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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古時候那些愛情在線閱讀 - 第48節(jié)

第48節(jié)

    “你們姊妹往后便是這溫德殿的宮人了,宮中的規(guī)制禮儀之類想必都是熟記的,當是不須老身啰嗦了?!彼裆H粺o波,但語聲卻稱得上溫和。

    “這溫德殿中,如今各處皆有空缺,不知你二人有何擅長之處?”衛(wèi)氏問。

    左大娥聞言,心下委實詫異。她們姊妹只是掖庭罪奴,論出身,實是再鄙賤不過的,但聽這位傅母的言下之意,竟是任她們在殿中擇職當差……這,未免也太厚待了些。

    她按下心頭疑惑,十分謹慎地垂首答:“婢子會擊磬,琵琶,擅長巾舞。”

    衛(wèi)氏聞言,神色溫和地點頭,目光復又落向了左小娥。

    “婢子……”她本想說自己善吹籟,可話未出口,卻是心下一動,抱了一絲絲希望,有些異想天開地問道“這兒應當有書閣的罷……那,書閣還缺當差的婢子么?”

    聞言,左大娥心下一急,而衛(wèi)氏則是詫異之下一時語凝……這、這小丫頭怎會竟是個書癡??。?!

    作者有話要說:

    ☆、劉慶與左小娥(五)

    幾日之后,左大娥成了宣德殿中一名樂伶,而左小娥則如愿在溫德殿的九思閣當上了差。

    九思閣作為諸侯王的書房,自然卷帙浩繁,汗牛充棟,看到這這閣中萬冊藏書的那一刻,小丫頭心底里簡直做夢似的歡欣雀躍……這么多的書啊,沒想到,她這輩子竟能看到這么多的書呢。

    即便、不能翻閱,只這么每天看看簽牌,過過眼癮也是好的啊。

    半月后,溫德殿,九思閣。

    向晚時分,西邊天宇間一輪藹紅色的斜陽將將墜入蒼青山巒間,柔亮夕暉自文杏木的斜方格紋窗透了進來,暈開半室緋光,映得這一間整肅簡雅的書房也多了些暖色。

    三丈見方的殿室,其中一排排素漆的樟木書架櫛比而列,每一層寬槅上都井然有序地羅置著竹簡、木櫝、帛書等,甚至還有些獸皮所制的革卷。沉黃色的簡櫝上,皆墜著玉制、象牙制或者竹制的簽牌,逐一看上去,《淮南子》《天人三策》《竹書紀年》《漢書》《兩都賦》《甘泉賦》《河東賦》《羽獵賦》《鐃歌》……既見經(jīng)史百家之屬,也有詩賦歌辭之類,半月前初見之時,令得左小娥連連咋舌,既而驚喜不已。

    此時,這偌大卻并不空曠的書房中,西窗下的素漆書案后,十二歲的青稚少年正懸腕而書,柔暖夕暉浸得他一襲秋白色衣衫染了薄紅,仿佛整個人都籠在一團淺緋色光影里,越發(fā)顯得眉目秀致。

    “墨太濃了?!彼Z聲無奈,似是有些忍無可忍地頓了筆,抬眸向案旁的左小娥道。

    這小丫頭本是幫他研墨,奈何手握墨柱,一雙眼卻眨也不眨地膠凝在竹冊的篆字上,菱形卵石方硯中的墨汁已濃稠成了墨漿也渾然不覺……

    “???”聞言,十一歲的小少女驀然警醒,匆忙地那卷《長楊賦》上收回了目光,一雙清透眸子有些驚乍地看著硯池中已然稠成了漿糊的墨汁,著實狠嚇了一跳。

    小丫頭一張清靈臉兒漲得通紅,連忙請罪道:“殿下息怒!婢子,婢子……這就去倒了重新研!”

    劉慶看她這呆拙模樣,心頭卻是無奈又好笑:“你就這般喜歡看書?”

