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君，朱朱來了?！?/br>
    道童向里說道。

    “讓她進來。”

    他的聲音傳了出來。

    聽風(fēng)轉(zhuǎn)頭，沖她點了點頭，附耳低聲道：“你進去吧，莫怕，上君人很好，平時我常犯錯，他也從不罵我?！?/br>
    甄朱朝道童感激地笑了一笑，極力穩(wěn)住就快要蹦出喉嚨的心跳，慢慢轉(zhuǎn)入了屏風(fēng)，停住了。

    里面是間闊大的方室，四面開窗，光線明亮，墻上相對懸了兩幅青詞，以朱砂書寫在青藤紙上，筆跡舒灑中不失凝峻，窗邊一只綠銅香爐，爐中裊裊泛著細(xì)煙，他就端坐在居中的一張地席之上，發(fā)束道髻，一身青袍，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模樣。

    “廣成子說，你要見我，說明劍氣來歷？”

    他放下了手中道卷，兩道目光朝她投來，落在了她的臉上，語氣舒和，卻又散發(fā)著一種拒人以千里之外般的冷清。

    “不敢欺瞞上君，那道劍氣，當(dāng)時確實是因我而起，但卻不是出于我的能力，而是從前我因機緣巧合，認(rèn)識了一位世外高人，他見我道行低微，賜我真符，說遇到危難之時用以自保。那天晚上，我被金龍?zhí)用{迫，慌慌張張催動真符……”

    “這是我第一次用，我當(dāng)時只想?yún)s退金龍?zhí)用撋?，真的做夢都沒想到，威力竟然這么大，不但傷了金龍?zhí)?，還毀了山門……”

    她咬了咬唇，停了下來。

    青陽子雙眉不經(jīng)意似地微微揚了一揚。

    “經(jīng)過就是這樣，千真萬確！”甄朱搶著又說道。

    “要是有半句撒謊，我甘愿身首異處，魂飛魄散！但是那個高人是誰，請上君不要逼問，他也沒告知我名號，當(dāng)日只是見我道行低微，又孤苦無依，可憐我才賜我真符，更不許我拿他名號招搖。懇請上君見諒。我之所以說出來，本意是為了打消上君和執(zhí)事道長的顧慮。那晚真的完全只是個意外而已！”

    她說完，望著對面的他，雙眸中滿是誠懇。

    青陽子看了她一眼，仿佛沉吟了下，終于微微點頭：“你說明了就好。去吧，我讓人送你出山，往后不要再回了?！?/br>
    甄朱傻了眼。

    她原本想著，和他說明情況，解除了所謂的同黨或是暗脅之說，再求求他，應(yīng)該也就能允許被留在山中了。

    卻沒有想到他還是要趕自己走。剛才那句話，語氣雖然緩和，但她聽出來了，不容辯駁。

    她定在那里，一動不動。

    他說完，便不再看她了，信手拿起方才放下的那卷道經(jīng)，翻了一頁，眼皮都沒抬：“你還不去？”

    “上君，我想留下，留下山門之中，懇請上君成全！”甄朱簡直快要哭了。

    青陽子終于肯抬眼皮拿正眼望她了。

    “上君要趕我走，我已知道，你是掌教，原本你說了算，我也不該再這樣厚著臉皮強行求留。但我真的不想走！這次我千辛萬苦來到山中，其實另有一事……”

    甄朱停下，雙膝忽然慢慢落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他眉頭微微一皺，但除此，也沒什么多余的表情。

    “我來山中，也是為了尋我的前世愛人，和他再續(xù)舊緣?！?/br>
    她慢慢地說道。

    青陽子這回終于露出詫異的表情，望著她一語不發(fā)。

    “上君，您是仙君，早已修的不沾紅塵，我卻不然。但我也不羨成仙。前世我曾經(jīng)有一摯愛之人，當(dāng)時我不知珍惜，他死去之后，我才追悔莫及。我?guī)е笆烙洃?，輪回轉(zhuǎn)世來到了這里，為的就是找到他。我曾被困五百年，也是那位世外高人，經(jīng)他指點，我才知道我的前世愛人就在上境之中，所以我來，我必須要找到他……”

