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鏡像來到了十天之前，羅天大會開始前的那一天。

    地點(diǎn)是山門外西南方向的那口深潭。

    金色的夕陽霞光。她幻成了人形少女的模樣，脫衣下了水潭，在水中嬉游，潔白的玲瓏身體，在碧綠的水波中若隱若現(xiàn)，一頭黑發(fā)，如水草般舞動，親昵地纏繞著她的肢體，仿佛一簇簇活了過來的有生命的黑色觸手……

    青陽子眸光定住，心跳漸漸有些加快。

    帶了些倉促的，他驀然閉上了眼睛。

    心隨念動，云霧里的水中美人也立刻消失，化為了一團(tuán)白色。

    他雙掌依舊壓在天機(jī)鏡上，臉微微地向上仰起，一動不動，閉目了片刻，漸漸驅(qū)散了心中那種前所未有的異樣之感，睜開眼睛的時候，目光已經(jīng)再次恢復(fù)了清明。

    他想起了那天廣成子來向自己稟事的一幕。

    當(dāng)時廣成子說，他從天機(jī)鏡中看到那陣異常云霧是被云飚召來的，還有一蛇妖，一刺猬精。

    顯然，蛇妖就是她了。

    那么當(dāng)時，在這口深潭之旁，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

    青陽子從天機(jī)臺中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

    他并沒有回?zé)捫纳?，而是出了馭虛觀，來到了上境之北的摩云峰。

    摩云峰山如其名，是上境中最高的天險，突兀孤立于山中，峰頂終年云霧盤旋，即便是身手再敏捷的靈猿，也沒法攀登到峰頂。

    他停在山峰腳下，仰頭望了片刻被吞沒在暗夜穹蒼里的那座峰頂，深深呼吸了一口氣，開始徒手攀登山峰。

    他自然可以馭氣而行，輕輕松松，眨眼之間，抵達(dá)峰頂，乃至天庭之高，四海之外。

    但他不想這樣。

    他還記得，在他是個孩童的時候，師尊教他馭氣之前，他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攀登這座看起來仿佛直插天際的云峰，起因是有一天他無意經(jīng)過這里的時候，遇到一只母猴被崖壁上的千年藤精給纏住了，無法脫身，幾只小猴在山腳下無助地嗷嗷嚎叫。當(dāng)時他還沒法馭氣，冒著危險徒手攀援而上，終于救下了那只母猴，母猴帶著小猴向他參拜后離去，從那以后，他就喜歡攀援這座懸崖。

    人間五百年，山中方一歲。

    他已經(jīng)有多少個五百年沒有再徒手攀登摩云峰了？久的連他自己都記不清。

    不知道為什么，今晚他忽然感到興致勃勃，又想再重溫一遍小時的那種經(jīng)歷。

    他完全舍棄了靈修之能，借著附生在峭壁上的重重藤蔓，沿著山崖攀援而上，起先他的身邊還有幾只猿猴和他賽著，漸漸地，猿猴上不去了，被他遠(yuǎn)遠(yuǎn)丟在了腳下。

    他不停往上，中間小歇了幾次，花費(fèi)了半夜的功夫，最后終于抵達(dá)了峰頂。

    站在峰頂?shù)臅r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也像世間的凡人，渾身的每一個毛孔都在不停往外冒著熱汗，山風(fēng)吹來，他通體舒暢，這是有別于靈修運(yùn)氣之后的另一種暢快，帶了人間煙火氣息的暢快。

    就在這一刻，他的腦海里，仿佛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他想捕捉，那東西卻如白駒閃逝，再也抓不牢了。

    他有些遺憾地放棄了，迎著峰頂吹的人幾乎站立不穩(wěn)的大風(fēng)，最后來到了一處被巨石封閉的洞xue之前，靜心斂氣，最后朝著巨石的方向，跪了下去。

    “師尊，還有兩個月，弟子就滿整整一千年沒有見到師尊的面了。弟子十分想念，雖然明知不該過來打擾，但還是忍不住來了。請師尊見諒?！?/br>
    他朝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又說道：“山中發(fā)生的事，師尊想必也知道了。弟子對那女妖精的來歷有些懷疑，本想借天機(jī)鏡察看她的來歷，奇怪的是，天機(jī)鏡卻只有她進(jìn)入上境后的情景，此前過往，一團(tuán)混沌。弟子也有些困惑。弟子記得師尊閉關(guān)前，曾吩咐過弟子，如果遇到難決之事，由心決定。”

    “一直以來，弟子其實(shí)就想問師尊，為何不是由理決定，而是由心決定？”

