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某日陽光甚好,我閑得發(fā)慌,在紫煌宮的花園中閑逛,遠遠地便聽見幾個宮女在議論我。 其中一個身材十分圓潤,卻偏偏穿著件紅色的衣裙,老遠看著,像個大蘋果,十分惹眼。此時旁邊一個小宮女正一臉崇拜地對“大蘋果”說道:“你真的見到洛玉閣那位主子了?她真的還夸了你?” “這還有假!她夸我可愛呢!”大蘋果頗為得意地說道。 我一時間倒想不起自己見過她,聽她說得這樣篤定,細細回憶了一下,終于想起某日確實在涼亭外見過這個宮女,當時她被人笑話長得胖,便獨自一人在涼亭邊抹淚兒。 她圓鼓鼓的臉哭起來,一擠弄,五官全都湊在了一起,我郁郁寡歡了好些日子,那時,突然忍不住就笑了。 我看她哭得傷心,一時心軟,便安慰她道:“是誰說長得胖便不好看了?我看你就十分的可愛!” 大蘋果此時正在同伴面前說得起勁:“你們不知道,此事也不知道怎么就傳到了圣君耳朵里,那日我在他書房外當值,圣君特意停下腳步來向我問起此事······” 她賣了個關子,故意停了不說,兩個小宮女急得一個勁兒催促。大蘋果這才一臉幸福地說道:“后來······后來圣君居然對我笑了,還說了句,是挺可愛的!” “?。∧阏媸翘腋A?!聽說那位主子長得美極了,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當然是真的!”大蘋果故弄玄虛地說道,“要說她那長相啊,真正能羞煞九天玄女,氣死月宮嫦娥!你們有沒有發(fā)現,我自從穿了這件與她差不多的紅色裙子,也沾了些靈氣,變得好看多了?圣君還特意交待我,叫我時常去洛玉閣走走呢!” 大蘋果在兩個小宮女面前好一陣搔首弄姿,我這才發(fā)現,原來她這身紅裙子,竟是為了學我,這個胖宮女倒確實有些意思。 原來,子煊一直對我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留意得這樣清楚······ 我站得久了,覺得有些乏,正想著是不是坐下來,一邊磕瓜子一邊繼續(xù)聽她們閑聊,突然便聽見一聲女子的呼喝,大約因為生氣,那聲音尖銳得有些刺耳。 “你們大白天不干活,就是專門在這里嚼舌根的嗎!什么主子主子的,這紫煌宮的后宮中,從來就只有一位主子!” 她看起來,白皙伶俐,杏目黑眸,衣著氣度倒是不俗,然則,也不過是個宮女打扮,卻不知怎的,那幾個小宮女都嚇得一個個跪在了地上。 “彩翎jiejie,我們錯了,你就饒過我們這一遭吧!” 彩翎······我想起來了,她正是魔后任翩若身邊的貼身侍女。難怪衣著氣度皆在普通宮女之上,說起話來,如此厲害。 當日在蓬萊島上,子煊因為我廢了任翩若的魔后之位,說是中秋節(jié)后,便將其關入修羅塔。如今中秋臨近,眼看著她的主子便將與她分別,今生只怕無緣再見,也難怪她一聽見旁人提起我,便一肚子滿滿的恨意。 我冷眼瞧著她幾句話打發(fā)了那幾個小宮女,便行色匆匆地走了。我閑來無事,便也鬼使神差地一路跟著她。 她并未向梧凰殿走去,而是徑直繞到了花園最偏僻的西南角上,那里有一座幽靜的亭子,名曰“醉晚亭”。 此時,任翩若正獨自一人在醉晚亭中埋頭畫著一幅畫,距離太遠,我看不清她畫的什么。只見夕陽流霞之間,她一身淺粉色的衣衫,落滿了淡淡的余輝。她作畫的樣子沉靜如水,仿佛天地萬物,世間繁華都不及她手中那一只輕巧的筆。 醉晚亭邊幾株桂花正輕輕飄落著花瓣,時不時地散落在她的畫卷之上,空氣中彌漫著甜美的花香,我仿佛也能嗅到她那一懷淺愁的心事。 