    “嗯嗯!”小丫頭聞言,微怔了一下,而后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幾歲識的字?”他問。

    “呃……”小丫頭微微皺了眉頭,努力地想了想,道“似乎是自沒未進掖庭的時候起罷。”

    聽阿姊說,他們左家亦是幾代詩禮傳家,雖非顯貴,卻也頗有些底蘊。而她出生之后,一向極得長輩珍愛,未足四歲便開了蒙,同家中眾諸兄長阿姊一齊識字學書。

    劉慶聽罷,微微露出一絲訝異。

    自本朝開國以來,便重視文教,官宦人家,不止男兒以讀書為業(yè),女子才識出眾的亦不稀見。不過,四歲開蒙也委實早了點兒……想必這小丫頭當年在家中,定是十分聰靈,且頗得父母寵愛罷。

    “不過,那時年紀還小,其實我已不大記得清了?!弊笮《鹕裆故鞘制届o,只微微垂了眸子道“自懂事起,我便同阿姊住在掖庭了……因為年紀還小,所以鎮(zhèn)日里也沒有多少活計?!?/br>
    “掖庭之中沒有其他像我這般小的孩子,所以沒有人陪著玩耍,而阿姊亦不放心我一個人到處跑,因此,整日間便是一個人乖乖呆在屋子里,實在是憋悶極了?!?/br>
    “后來啊,阿姊見我性子漸漸沉郁,擔心得很,于是便重又教我識字。當年罰入掖庭時,身邊自然不曾帶了書冊,但幸得阿姊還記得許多,于是便悄悄搜羅了簡冊默了出來,再一個一個字地教給我,細細同我講每個篆字的形義……就這樣花了三年多工夫,我便識得許多字了,也就看得懂那些書了?!?/br>
    “忽然間便覺得新奇極了,看著這一個個篆字,才知道原來除了掖庭,除了這皇宮,除了洛陽,天下是這么大的地方……冬日里不落雪的南越,夏日里嚴冰不消的昆侖山。知道以前有那么久遠的時光,那些多的神祗傳說,趣聞故事,還有各式各樣的俚俗,就樂舞這些,原來曾經(jīng)有燕舞、楚舞、趙舞、淮南舞、宋舞、蔡舞……而如今多已失傳了,可惜得很?!?/br>
    小少女一雙凈澈的眸子幾乎燦然發(fā)亮,旁若無人地說著心底里的許多思緒:“且我尤其喜歡辭賦這些,讀唱起來瑯瑯上口,比《詩》里的三百篇都好聽。”

    “阿姊說,左家原是詩禮傳家的,族中女兒也多識文斷字,但入了掖庭,這些東西也都沒有什么用處了??晌移矚g得很,看到有趣的書,便好像陷進去了,再舍不得出來似的……”

    “后來,還險些因此誤了事,幾回都害阿姊擔心……”說到這兒,小丫頭低低垂了頭,神色間帶了些愧疚。

    “這樣啊……”劉慶靜靜聽她說罷,竟是一時無言。

    他同諸皇子,也大都是四五歲上開的蒙,而后便被諸位飲譽國中的鴻儒師傅們嚴加督導,幾乎是被逼著捺下性子習字,否則便會被訓斥,再厲害些,就是告訴予父皇了……這等日子,簡直煎熬!

    也就是后來年紀日長,才漸漸明白了此中意義,不那么排斥而已……誰曉得,如今竟給他遇著一個天生書癡的小丫頭!

    也真是難得很……不過,他卻并不怎么詫異,只覺有趣得很。

    室中微微靜了片時,而后,小少年似是無奈地輕啟了聲:“半月以來,這已是你第三回研稠了墨。”

    說罷,劉慶看著素漆案上菱形方硯里那一硯池的墨色漿糊,似嘆了口氣。

    “我、我當真知錯了?!彼行┗炭值溃貌蝗菀椎竭@兒當上差,卻是又為看書犯了錯處。殿下他一向雖是寬和的好脾氣,大約不會重罰,可……大約會被安置去別處當差罷?

    小丫頭后悔不迭地垂了螓首,眸子霎時凝了些水光,狠狠咬了唇。

    劉慶見她這副模樣,心底里有些莫名,竟還微有一絲觸動……自己并未說甚會,她,怎么就委屈成了這樣兒?

    “既知錯,那,便罰你將這閣中的書都整理一遍罷?!彼K于發(fā)了話,語聲不覺放得柔和了些。

    聽到不會被趕出這九思閣,小丫頭心下驀地一松,即而便是有些茫然地道“整理一遍?”

    “許多書卷,我平時閱罷都隨意放的,你將它們分門別類放好……自然,有些沒有墜簽牌的,一定要自己細閱過了才好安置妥當?!彼a充說道”可明白了?”

    “嗯嗯?!毙⊙绢^聞言,只知點頭,頓了片時才后知后覺地明白……那豈不是說,為了整理好書卷,這些書她便可以隨意翻看了?

    十一歲的小丫頭只覺得做夢一般,這、這不是真的罷?

