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jié)
她對周世宗冷淡,周世宗也懶得管她,畢竟宮中美人如花他都來不及一一欣賞,自然不必在意她的感覺,若不是胡太后一力維護,只怕她早就被貶斥去了冷宮,皇后的寶座早已被陸貴妃取而代之。 若是一個人能為自己活一回,那該多好呢。 張皇后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的碧玉杯上,里邊盛滿了清冽的美酒,映著滿屋的華燈之色,似乎月亮已經(jīng)穿透瓦片,落到了酒盞之中,不住的在蕩漾,碎金萬點。 多年前,她風華正茂美得如一朵鮮花的時候,她也曾有過自己的夢想,然而夢想終難敵現(xiàn)實,她進宮了,美夢戛然而止,她從此不再有真正的快樂。 曾經(jīng),她也不斷的問過自己,若可再來一次,她敢不敢抗旨不進宮? 滿頭珠翠輕輕晃動,搖頭是她的回答。 她怎么可能不進宮,作為張國公府的長小姐,她自然有肩負家族昌盛的重責,她的命運早在她出生的那一刻便注定,沒有半點選擇的余地。 這一輩子就只有在深宮里寂寞的呆到老到死,唯一的快樂是得知了兒子還在世的消息。張皇后伸手端起酒盞,嘴角漸漸上揚,浮現(xiàn)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今后她的每一日都是為自己的孩子活著,她要活著看他娶妻生子,要好好活著,為了能聽到他喊自己母親的聲音。 “皇上,嬪妾們特地習了一支采蓮曲,想要進獻給皇上?!?/br> 酒過三巡,周世宗已經(jīng)喝得有些醉意,麗美人與蓉嬪兩人離席站到了正殿中央,兩人跪倒在地,手捧碧玉酒杯:“還請皇上答應嬪妾們獻丑。” 周世宗哈哈一笑:“好好好,朕最喜歡你們兩人的腰肢軟款,跳采蓮曲最適合不過?!?/br> 麗美人與蓉嬪相視一笑,兩人站起身來上前幾步,將碧玉酒杯放到了周世宗前邊的案幾上:“皇上,若是覺得嬪妾們跳得尚能入目,還請痛飲此杯。” 周世宗醉眼朦朧的看了看兩位嬌滴滴的美人,伸手在她們臉上摸了一把:“美人送過來的酒,朕自然要喝?!?/br> 麗美人與蓉嬪心中一喜,看起來周世宗今晚定然會要她們相陪了。兩人退下?lián)Q了衣裳,上邊著淡粉色貼身小衫,凹凸畢現(xiàn),披著一層淺白色的長長輕紗,與那垂地的水袖交織在一處,上下紛飛,粉色小衫下卻是一襲碧色羅裙,曳地生姿,似乎是那清晨里迎著朝霞新發(fā)的荷葉,水靈靈的一片。 “好,好,好!”周世宗擊掌笑了起來:“兩位美人可真是跟初發(fā)的荷花一般別致!” 陸貴妃的臉黑沉沉的一片。 她已經(jīng)四十歲的年紀了,如何能與兩個妙齡女郎去相拼?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便是要防著她們肚子里裝了貨,若她們真的生下一男半女,還不得猖狂的飛到天上去?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有些哀怨,怎么這樣不爭氣,二十多年了,這肚子里頭怎么就爬不出一位小皇子呢? 父親一直在叮囑她不要放棄,另外還給她指了一條出路,養(yǎng)在張皇后名下的那兩個皇子,她必須多給些照顧,暗地里捏造些話給他們聽,讓他們明白張皇后是一條盤踞在后宮的毒蛇,而就是這條毒蛇將他們的母妃給害死的。 她橫過眼去看了一眼坐在左首邊的兩位皇子,心里頭有幾分得意。 姜還是老的辣,幸得父親指了一條明路,讓這兩個不到十歲的少年心里已經(jīng)埋下了仇恨的種子——張皇后自己的兒子死了,遷怒于旁人,更痛恨他們的母妃生下了兒子,借故將他們接過來撫養(yǎng),其實只是千方百計想要陷害他們,若不是他們的父皇疼惜他們,兩人早就死于非命了。 “為何你們的母妃都病死了?還不是有人暗地里做了手腳,要不是如何會這般湊巧?” 