    她說著，心中忽然觸動，眼眶不自覺地微微泛紅。

    青陽子沉默了片刻，隨即淡淡道：“你那愛人是誰？我叫他隨你同去就是了。”

    甄朱凝視著他，慢慢搖頭：“我記得前世有關(guān)和他的一切，但這一世，他是誰人，我卻不知。那位高人當(dāng)時也只是告訴我，他就在上境之中。所以我必須留下找他。因他就在這山中。只要讓我遇到了他，我就一定能認(rèn)出他……”

    甄朱眼中慢慢凝了霧氣，一顆晶瑩的淚珠，將落不落，掛在她微微泛紅的眼角之上。

    前世里，當(dāng)他還是向星北的時候，只要她在他面前露出這樣將哭不哭的楚楚模樣，無論她是對是錯，他就一定會心軟下來，將她擁入懷里百般安慰。

    “懇請上君開恩，暫時容我留下，只要我找到了我的前世愛人，我就離開?！?/br>
    那顆淚珠，終于還是忍不住，從她睫毛上倏然滾落了下來。

    方室里再沒有半點的聲息，她就這樣跪在他的面前，低頭等著他的垂憐。

    有風(fēng)拂過窗前的一株老松，青枝碧針，發(fā)出微微沙聲，越發(fā)顯得耳畔寂靜。

    半晌，他才動了動肩膀，仿佛遲疑了下，終于勉強說道：“既然這樣，那你暫且先留下吧。只是記住，不許亂走，不許生事，一旦找到你要找的那個人，須得立刻離開山門，往后再不要回來！”

    他心軟了，他終于還是心軟了！

    甄朱極力壓下就要露出的笑容，慢慢抬頭，用充滿感激的目光望著他，向他道謝，一雙美眸眼角還含著晶瑩的淚光。

    他面上仿佛掠過了一絲窘狀，不再看她，只道：“出去吧?！?/br>
    甄朱從地上爬了起來，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又停住，望著他說道：“我不會白白吃你們的飯的。我能伺候上君，還能打掃庭院……”

    青陽子淡淡地道：“不必了。你記住我的話就是。若有違背，我立刻讓人送你出山！”

    甄朱見他神色已經(jīng)恢復(fù)成了一貫的清高，也不敢再得寸進尺了，反正已經(jīng)達成了目的，聽話地點了點頭：“嗯，我記住了！我會牢記上君的話！”

    耳畔那陣輕盈的腳步聲和著她與道童低聲說話的聲音，漸行漸遠(yuǎn)，終于消失，方室里也徹底地安靜了下來。

    青陽子靜坐了片刻，從地席上起身，來到窗邊，將窗戶完全地推開，讓風(fēng)帶走還縈繞在他鼻息里的那一縷仿佛帶著她清潤氣息的殘余幽香。

    ……

    上境雖然隱在松泉幽谷之中，是個世外之境，但仙門之中，弟子除了出家，出師之后，也可選擇火居，如同凡人那樣娶妻生子。

    沒幾天，也不知道消息怎么走漏了出去，許多年輕弟子私下都在熱議，說那蛇妖來山中是為尋找前世愛人，個個難免就有所幻想了，只是礙于廣成子的嚴(yán)厲，不敢再有所表露，只是暗中每天都在找著機會想在她面前露臉。

    人人心中都想，萬一自己就是她念念不忘的那個前世愛人呢？等相認(rèn)后，自己修成仙出山，再和她雙宿雙飛，到時逍遙快活，三界之中，誰人能及？

    第16章 仙緣（九）

    這日清早，馭虛觀中早課時間。

    山中的日常事務(wù)，青陽子平時并不怎么親自過問，大多由廣成子執(zhí)事，為弟子講經(jīng)之事，也只是偶爾為之。但今天是月末，要對弟子進行例行的考核。

