕拋啊——你們的事你們做，我去查查神念遺留問題！”

    前方，蒼山覆冷雪，皚皚延了千里前行路。

    第87章

    天山遙相望, 江心獨(dú)一船。

    江中船上, 火狻猊的地毯, 碧玉竹的簾子，金絲楠的矮幾，還有一把黃泥小爐, 擱在火焰上，溫著一壺酒。

    如斯舒適的布置之中，界淵盤坐于地, 拿著一支筆, 在一張白絹上寫寫畫畫，只見那張白絹上已經(jīng)有了三五個墨字, 分別是“男”、“女”，“原袖清”、“原緗蝶”、“巫頤真”等。

    如今界淵又在這幾個墨字之下再寫了兩字。

    左邊為“男”、右邊為“女”。

    他看著白絹沉吟片刻, 頗帶可惜地劃去了“女”字，同時自語：“雖然再出一個女身也不錯, 不過我可愛的道長恐怕承受不了人妻的誘惑?！?/br>
    于是他在“男”字下面開始圖畫。

    他先寫了“智謀”二字，再在智謀之下寫“自負(fù)”，又在“自負(fù)”之下寫“純粹”。

    而后諸如“山中之人”、“燧族血脈”、“幼時蒙難”等等, 不過界淵信手一揮, 很快就將一個新的人物勾勒在了腦海之中。

    正是這時，他心念忽而一動，已感覺到熟悉的氣息遠(yuǎn)遠(yuǎn)而來。

    界淵伸手向白絹一指，火焰突兀升起，將白絹付之一炬。而后他出了船艙, 于甲板上舉目遠(yuǎn)眺。

    江上無風(fēng)，江面如鏡，遠(yuǎn)處天水一線，天接水，水粘天。這一線之中，忽生一點(diǎn)灰芒，灰芒由遠(yuǎn)而近，變作一道淡淡人影，當(dāng)人影出現(xiàn)在江上之際，言枕詞已掠至船上！

    自天柱一別已有旬日，無論兩人還是幽陸，都發(fā)生許多變化，言枕詞眼看界淵，千言萬語都在這一睇之間。

    言枕詞微肅道：“你有客人？”

    界淵笑著搖頭：“已經(jīng)走了?！?/br>
    言枕詞這才朝簾子里看了一眼，其中空空落落，只有一座香山還冒著裊裊的煙，倒映在桌面明鏡之中。

    簾兒籠煙，水似蕩漾。

    周圍既然只有彼此，話便可以說了。

    言枕詞：“你——身體如何？”

    界淵自懷中抽出一把折扇，“唰”地打了開來，不緊不慢搖起來：“三餐如舊，向來安好?！?/br>
    言枕詞：“你與神念那一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