    作者有話要說:

    ☆、劉慶與左小娥(六)

    左氏姊妹便這么在溫德殿安下身來。清河王因年紀尚小,既未娶妃,也無姬妾之流,是以宮中還沒有主母。唯算得上半個主人的便是傅母衛(wèi)氏,她自小照看清河王長大,情份頗深,所以這溫德殿中一應事務皆是由她主理。而衛(wèi)氏又一慣對她們姊妹兩個十分厚待,因此日子過得實在比原先在掖庭時輕松了太多。

    左大娥名為樂伶,但劉慶雖養(yǎng)了一屋子伶工歌伎之類,卻只有閑暇時偶爾才聽曲賞舞,所以平日里大都是閑著的。

    至于左小娥,在書房服侍也不過是添香研墨之類,自從劉慶令她整理書閣后,小丫頭研墨時便再未走過神兒了……算是讓他略微松了口氣。

    而對這十一歲的小丫頭而言,就沖著這閣中的萬卷藏書,那怕將她在這兒關上一輩子,亦是心甘情愿的。

    十二歲的清河王劉慶,則因為這個小少女的到來,原本乏善可陳的宮闈生活日漸多了許多趣味。譬如……捉弄某只小了他一歲的小丫頭,看她驚惶失措又窘迫的呆模樣,實在比那些歌舞消遣來得好玩兒。

    每當左小娥正躲在九思閣的僻靜角落里,捧了一卷竹冊,神游書海,不知世上春秋時,劉慶故意放沉的腳步聲總會措不及防地驀然響起在身后……驚得小丫頭一頭冷汗,手中的書卷幾次都跌落于地。

    小丫頭回神之后,自是執(zhí)禮連忙請罪——殿下是讓她整理典籍,可沒有許她這般偷閑。

    而每逢此際,劉慶總是一幅面無表情模樣,并不斥責,卻也不發(fā)話。只饒有趣味地看著小丫頭雖一派驚惶,可眼角卻仍不時落向掉在身旁的書卷,似乎是還想找到自己方才看到的地方,然后再繼續(xù)看下去……目光幾乎要膠在那兒,動都舍不得動一下。

    看書正酣時被人打斷,果然是很煎熬的事情呢……劉慶忍俊不禁,不過,他不介意讓她更煎熬點兒。

    “我要去太液池垂釣,還缺個捧魚筌的小丫頭,就你罷?!笔q的小少年,十分惡劣地總喜歡在這種時候?qū)っ繌氐椎卮驍嗨?,并且……一耽擱便是許久許久。

    每每,小丫頭總是緊蹙眉頭,抿著菱紅唇角,提了柳制的魚筌,靜靜立在他身后。一雙淺色的澈亮眸子眨也不眨地看著面前一池碧波上浮起的小小魚膘,期待著它快些動上一動……最好殿下早早釣滿一筌魚,然后就興盡而歸。

    可,每回都是等了不知多久,卻也不見一絲動靜……分明聽說這太液池中養(yǎng)了幾萬尾鳳鱭,可怎么就一尾也不來咬鉤呢?

    小丫頭眉頭越擰越緊,唇角抿成一線,幾乎望眼欲穿。

    她若知道,他垂下的根本是只無餌的空鉤,恐怕會炸毛的罷?

    ——攬衣安然靜坐于柳蔭下,似是一派悠然閑淡的劉慶,心底里暗暗道。

    日子就在這樣的嬉鬧間過得飛快,傅母衛(wèi)氏皆看在眼里,心中多少欣慰……殿下自五歲失恃起,心思便日漸深了起來,表面卻活潑跳脫,內(nèi)里其實戒心極重,自小身邊唯一的玩伴便是當今圣上,可因年紀漸長,也便有了拘束。

    這個孩子,其實很少有同齡的伙伴,心底里也有些寂寞的罷。而如今這個左家的小丫頭既令人放心,又頗為有趣,所以,殿下他才這樣樂此不疲地以捉弄她為樂……終于有了玩伴,所以如此的雀躍罷。

    自七年前起,她幾乎便再未見殿下這樣真心的喜笑歡悅過了。

    這一天,左小娥又一次被劉慶自書房中拽了出來,陪著他去云臺觀景。兩邊樹以青松的寬闊御道上,小丫頭萬般不情愿地走在他身后,低眉垂目,好不讓自己的沮喪表現(xiàn)得太明顯。

    “小心!”驀地,隨著劉慶一聲急促地短喝,小丫頭給他猛力一拽,堪堪避過了一輛自她身邊揚長而過的車駕。

    左小娥驚魂甫定,半依在他身前,好一會兒才慢慢緩過了發(fā)白的面色,心下的驚懼也漸漸平抑了下去。

    “殿下,那……是誰的車駕?”小丫頭心有余悸地問道,又帶了許多疑惑——誰人這般囂張,膽敢在宮城之中縱馬?