    而考核的內(nèi)容，通常是由青陽子親自執(zhí)掌。

    半天過去，他感到很不滿意，這個月羅天大會剛過去，按說，弟子靈修多少應(yīng)該都有所長進，尤其對于正處在筑基階層的年輕弟子來說，進步應(yīng)該更明顯。

    但問題就處在那一撥年輕弟子的身上，十之五六，考核結(jié)果都不盡如人意，從前從未有過這樣的情況。

    一旁的廣成子臉色不大好，痛斥了一頓考核沒通過的弟子，又罰三倍功課，等那些人唯唯諾諾地散了，自己主動到青陽子面前攬下責(zé)任，滿面慚愧：“都怪我，沒教好小輩弟子，讓師叔失望了?！?/br>
    這些天，門下年輕弟子修行無心，青陽子也有所覺察，直覺地就和那個現(xiàn)在被安排暫時落腳在后偏院里的蛇妖聯(lián)系了起來。

    那天她踩著輕盈腳步離去，人剛走沒多久，他心里其實就隱隱感到后悔了，后悔自己當(dāng)時怎么就一時心軟，居然答應(yīng)了讓她留下。只是話都已經(jīng)說出口，也不好突然收回了，見廣成子自責(zé)，有點過意不去，遲疑了下，說道：“和你無關(guān)。是我的不是。原本不該容許那蛇妖再繼續(xù)留下的。只是……我已應(yīng)許讓她留下找人……”

    廣成子對這位掌教師叔是無條件的崇拜加服從，豈能讓他自責(zé)？慨然道：“師叔不必顧慮！那蛇妖既然不是惡類，要是師祖知道了，以師祖的廣慈，必定也會成人之美！師叔不過是秉承了師祖一向的教誨而已！師叔放心，明天起我就加倍監(jiān)察，再對弟子言明，但凡有三心二意者，下次考核若還不通過，就將逐出門下！正好，趁這蛇妖在，借機修煉年輕弟子的正心定性，整肅風(fēng)氣，免得他們以為入了我仙門，從此就能高枕無憂！”

    被廣成子這么一說，青陽子覺得好像也是有點道理，先前一直縈繞在他心頭的負(fù)疚感終于消去了些，想了下，說道：“也好。我鴻鈞道門雖不限出師弟子火居，但如今身在山門，須得斂心定性，如同出家之人。借這機會，讓弟子們修心一番，也是好的。”

    “謹(jǐn)遵師叔教誨！”

    廣成子接了任務(wù)，匆匆離去。

    青陽子獨自沉思片刻，正要回?zé)捫牡郎崂^續(xù)修氣，道童聽風(fēng)卻來傳話，說金龍?zhí)釉旗笠姟?/br>
    那天晚上出事，云飚次日蘇醒過來，面對李通天的逼問，支支吾吾，認(rèn)了自己做下的事，但被問及那道打的他吐血的金光，他卻是一問三不知，只一口咬定和女妖精無關(guān)，氣的李通天撇下他當(dāng)天就走了。他也不在乎，干脆借著養(yǎng)傷的名頭，就這么一天又一天地住了下來，這幾天不是嫌山中粗茶淡飯沒有酒rou，就是怪道童服侍的不周。

    這里是鴻鈞仙門，根本無需看天庭的臉色，聽風(fēng)和被派去服侍金龍?zhí)拥膯査捎窒騺硪?，聽問松抱怨，對這金龍?zhí)幼匀桓鼪]什么好臉色了。

    聽風(fēng)嘟著嘴說完，氣哼哼道：“他好不要臉，竟然要朱朱去伺候他，說什么將功補過！上君，你趕緊趕他走吧，他在山中，大家都不得安生！”

    青陽子眉頭不易覺察地微微皺了皺，隨即讓聽風(fēng)帶他進來，沒一會兒，檻外傳來一陣踢踏踢踏的腳步聲，云飚風(fēng)風(fēng)火火，一腳跨了進來，沖著青陽子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嘴里說：“云飚拜見小師叔！小師叔紫氣東來，與天同壽！”

    青陽子微微點了點頭：“你傷恢復(fù)的怎樣了？”

    云飚摸了摸胸：“好了，早就好了！”

    他看了眼站在一旁沖著自己擠眉皺鼻的聽風(fēng)，大約也知道自己招主人的嫌：“小師叔，本來我早就想回天庭了，只是另有一事，懇求師叔幫忙，師叔若不幫我，我實在是回不去了。”