陰側側的話語在兩個孩子耳邊一次又一次的反復,謊言說一千遍也成了真話,更何況是兩個不明真相的孩子。 “你們千萬不要顯現(xiàn)出來對她的恨意,否則像她那般心如毒蝎的女人,怎么會讓你們兩人還好好的活著?!?/br> 恐嚇兩個孩子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誰讓張皇后一心一意的吃齋念佛,對兩位小皇子并不上心呢,但凡她稍微走心一點,其實也就能發(fā)現(xiàn)兩位小皇子對她已經(jīng)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畏懼之感。 畏懼下邊壓著仇恨,總有一日是會壓不住的,陸貴妃的嘴角微微上揚,心情愉悅。 第255章 中秋夜(一) 絲竹之聲戛然而止, 兩朵盛開的蓮花匍匐在紅色的氈毯上,水袖甩開,寬闊的裙袂就如那厚重的翠葉平鋪著, 托出了兩朵粉色的蓮花。 周世宗醉眼朦朧的望向癱軟在氈毯上的麗美人與蓉嬪, 嘴唇邊有一絲閃亮的涎水,他的臉色帶赤, 拍了拍手掌:“好好好,這曲采蓮舞自是極妙?!?/br> “皇上!” 胡太后的眉頭微微皺起, 皇上怎能如此失儀?再怎么樣也不該在這大庭廣眾這下顯露出一副色迷迷的神情來, 皇上這威嚴何在? “母后,朕有些乏了,先回宮歇息了, 且讓梓童陪你賞月罷。”周世宗按著案幾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旁邊的內(nèi)侍們趕緊上前將他扶?。骸盎噬袭斝哪_下?!?/br> “傳旨,著蓉嬪于麗美人來清華宮伴朕賞月?!?/br> 蓉嬪于麗美人翻身坐起,聲音嬌滴滴的有如空谷黃鶯:“謝皇上賞賜?!?/br> 胡太后憋著一口氣, 望著周世宗慢慢遠去的身影, 好半日方才醒悟過來:“哀家竟還沒提出宮之事?!?/br> “母后……”張皇后有些焦急,雙眼里俱是期盼。 莫非是太后娘娘不允許她去, 故意沒有向周世宗提及?張皇后一雙手藏在寬闊的廣袖間, 手指捻動絲帛沙沙作響,坐立不安。 “若嫿,過年你再出宮回張國公府罷?!焙筠D(zhuǎn)過頭來看了一眼張皇后,心中有些奇怪, 往年的中秋也就是這樣過了,沒見若嫿這般緊張,為何今年她一定要出宮?她瞇了瞇眼睛,又打量了張皇后兩眼,不對,這事頗為蹊蹺。 “母后,我忽然間就想著要回張國公府一趟。”張皇后執(zhí)拗的望著胡太后,沒有半分讓步:“若嫿已經(jīng)有多年未見父親母親,實在想念,還請母后準許?!?/br> 言畢,她跪倒在地,朝胡太后行了個大禮,匍匐在那里,沒有抬頭。 “起來罷,哀家陪你走一趟?!?/br> 胡太后的眼中,閃過一絲狐疑之色,她伸出手,旁邊侍立的掌事姑姑走了過來,扶起了她,胡太后站起身,朝站在玉階下的內(nèi)侍吩咐了一聲:“著輿馬司備好鑾駕?!?/br>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中秋的月亮果然是與平日不同,白色玉盤當空,清輝皎皎,地上萬物都被籠罩在一層薄紗之間,遠遠看上去朦朦朧朧,可走近了看卻又是纖毫畢現(xiàn)一般的清楚。中秋佳節(jié),雖然很多都是在自家團圓,可也有不少人依舊還在外邊走動,京城的大街上還是比較熱鬧,特別是靠近金水街與御道街這一帶,因著靠近皇宮,更是人頭攢動,大家都等著子時皇宮里放煙花,舉國同慶。 “呀,宮墻那邊來了儀仗!” 麋聚在宣化門的人群開始涌動起來:“瞧,那翠羽華蓋!這可不是一般人能用得上的!” 開路的羽林子約有百余人,步行,手里執(zhí)著盾牌長矛,跟在后邊的是騎馬的兵士,將兩座鑾駕重重圍住,鑾駕之側有宮娥提著宮燈分列兩排,各有十六人抬著步輦,步輦上邊有翠羽華蓋遮蓋,鑲嵌著各色寶石閃閃發(fā)亮,華蓋垂下厚厚的云錦簾幕,看不到里邊坐著什么人,只是從云錦簾幕上繡著的鳳凰便能看出乘車人的身份。 從后宮出來,車駕上繡著鳳凰,定是皇后娘娘無疑。 為何有兩輛鑾駕?