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此時正是傍晚時分,天邊的云霞與夕陽的光輝連成一片,飽含詩情畫意的水榭樓臺也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光輝。 景致自然是美的,可惜蘇漾無暇欣賞,他現(xiàn)在滿腦子想的都是——快逃??! 無關(guān)新仇舊恨,這是每個人面對極致危險時的正常反應(yīng)。 眼前的男子身著玄黑莊嚴(yán)的親王蟒袍,相貌冷峻華貴,自上而下冷漠地打量他,那雙深不可測的黑眸中泛著冷冷的寒光,尤其是鉗著手腕的那只手,幾乎想將蘇漾的腕骨捏碎一般。 以他如今這身嬌貴的皮rou,哪當(dāng)?shù)闷疬@般欺凌,蘇漾當(dāng)即疼得臉色發(fā)白,一邊掙扎一邊嚷道:“你快放開我!疼!” 說著還向伍雪雁投去求救的目光,他這人旁的不擅長,撒嬌卻是基本技能,黑葡一般圓潤黑亮的眸子沁著點點水光,像一只被奪走食物的小奶狗,委屈中帶著渴求,別提多惹人疼了。 伍雪雁當(dāng)即被擊中了母性,想要上前解救蘇漾,卻被陶云峰不著痕跡地攔下,二人一時間僵持不下。 蘇漾知道她是指望不上了,只好把委屈的目光轉(zhuǎn)向景丞。 “你為什么要欺負(fù)人,我又不認(rèn)識你,”他軟糯的語調(diào)中還帶著一絲哭腔,真是生生被疼哭的,“你這壞人,快放開我!阿貴,阿貴救我!” 跪在角落的阿貴抖得更厲害了,趕忙把自己縮得更短小一些,生怕被五王爺?shù)耐醢灾畾獠啊?/br> 沒錯,揍是這么沒義氣! 蘇漾怒其不爭,一時間又想不到別的辦法,竟是直接上嘴去咬,結(jié)果啃得景丞一手背都是亮晶晶的哈喇子,卻連一個牙印都沒留下。 蘇漾:“……” 他看向景丞,景丞也看向他,蘇漾毫不懷疑在對方的眼里看到了一絲嘲弄的笑意。 馬丹這日子過不下去了!!陶子煜這口整齊的小白牙就是擺設(shè),根本啃不動!而且還牙疼! 景丞緩緩松開蘇漾,再沒看他一眼,轉(zhuǎn)身對陶云峰道:“陶尚書,聘禮三日后到府,近期漠北軍餉吃緊,一切禮儀規(guī)格從簡。” 陶云峰自己就是戶部尚書,軍餉吃不吃緊他能不知道么,不過既然景丞說吃緊,那就只能是吃緊。 他趕忙賠笑道:“這是自然,一切按照您的意思來,不過王爺時刻惦記軍中事務(wù),實在叫下官敬服,煜兒素來是個不成器的,能嫁給王爺,也不知道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br> 蘇漾一愣,納尼?嫁人!他嗎?! 景丞冷峻的臉上沒有半分情緒,只是淡淡道:“就這樣吧,本王先告辭?!?/br> 陶云峰連忙挽留:“王爺請留步,下官已經(jīng)命人備了薄酒,王爺若不嫌棄,不如讓下官與犬子為您接風(fēng)洗塵,這一路舟車勞頓的,歇歇腳也好?!?/br> 景丞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忽然嗤笑一聲。 “本王若是記的不錯,從前陶大人可是百般避諱,嫌棄本王這只老牛,吃不起府上的嫩草,如今這薄酒恐怕也是吃不起的?!?/br> 言迄再沒有多留一步,大步離去。 被奚落一番的陶云峰卻沒什么反應(yīng),照常跟上去送客,禮數(shù)周全得讓人無可指摘。 