我突然發(fā)現,拋開了戾氣與殺機,放開了心機與算計,這個簡簡單單的任翩若,竟然比從前美上許多······ 第70章 第七十章郎騎竹馬弄青梅 以我當下的修為, 我若是不想讓任翩若發(fā)現我,她是絕對無法察覺我的。 我并沒有驚動她作畫的閑情雅致,倒是對她的這份閑情雅致產生了幾分興趣。中秋將近, 她即將在那個令人望而生畏的修羅塔中了此殘生,這對于一個正值青春貌美的女子而言, 怎么說都是一件揪心的事。 可她,卻像是比任何時候都放松, 竟然用這最后的幾天寶貴時光來畫畫, 我不禁感嘆了一下,任翩若果然不是個普通的女子!同時,我又實在是好奇,她用人生最后的美好時光畫出來的究竟會是什么。 一連幾日,我都會悄悄地來這里看她,我從不曾靠近, 也從不曾打擾她, 我常常想不明白, 她幾次三番地對著我喊打喊殺,最終把自己的人生逼入了這樣一個絕境, 到底是為了什么。 最后那一日, 她畫完了畫, 抬眼望來,便看見了我。不知為何,我明知道會被她發(fā)現,這一次卻并沒有躲。 她身邊的彩翎順著她的目光看見我的時候, 突然大叫了起來,那驚恐的表情,像是發(fā)現了刺客一般,驚得我差點從樹上掉下來。我有些無語,若我真的是刺客,她此時還有命大叫嗎? 任翩若在她的叫聲中顯得鎮(zhèn)定自若,她只是遠遠地看著我,目光清淺,甚至好像還帶著幾分淡淡的笑意。 我輕搖了搖頭,這個彩翎,跟在她主子身邊這樣久,到底是一半的城府都沒有學到,只不過是個外強中干的婢子。 我最終,還是見到了她畫的那幅畫。 那日,正是中秋佳節(jié),子煊早早地便讓人來傳話,說是晚上夜宴群臣之后,便會過來陪我一道賞月。 其實我對于賞不賞月并不太在意,原本想說叫他夜宴群臣之后便早些回去歇息,又覺得人家一番美意,我如此倒有些不懂風雅,不近人情。 于是,晚上與雁兒和范統(tǒng)一道吃了些點心和果子,見天色已晚,便叫他倆自行下去歇了,我獨自一人,捧了本書,一邊看著,一邊等子煊。 子煊來的時候,已是夜色濃重,見我看書看的認真,也沒吵我,便在一邊坐下,吃了幾個葡萄。 我知道他來了,見他自己坐了,也沒有與他客套,自顧地把這一段看完,再一偏頭,便發(fā)現他單手撐在案邊,眼皮沉重,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我走到他身邊,才發(fā)現他身上帶著濃厚的酒味,一張嬌媚無雙的臉上因為泛著酒意更添了些妖嬈,我試探著輕輕地喚了聲:“子煊?” 他連忙睜開了眼,醉眼朦朧地看向我:“書看完了?” 我看著他這副醉態(tài)輕搖了搖頭:“醉成這樣還過來做什么?為何不直接回你的吟霜殿去歇著?” 他笑了笑,臉頰上帶著一片紅暈,唇光晶瑩欲滴:“我答應了你的。” 我不再與他多說,直接伸手拉起他來:“走,我送你回吟霜殿?!?/br> 他被我拉著猛一起身,便有些站立不穩(wěn),我肩上一重,他直接地壓在了我的身上。我不敢閃避,怕自己一側身,他便會摔倒在地上。 因為與我靠得很近,他的目光又迷離了起來,他在我耳邊輕輕地說著:“你為什么要趕我走?你還是不想和我在一起······” 我又是無語又是無奈,他如此東倒西歪的,我若扶著他出去一路走回吟霜殿,明日只怕又是一頓風言風語。于是我干脆捏了個訣,眨眼工夫,我已經扶著他直接出現在了他寢殿的軟榻前。 我要扶他在床上躺下,可他卻是抓著我不放手。