    “長樂少府郭璜之子,射聲校尉郭舉?!眲c目光淡淡落向那輕駕呼嘯而去的方向,波瀾不驚地道。

    “射聲校尉?”左小娥似是更加疑惑了,這是八大校尉之一,屬北軍中候,領宿衛(wèi)兵,秩為比二千石——確是階位極高的武官,但這可是宮城之內(nèi),即便像殿下這樣的諸侯王亦不見這般放肆的。

    何況,既是武官,那車駕的方向怎會是太后所居的壽安殿?

    于是,小丫頭便將疑惑的目光轉(zhuǎn)向了身邊的少年——殿下總該知道的罷。

    “呵……”劉慶見她這模樣,不由輕輕笑出了聲,而后眸子里便透出些許哂意來“這位郭校尉如今不過弱冠年紀,身量頎長,相貌俊美?!?/br>
    左小娥只是時學為書犯癡,但論心思,亦堪稱玲瓏,略徊思量了他言下未臻之意,霎時間不由張口結(jié)舌:“他、他是太后的……?”

    “這有甚稀奇,太后年未三旬,也還不老呢?!眲c撇撇嘴,神色間有些不屑,當年先帝才剛剛崩逝,各諸侯王入京吊喪,齊王之子劉暢年少俊美,便這么入了太后的眼,時常出入宮闈,寵愛頗深。

    而太后的兄長竇憲則惟恐劉暢得寵,會分薄了他手中的權(quán)勢,于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派刺客取了劉暢性命。事發(fā)之后,太后大怒,將兄長其關進內(nèi)宮,監(jiān).禁了好一段時日。

    這事兒也算是當年好一樁笑料了。

    而如今,去了劉暢,又來了郭舉……太后,還真是不甘寂寞呢。

    左小娥愣在原地好一會兒,待心底里的驚意緩緩平復,才又開口道:“那,圣上他……知道么?”

    聞言,劉慶神色微微一凝怎么可能不知道?他那個阿弟,又哪里是不曉事的天真孩童?

    只是,不知他心底里到底是何主意呢。

    ※※※※※※※※※※※※

    次年,立春日,洛陽東郭外。

    “殿下,我們便躲在這兒看么?”左小娥一身不顯眼的湖色細絹襦裙,坐在大道旁一棵老桑樹粗壯的枝干上,看著身邊的劉慶,小聲問道。

    “我不必同他們一起郊祭,自然就來看熱鬧了。”小少年是一身與她同色的直裾袍,斜倚在近旁一個大分的岔枝處,目光懶散地落向大道上的祭臺,嗓音里帶著少年初初長成的特有沙啞“你也瞧著罷,雖不及宮中的正旦宴熱鬧,但卻要有趣得多了?!?/br>
    “唔?!毙⊙绢^點了點頭,也是十分有興趣,所以目光便隨著他望向東邊的祭臺,不久,果然便見城門中井然有序地行來了千余人眾,百官公卿皆身著青衣,戴青幘,一派青綠顏色,倒是蔚為壯觀。

    本朝開國以來,服飾規(guī)制便十分嚴格,朝中官員除武官外,衣服皆從五時之色。從立春到立夏,衣青衣,服青幘;從立夏至季夏,衣赤,季夏衣黃;立秋前十八日,衣黃;立秋,衣白,皂領緣中衣;立冬,衣皂,迎氣于黑郊。

    而自明帝永平年間起,便有了立春日迎春的禮制,從朝廷到縣郡地方都要舉行迎春禮。這一天百官著青衣迎春于郊,祭青帝句芒,歌《春陽》,舞八佾《云翹》之舞。

    劉慶便是帶了左小娥特意來湊這個熱鬧的。祭禮并不十分枯燥,祝詞頌畢,很快便開始了《云翹》舞,《春陽》歌,左小娥自幼在宮中見的樂舞多是哀感頑艷或鬧熱喜慶,這是頭一回見這般莊重肅穆的祭祀之舞,感覺萬分新奇,直看得目不轉(zhuǎn)睛。

    歌舞一直持續(xù)了大半個時辰,而待歌收舞罷后之后,便見公卿百官劉劉向東肅立,神色敬慕——仿佛是迎接著什么似的。

    而后,只見東邊綠意初生的麥田間,自阡陌縱橫的田垅處,就那樣走出一個四五歲大的青衣童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