伍雪雁蹙著眉檢查蘇漾的傷勢,膝蓋上的擦傷還好,只是手腕上青紫了一圈,看上去猙獰可怖,也不知使了多大的力氣。 從前的景丞可是連碰他一下都舍不得的,如今間隙已生,恐怕再難修補(bǔ)。 蘇漾甩開她的手,賭氣道:“你也是壞人?!闭f罷自己跑進(jìn)了屋里,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大有一種一輩子都不出來的架勢。 伍雪雁揮退下人,屋里只剩下他們母子二人,聽到被窩里傳來的“低泣”,她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她坐在床邊輕聲道:“對不起,娘不是故意不救你,只是……如今皇上和五王爺?shù)牟┺模覀兩袝亲铌P(guān)鍵的一步棋子,你爹其實也很不容易……” 如果是陶子煜還是從前的陶子煜,她是決計不會說出這種話,因為作為一名合格的母親,不該把家族的宿命強(qiáng)加給孩子,她希望兒子能快樂地長大,而不用背負(fù)這些沉重的真相。 但是如今她的兒子呆了傻了,即使說給他聽,他也什么都不懂,正因如此,她才可以放心地傾訴。 “你爹當(dāng)年還是個窮酸的書生時,在街邊買賣字畫為生,有一次我路過那條街,便對他一見鐘情了,我不惜隱瞞身份,以普通繡女的身份接近他,后來他承諾,待來年高中便會娶我為妻。” “后來他的確是高中了,先皇欽點的狀元郎,當(dāng)街走馬,風(fēng)光無限,滿建州城的大家閨秀誰人不心動,他卻滿心記掛著一個小小繡女?!闭f到這里她笑了一笑,輕輕拍了拍被子中的蘇漾,道:“那時他真是傻,拒絕一門又一門的親事,卻不知道他在找的,其實是個大麻煩。” “你外祖父是當(dāng)朝一品大將軍,曾經(jīng)救過皇帝的命,換來一道免死金牌,還有數(shù)萬御林軍在手,可先皇生性多疑如何能放心,他不好直接收回兵權(quán),怕落下恩將仇報的罵名……后來你的兩位舅舅接連死在軍中,還算體面,如今我伍氏一脈,就只有你這一點骨血了。” “你五歲那年入宮進(jìn)選皇太孫伴讀,我其實是不愿的,怕你遭遇不測,后來你平安歸來我還沒來得及感激,賜婚的旨意卻隨之而來,五王爺那年已經(jīng)十八,不說年歲差距,就說你們都是男子……” 蘇漾已經(jīng)把腦袋從被窩里伸出來,小心翼翼替她擦拭眼淚,這個女人,一生過得實在是苦。 先皇手段歹毒,他不好直接收回恩典,便想讓伍家絕后,等伍將軍年老西去后,一切又還是皇家的。 伍雪雁握住他的手,笑道:“可后來五王爺待你是真的好,我也就放心了,生為伍家血脈,我不求你傳承子嗣,只求你平安健康地長大,這便是上天的恩賜了,可沒想到終究還是逃不過……” “五王爺雖有帝王之才,先皇卻更屬意皇長子,即今上景乾,你和五王爺?shù)幕槭缕鋵嵤且皇B之計,娶男子為正妃,五王爺注定此生沒有嫡子,也就永遠(yuǎn)與皇位失之交臂,一場賜婚,既斷了伍家的血脈延續(xù),又?jǐn)財嗔宋逋鯛數(shù)囊靶模然?,真不愧為我大銘的太宗皇帝?!?/br> 原來竟是這樣,難怪陶子煜得罪景丞到這種地步,回過頭還能嫁給他,看來皇帝是打定主意要塞個男人給景丞。 不過景丞不是任人擺布的人,當(dāng)初接受賜婚應(yīng)該是真的待見陶子煜,如今也是真的不待見他了,那么又為何要接受這場沒有意義的賜婚? 