他用力地往前一倒,驀地,我就被他壓倒在榻上,帷帳飛起,他伏在我的頸邊,喃喃地喚著我的名字。 我愣了愣,驚覺間用力地推開了他。我有些倉惶而狼狽地起身,撣了撣身上的衣衫,正要離去,一瞥眼間,便看見了他榻前的幾上,放著一幅畫。 那畫封得好好的,像是子煊還未曾打開過,而畫卷上一股淡淡的桂花香,讓我莫名地便想到了醉晚亭,想到了任翩若。 今晚,是她的最后一晚了,她應該是想見見子煊的吧······ 想到這兒,我便擅自打開了那幅畫——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畫上那小小少年郎眉目疏淡,卻是明媚無方,一眼便能看出是子煊小的時候。青梅尚小,綠竹幽幽,他在竹下讀書,小小的身影看起來執(zhí)著卻又落寞。 而那小姑娘卻是個背影,她悄悄地站在青竹林中,靜靜地看向少年。不見面目,只見粉裙及地,嫻靜如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任翩若自小便是個美人胚子。 他們身后,幾只蝴蝶悠然自得,飛舞翩躚,端的是韶光如畫,青梅竹馬。 這竹林看起來這樣眼熟,林子的后面,隱隱地露著殿宇的一角,飛檐如翅,紅色的宮墻,我心中豁然開朗,這分明,便是吟霜殿。 我放下畫卷,復又轉身行至榻邊,試圖將子煊喚醒。然而此時,他已睡得深沉,任我推搡了幾下,又喚了幾聲,他就是不醒。 我孤身出了吟霜殿,一輪滿月高懸于夜色之中,流淌出的銀光鋪滿了重重宮闕。我于那層層疊疊的飛檐之上飛掠而過,沒有驚動任何人,只轉眼間,我便再一次站在了梧凰殿前的玉階之上。 原本,便是不請自來,再加上我這神出鬼沒的出現方式,彩翎被我嚇得險些又要驚叫起來,我尚未來得及去捂自己的耳朵,任翩若已經揮揮手,摒退了左右。 還是這個地方,還是這個郁郁寡歡的女子,我有一時間的恍惚,仿佛覺得自己仍是那個什么都不知道的無憂,我還站在這里,而時光從不曾流轉,一切都沒有發(fā)生。 她仍是長裙曳地,云帶束腰,只是頭上少了那只代表著魔后地位的金步搖。沒了那份后冠的沉重,她倒像多了幾分靈氣,卻依然身姿清瘦,在月色之下看著楚楚可憐。 她仍是那樣站著,淡淡地對我說了句:“你來了?!?/br> 我點點頭,十分真誠地說了句:“我來陪你賞月。” 她突然笑了,笑起來溫柔如水:“真想不到啊,今晚,會來陪我賞月的人,竟然會是你。云滟飛,你不恨我了嗎?” 我反問著:“那你現在,還想殺我嗎?” 她的目光有些迷茫,她似乎想了許多許多,卻一直沒有回答我,只是在最后,默默地望向了天空中那一輪皎白的明月。 我想,她是不是還在等子煊。于是,我猶豫著說道:“抱歉,我,看到了你送給子煊的那幅畫······畫得真好,只不過,子煊他喝醉了,我沒辦法叫醒他······” 我住了嘴,想了想自己的解釋,好像又會讓人浮想聯翩,我從前每次跟她解釋什么,最終都是個越描越黑······ 這一次,任翩若的眼睛里并沒有要噴火的意思,我甚至都看不到失望和難過,她的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就像是歷經滄桑后,已經塵封的一顆心。 “也許,這就是天意吧······”她默了許久,才終于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她嘆了口氣,復又說道,“記得上次在這里,我曾經和你爭吵過,那時我說,我與子煊的事,你不會懂!其實,不懂的何止你一個,恐怕子煊,他也從不曾懂過······” 她的目光看向了我,那目光就如天上的月光一般,清涼如水,卻又讓人有說不盡的凄涼。