人們驚疑的看著那儀仗緩緩朝金水街這邊走了過來,張大了嘴巴:“莫非太后娘娘也出宮了?” 皇宮里能用鳳凰圖案的,除了皇后便是太后,兩駕車輿,那就是胡太后與張皇后同時出宮了。 簾幕四角金色的蓮花鈴鐺不住的搖晃,鈴音清脆,似乎在唱著歡快的曲調(diào),張皇后端坐在鳳駕之上,聽著外邊的鈴鐺聲聲,快活得似乎要飄飛起來,很快就要見到自己的孩子了,他好嗎?長成什么樣子了?聽說在一個鄉(xiāng)村旮旯里生活了二十年,也不知道變成了什么模樣,是不是一個敦厚老實不敢開口說話的后生? 司禮內(nèi)侍尖細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太后娘娘駕到,皇后娘娘駕到!”不遠處的百姓聽到這兩句話,趕緊跪倒在地,磕首高呼:“太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張皇后目不斜視,聽著這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喊,心中沒有半分感慨,她不需要這么多人來祝愿她千歲萬歲,她只想見著自己的孩子,聽他親口喊一句“母親”,這就已經(jīng)足夠了,能抵得上一萬句“千千歲”。 張國公府此刻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中門打開,紅色的氈毯鋪到了街道上邊,張府男丁全在門邊跪著等候迎駕,個個低頭望著地面,大氣也不敢出。 “起來罷?!?/br> 胡太后掃視了一眼那黑壓壓的人群,目光落到了正中跪倒的張國公:“國公爺,你乃朝廷重臣,現(xiàn)在年事已高,不必多禮?!?/br> “謝過太后娘娘!”張國公一只手撐著地,一只手撐著腰慢慢站了起來,昔日挺拔的身材此刻已經(jīng)有些略微佝僂,臉上有了歲月的痕跡,風霜重重。 “這時間過得真快,哀家也有幾年沒見過張國公了,只不過看上去張國公日子過得不錯,這人并未見老?!焙笮χ戳藦垏谎郏骸斑€是那般威武?!?/br> 張國公抱拳回禮:“太后娘娘謬贊了?!?/br> “父親?!睆埢屎笈e步上前,眼中有淚:“本宮多年未回張府看望雙親,實為不孝?!?/br> “娘娘何出此言!”張國公大驚:“娘娘掌管六宮事務,每日勞心勞力,哪還有多余的時間來顧及張家!微臣只盼娘娘好生善待自己,只要娘娘玉體安康,微臣便心滿意足。娘娘過得稱心如意便是大周之福,亦是我張府之福!” 張皇后含淚望著自己的父親,雖是至親之人,可卻被那規(guī)矩禮儀拘著,連親近的措辭都不能用,實在是一種折磨。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請跟微臣到挽秋閣賞月。” 張國公微微彎腰,前邊領路,張府眾人尾隨兩位娘娘前行,一路迤邐直奔挽秋閣。行走間,張皇后不由得回頭朝張府人等看了看,心里頭暗自思量,這些人里可有自己的兒子?眼睛朝那一張張臉孔掃過,卻得不到半分線索,越發(fā)的焦慮了起來。 “若嫿,在看什么?” 胡太后注意到了張皇后的舉動,隨著她朝后邊的張家人等看了過去,只見一群男子跟隨在后,有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也有弱冠之年的少年郎。 “臣妾想看看臣妾的二哥,他來皇宮少,臣妾都忘記他長什么模樣了?!睆埢屎竺銖娨恍?,用這話搪塞了過去。 胡太后微微一笑:“十多年未見,是該有不少變化了哪?!?/br> 走了約莫半刻鐘便到了挽秋閣,自從得了太后娘娘與皇后娘娘要來張國府賞月,張府便急急忙忙將此間布置了起來,涼亭里設了四個座,由張國公與夫人陪著太后娘娘與皇后娘娘坐著,花園里設了數(shù)十案幾,案幾后邊鋪著氈毯,遠遠望去,仿佛是一塊塊水磨地磚將這園子點綴成了有規(guī)則的形狀。 