他可不信現(xiàn)在還有誰能勉強(qiáng)當(dāng)朝五王爺,即便是先皇的遺愿又如何,以他那種個性,根本就不會放在眼里。 他這么做,莫非是為了伍家! 伍興德這老頭是出了名的死腦筋,兩個兒子都被先皇害了不說,唯一的親外孫也被賜給一個男人為王妃,他卻始終如一地效忠大銘,堪稱愚忠典范。 蘇漾卻覺得其中有問題,按照先皇的個性一定會斬草除根,可為什么對陶子煜拖泥帶水,沒有痛下殺手,也許……伍興德并不是真的冷血,他跟先皇做了什么交易。 這件事又跟景丞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蘇漾想了一會覺得腦袋疼,皇族的秘辛向來是剪不斷理還亂,這個女人難道就在這種看不透的環(huán)境中生存了數(shù)十年嗎? 都說伴君如伴虎,伍家世代忠良,最終卻落得子息斷絕的下場。 這些年來,恐怕她日日夜夜都寢食難安,不知道頭頂?shù)腻幍妒裁磿r候會落下,還要承受內(nèi)心的愧疚。 伍雪雁輕聲道:“若當(dāng)初沒有娶我,他還是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狀元郎,可以肆意施展才華抱負(fù),成為一代名臣,卻因為伍家的原因被皇帝猜忌,看似身居要職,其實日日都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會摔得粉身碎骨?!?/br> “這幾年我看著他漸漸麻木不仁,沉迷酒色,在皇帝和五王爺之間周旋,他丟棄了從前的孤傲,學(xué)會了諂媚作態(tài),學(xué)會了阿諛奉承,我知道,他不敢賭,因為尚書府的存亡都在他的一念之間?!?/br> “這些,都是我施加給他的?!?/br> 如果當(dāng)初路過那條街道時,她沒有撩開轎簾往外看,那該有多好。 人生若只如初見,人生若不曾相見。 蘇漾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雖然陶云峰也很可憐,但是既然娶了人家姑娘就應(yīng)該負(fù)責(zé)到底才是,否則就不要貿(mào)然許諾,給了人家希望,又給踏碎,比什么都不給還要過分。 盡管心里有許多話想說,但鑒于他現(xiàn)在是個傻子,只好選擇緘口不言。 伍雪雁舒了口氣,她并不需要誰來安慰,她只是憋了太久,需要找個人傾訴而已。 在外她是受人敬仰的將門虎女,是堂堂尚書夫人,是光鮮亮麗的名門貴婦,在內(nèi)她只是個留不住丈夫的妻子,是個管不住兒子的母親,她的一生,看似光華在外,實則敗絮其中。 “好煜兒,三日后你便要出嫁,五王爺想必不會好好待你,你要好好照顧自己?!?/br> 見蘇漾疑惑地看她,伍雪雁拉開他的衣袖,指著青紫的傷痕,道:“那個欺負(fù)你的壞人,他就是五王爺,旁人叫他五王爺,但是,你要叫他夫君。” 蘇漾于是乖乖點頭,表示記住了,他臉皮厚無壓力啊。 伍雪雁又道:“那個人脾氣不好,也許會欺負(fù)你,但只要你乖乖的,他一心軟,就舍不得了,懂嗎?” 蘇漾又點頭,討巧賣乖,他強(qiáng)項?。?/br> …… 王府。 老管家匆匆忙忙地闖入書房,躬身問道: “主子,不知道陶家公子的住處安排在何處為好?” 景丞眼都沒抬一下,淡淡道:“既是夫妻,自然是我的房間?!?/br> 管家:“……” 正在議事的一干下屬:“……” 景丞看著自己的手背,那里什么痕跡都沒有留下。