她突然問我:“你以為,我送他那幅畫,是為了讓他來看看我嗎?” “難道······不是?” 她輕笑著搖搖頭:“寄君一支相思曲,不問曲終人聚散。我要走了,我只是,想把回憶留給他罷了······既然今夜,你肯來看我,那么,我便也將回憶,留給你吧。” ······ 魔界之中,也不知道是從哪一任圣君開始,娶護法的女兒為魔后,便成了一條不成文的慣例。就如同凡間的帝王,往往會娶宰相的女兒,冊為皇后,以此為自己的政權奠定更堅實的基礎。 任翩若小的時候,她的父親任冬秋,恰巧便是當時魔界的兩大護法之一。她從小便生得心高氣傲,模樣雖是溫婉沉靜,而說到心思,卻是心比比干多一竅,遠非同齡人可比。 任冬秋常??滟澴约旱呐畠海绱说男亟蠛椭侵\,若是個男兒身,定能大展鴻圖,如今是個女兒身,便是天定的魔后之選。 任翩若未及豆蔻之年,便遇見了凌子煊。 那日,也是中秋佳節(jié),魔君凌天陌于紫煌宮中,夜宴群臣,任冬秋入宮飲宴時,便帶了自己的獨生女兒任翩若。 就在那次的夜宴之上,任翩若好奇地四下張望,便于人群之中,看見了端坐于皇長子凌燁下首的那個小小少年。他唇紅齒白,于人群之中份外惹眼。 因為是中秋佳節(jié),闔家團圓的日子,所有的皇子公主皆有母親在場,唯獨那個小小少年,始終孑然一身。他無論是與人說話,或者是依禮向自己的父君敬酒,皆是毫無差池,處處顯露著與年齡不符的沉著和冷靜。 她就這樣,一眼便將他記在了心里。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權謀之間算得失 酒過三巡, 歌舞猶酣,那少年已十分不耐,起身向魔君告辭離去。任翩若便向父親借口出去醒醒酒, 一路悄悄地跟著那少年,遠遠地, 看見他進了吟霜殿。 從此,任翩若的心中住了個人, 那人便是住在吟霜殿的那個翩翩少年, 也就是當時魔界的六皇子,凌子煊。 有些人,一旦遇見,便一眼萬年,有種情,一旦開始, 便覆水難收。 她漸漸刻意地知道了許多關于他的事。他的母親是魔界的第一美女華紫嵐, 是一個讓魔君凌天陌愛了一生, 也痛了一生的女人。什么榮華富貴,雨露君恩, 似乎從來入不了華紫嵐的眼。她獨自一人幽居于落英谷中, 而凌子煊平日里最快樂的時光, 便是去落英谷中探望自己的母親。 凌子煊從小便聰敏好學,卻常常受兄長凌燁的打壓,他在宮中孤身一人,小小年紀便學會了隱忍, 處處收斂鋒芒。 自那之后,任翩若只要進宮,總會尋個機會去吟霜殿悄悄地看看他。幽幽青竹,碧如翡翠,節(jié)節(jié)向上,優(yōu)雅高潔,正如她心中這個與眾不同的少年郎。 風拂過時,竹林“沙沙”作響,宛如一曲清唱,而他讀書的樣子沉靜而執(zhí)著,好像從來不會被外物所打擾。 春光怡人的某一天,任翩若終于在落英谷與凌子煊“偶遇”了。 那時,落英谷的出口處還沒有結界,谷中也還沒有種滿鳶尾花。春風的照拂下,谷中開著一簇簇的芙蓉,她穿著件粉色的裙子,站在芙蓉花叢的旁邊沖他笑著。 他大約原本是想夸她好看吧,可是一開口卻是說道:“你的這件裙子真好看,顏色像芙蓉花一般?!?/br> 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又沖他笑了笑,笑容間盡是小女子的溫柔嫵媚,脈脈含情,直笑得少年微微地紅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