    青陽子看向了他。

    云飚朝前一步，靠的近了些，壓低聲說道：“我就是朱朱苦苦尋找的前世愛人！”

    他這話一出，聽風(fēng)大聲咳嗽，青陽子也是一怔，目光微微一動，卻沒有作聲，只是那樣看著他。

    云飚嘆了口氣：“小師叔，你不知道，我第一回 在水潭邊見到朱朱，就覺得似曾相似，這才控制不住一時失禮，惹出了她對我的嫌棄，至于那天晚上，更是情不自禁，一心只想對她好，可惜粗魯了些，又嚇到了她，更惹她不滿。雖然我因她受了重傷，差點連命都沒了，還被我?guī)煾噶R，但我半點也沒怪她，我還在師父面前護著她。昨晚我睡著，月老入了我的夢中，手里牽了兩根線，一頭是我，一頭是她，說我和她前世有緣，卻陰差陽錯錯了過去，這輩子才相遇結(jié)善緣的。我醒來后，想起前幾天聽到的消息，說朱朱來上境，原本就是為了尋找前世愛人，這不正和我的夢吻合？說的就是我啊！”

    聽風(fēng)氣的直跺腳：“不要臉！胡說八道！你怎么可能是她要找的人！真要是你的話，她早就認(rèn)出來了！”

    云飚也不生氣，沖他嘻嘻一笑：“小道童，莫胡言亂語！她一時認(rèn)不出我，也是有可能的。你要不信，自己去問月老，到底有沒有這樣的事！”

    聽風(fēng)臉漲得通紅：“誰不知道你在天庭橫行霸道？你要是說是，月老敢說不是？”

    “你這小道童，凈喜歡胡說八道，挑唆生事！朱朱就是聽了你這種話，才會對我避之不及吧？”

    云飚轉(zhuǎn)始終沒有開口的青陽子，露出討好的笑：“小師叔，我真的喜歡她??！要是她肯原諒我，和我再續(xù)前緣，我以后一定痛改前非！我?guī)咸?！我?guī)退蕹烧纨?！我一心一意對她好！小師叔，你幫幫我吧！?/br>
    青陽子微微皺眉：“你知錯就好。真有心改過盼她諒解，自己去向她賠禮就是了。我怎幫你？”

    云飚露出懊惱之色：“她根本就不見我，這幾天我連她影子都沒見著。小師叔，你是掌教，她一定聽你的，求你幫我到她面前說說好話，就說我痛改前非了，你再提醒下她，我真的就是她要找的那個人，不信的話，再和我處幾天就知道了！”

    他眼巴巴地看著青陽子。

    青陽子終于緩緩道：“下回若見到她，我可以代你帶話……”

    云飚面露喜色，還沒來得及開口，聽他又說道：“你是三師兄的弟子，本不該我說什么，只是你既然要留下，那就必須遵我上境的戒律，不可再生是非，否則就算三師兄在，我也斷不能再留你?！?/br>
    他的語氣里，已經(jīng)帶了一絲嚴(yán)厲。

    云飚不敢再嬉笑，連聲答應(yīng)。

    青陽子微微頷首：“去吧?！?/br>
    云飚前腳剛走，道童聽風(fēng)后腳就也要溜著墻根出去，被青陽子喝了一聲，整個人抖了一下，轉(zhuǎn)過身，硬著頭皮賠笑道：“上君叫我還有事？”

    青陽子一改平日的溫和之色，盯著小道童，神色隱隱不悅。

    聽風(fēng)這些年跟在青陽子的身邊，從沒見他對自己現(xiàn)出過這樣的神色，不禁心虛起來，不敢看他。

    “她來上境尋前世之人續(xù)緣的事，是不是你說出去的？”青陽子的聲音響了起來。

    小道童不敢吭聲。

    那天甄朱來見青陽子，兩人在書房里說話的時候，聽風(fēng)唯恐甄朱真會被趕出上境，就在外面等著，隱隱聽到了里頭她的說話之聲。青陽子自然知道他就在外，但當(dāng)時也沒在意，卻不料他竟把消息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