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養(yǎng)的那只小番狗,只有手掌大小,即使把手指塞進(jìn)它嘴里讓它咬,它也只能咬出一個淺淺的牙印,不疼不癢的反而有趣。 陶子煜比那只小番狗更柔弱,更精致漂亮,撒嬌時的神態(tài)更生動可憐,可唯獨沒有狗的忠誠。 既然他學(xué)不會忠誠,那就給他栓條鏈子好了。 第21章 沒有挑選黃道吉日,沒有核算生辰八字,甚至連當(dāng)事人的意見都沒有征求,只憑王爺大人空口白牙一句話,蘇漾就這么從一名單身貴公子,成了一個大男人的新婚妻子。 果真是萬惡的封建社會,根本就沒有人權(quán)可言! 穿著一身雍容華貴的大紅喜服,頭上插著兩只鸞鳳朱釵,蘇漾瞪著一雙圓眼,憤怒地跟一群婢女對峙。 開玩笑,成親而已,用不著又是涂口脂,又是抹水粉的吧!還有滿頭的金銀首飾,走快一點都能掉下來,這種裝扮跟女人有什么區(qū)別! 還好母親大人通情達(dá)理,擺擺手揮退侍女,道:“那些都省了吧,我們煜兒天生麗質(zhì),用不著涂脂抹粉,不過鳳冠還是要戴上的。” 蘇漾看著那目測有五六斤重的大帽子,果斷搖頭,誓死不從! 陶云峰在旁邊道:“他不愿就算了,雖然斷袖分桃是自古就有的,但從未聽過男男嫁娶的,既然咱們尚書府是第一例,那就隨著煜兒的喜好來吧,不必拘泥于尋常的禮節(jié)?!?/br> 這便宜爹總算說了句人話,伍雪雁這才放下鳳冠,把蘇漾拉回鏡子前,手持玉白象牙梳,緩緩替他梳理一頭錦緞似的長發(fā)。 她悉心叮囑道:“母親昨晚告訴你的,你可還記得?” “記住了,”蘇漾掰著手指頭數(shù)道:“第一不可吵鬧,第二不可亂跑,第三不能輕易和陌生人說話,第四……第四是到了王府,一定要聽夫君的話!” 伍雪雁欣慰地摸了摸他的鬢角,隨即轉(zhuǎn)過身,飛快地擦了擦眼角。 轉(zhuǎn)過身仍是笑著夸贊道:“煜兒真乖,這個紅色錦囊里裝著你愛吃的點心,路上餓了就拿出來吃,但是千萬別給旁人看到,若是被搶走,你就只能餓肚子了?!?/br> 蘇漾點頭應(yīng)下,將那袋點心珍而重之地束在腰間,他代替不了陶子煜盡孝道,但是他會盡力在險惡的朝局中,保全尚書府和將軍府。 這時阿貴推門而入,“老爺、夫人、公子,王府的迎親隊伍已經(jīng)到了,不過……不過,五王爺他……” 陶云峰擰眉道:“有話直說,有什么好好支支吾吾的。” 阿貴連忙跪在地上,小聲道:“啟稟老爺,迎親的隊伍里沒有五王爺,來的是……曹副將。” 伍雪雁臉色驟然大變,手上的象牙梳啪的一聲斷了。她臉上一片青一片紅,氣得涵養(yǎng)全失。 “景丞欺人太甚!他如此作為,日后讓煜兒如何見人!當(dāng)真以為我將軍府怕了他不成,我伍家的血脈,即便是死也必須堂堂正正,沒得遭受這般折辱!” 陶云峰也沒了平常的淡定,他攔住伍雪雁,臉上露出一抹森冷的笑意:“你稍安勿躁,本官好歹是正二品大員,嫡長子出嫁的大日子,即便是龍子皇孫也要給三分薄面,若五王爺當(dāng)真這般不知所謂,我一定要他給個說法?!?/br> 言罷大步走了出去。 蘇漾面上一副懵懂的模樣,心里卻有些納悶,這種莽撞的做法,無異于直接扇了伍老將軍和陶大狐貍的兩張老臉,景丞會這樣沒有分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