出門迎客是男人們的事情,張府女眷都候在挽秋閣門口等著太后娘娘與皇后娘娘駕到,張國公夫人尤其激動,雖說每年她都能進宮探望皇后娘娘,可是她依舊抑制不住想見到女兒的心情,看到那邊一群人緩緩而來,她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 “母親!”見著白發(fā)斑斑的老母親站在挽秋閣門口翹首期盼,張皇后沒有忍住,緊走幾步上前,拜倒在地:“不孝女回家看您來了!” 張國公夫人大驚,也趕緊跪了下來:“娘娘請起,臣婦當不得娘娘大禮!” 張皇后置若罔聞,雙手抱住了張國公夫人,眼淚珠子跟那雨滴兒一般簌簌的落了下來:“母親,母親,此刻沒有什么娘娘臣婦,只有母親與女兒?!?/br> 張國公夫人好一陣心酸,伸手輕輕拍著張皇后的脊背:“娘娘,許久不見自然會要格外親近些,可臣婦不能不守規(guī)矩,還請娘娘起來?!?/br> 胡太后與張國公并肩站在一處,她看著張皇后伏在張國公夫人肩膀抽泣,心里頭也是好一陣難過,鼻子酸酸,眼中已有淚意。 一入皇宮深似海,自此家人是路人。 這種感受,她也深深體會到,入宮的女子,拋了生養(yǎng)自己的家庭,很少有出宮探親的機會,每一次回娘家,那都是一份難得的奢望。 “太后娘娘,最近可還順意?” 耳畔傳來了張國公的詢問之聲,胡太后轉(zhuǎn)臉過去,就看到了一雙眸子,滿目關懷,似乎那天空的星子沉沉的落到了銀河的底部,可依舊還是閃著讓人能見的光芒。 “哀家過得還不錯,張國公看上去很是健朗,日子過得滋潤?!?/br> 胡太后含笑回答,中規(guī)中矩。 這么多年舊交情,到了這個時候,唯余這平平淡淡的關心之語而已。 第256章 中秋夜(二) 白色的瓷盤里擺著一只只煮得通紅的螃蟹, 旁邊裝著配料的小碟如眾星拱月一般點綴在旁邊,清冽芬芳的梨花白盛在碧色的酒盞里,微微蕩漾, 映著天上的明月, 燦燦清輝,顯得格外誘人。 挽秋閣的山石之側有一張長席, 上邊放置著古琴琵琶之類的樂器,前邊放了一個香爐, 里頭燃了一把百合香, 裊裊白煙蒸蒸而上,清新的香味幾乎要將遠方桂花的芬芳掩蓋。張皇后深深吸了一口,笑道:“跟本宮記憶里月娘手制的香味一般無二?!?/br> 張國公夫人點了點頭:“這是月娘的女兒做的, 得了她娘的真?zhèn)? 絲毫不差?!?/br> 張皇后目光悠悠,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笑容:“那時候我總是纏著月娘讓她教我制香,百合香鵝梨香安息香, 什么都試過, 虧得月娘不嫌我聒噪,每次都格外耐心?!?/br> 胡太后嗤嗤一笑:“若嫿, 做下人的, 誰敢嫌主子聒噪,你這也真想過于擔心。” 雖然胡太后已經(jīng)有六十余歲,可她那一笑,眼角眉梢依舊有昔時風韻, 看得人不由得心中一動,只在感嘆紅顏易老。 “母后取笑了,那時候臣妾可真覺得月娘定然覺得我煩,每日都糾纏于她。”張皇后說到此處,忽然見著一個穿淡黃衣裳的少女走到長席之側,朝涼亭這邊行了一禮,笑得格外嬌柔,不由得一怔:“父親,這姑娘是誰?” “這是娘娘長兄的女兒,閨名喚作芫蓉,她彈得一手好琴,今晚由她開場來為兩位娘娘彈奏一曲明月思鄉(xiāng)曲?!?/br> 提到自己的長孫女,張國公明顯有幾分驕傲,言語間帶了些快意。 聽張國公如此推舉,胡太后與張皇后兩人都好奇的朝張芫蓉打量了過去,這位張國公府的大小姐約莫有十六七歲年紀,臉孔嬌嫩,兩眉淡淡如遠山,額間貼著一片梅花,盈盈妙目有如秋水含波,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就如秋日芙蓉般動人。 “張家果然出美人。”胡太后頷首贊嘆:“若嫿,你這侄女兒可要趕上昔日的你了?!?/br> “母后,長江后浪推前浪,芫蓉比若嫿當年可是要美了不知幾分?!睆埢屎笮χ戳丝茨腔ǘ鋬阂话愕膹埓笮〗悖骸熬妥屲救亻_始彈那明月思鄉(xiāng)曲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