    巨石之后，自然不會有什么回答。

    他仿佛也沒真的想要什么回答，自顧說完，再次叩頭，隨后起身，靠坐在那塊巨石之上，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他是神，他不知道什么是孤獨(dú)，但有時偶爾，他的心中也會感到虛空，仿佛那里少了一塊什么東西似的。

    這是一種再高深的靈修，也無法將它完全驅(qū)散的虛空。

    他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這樣。但這一千年來，每當(dāng)他感到虛空的時候，他就會來老祖閉關(guān)的摩云峰頂，靜靜地坐上一夜，等天亮，伴隨著那一聲在上境里已經(jīng)響了千萬年的早鐘之聲，看著赤烏不變地從東方升起，一切就會獲得平靜。

    ……

    次日清早，太陽升起，道童聽風(fēng)像往常那樣進(jìn)入煉心道房，想給青陽上君送茶，卻發(fā)現(xiàn)他不在里頭。

    上君早已經(jīng)修成辟谷之身，完全不需要進(jìn)食。每天早上飲一杯清茶，只是他的一種習(xí)慣而已。

    這不大見，聽風(fēng)感到有點(diǎn)疑惑，放下茶具，正要出去尋找，抬頭看見上君大袖飄飄，正從外進(jìn)來，迎了上去，笑道：“上君出去了？好早。我剛才正想去找上君呢！”

    青陽子跨入殿內(nèi)。聽風(fēng)急忙跟了進(jìn)去，服侍他凈面潔手，嘴里說道：“上君，金龍?zhí)觽菦]有大礙了。羅天法會結(jié)束了，祖師還不出關(guān)，今天大家也都走的差不多，連三圣君也回了，他卻還是死活不肯回天庭，我看他是要賴在這里了。怎么辦？”

    “他要留，那就留下吧。你叫問松再仔細(xì)服侍他幾日就是?！?/br>
    聽風(fēng)哼了一聲：“我看他是別有所圖，一定是想借機(jī)再糾纏朱朱。”

    青陽子看了他一眼。

    聽風(fēng)嘻嘻一笑：“朱朱就是那條小白蛇啊。我先前把她從赤丹嘴里救下來，這幾天我給她去送飯，她對我可感激了，還告訴我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可真好聽?！?/br>
    青陽子笑了笑，沒說什么。

    “上君，你不知道，那個金龍?zhí)犹珘牧?，他早就想霸占朱朱了。羅天大會開始前，他就遇到了朱朱，差點(diǎn)把她給搶走。幸好朱朱聰明，當(dāng)時逃過了一劫。”聽風(fēng)還在邊上嘰嘰呱呱地說個不停。

    青陽子正用一塊潔白的手帕擦拭著手上沾著的水珠，聽了，動作微微一頓，隨即隨口似的問了一句：“她自己告訴你的？”

    聽風(fēng)搖頭：“不是。她在我面前，可一句都不提那條花花太歲龍！是我自己想起來問她的。前些天，金龍突然來找我，向我打聽，問上君你是不是認(rèn)識什么蛇妖，還答應(yīng)保護(hù)蛇妖，我起先不理他，他就許諾給我好處，還說要帶我上天去看仙女……”

    他看了一眼青陽子，飛快地吐了吐舌頭。

    “我一時好奇，問他打聽這個做什么，他說他被一條蛇妖給騙了，要報仇，只是蛇妖恐嚇?biāo)?，說和上君您認(rèn)識，還得您的庇護(hù)，他有些不放心，所以來向我打聽。我一時沒防備，就跟他說了實(shí)話，說沒有。后來想想，我肯定是他給騙了，于是我去問了朱朱，果然，他說的蛇妖就是朱朱啊，分明是金龍對朱朱不懷好意，當(dāng)時還要?dú)⑺呐笥?，她就說和上君您認(rèn)識，還得了您的庇護(hù)。她可真是聰明呀！其實(shí)我覺得她說的也沒錯呢，上君你確實(shí)救過她，也認(rèn)識她啊——”

    一旁的道童還在嘰嘰喳喳，青陽子卻慢慢有些走神。

    隨著聽風(fēng)的描述，他的腦海里，不由自主又出現(xiàn)了昨天在天機(jī)鏡中原本不該看到的那一幕。

    他忽然感到有些心浮氣躁，面上神色卻變得冷淡了，冷的連聽風(fēng)也覺察到了，急忙閉上了嘴。

    ……

    廣成子這幾天忙著修復(fù)山門，迎來送往，還要嚴(yán)抓山中風(fēng)紀(jì)，忙的腳不點(diǎn)地，忽然得知掌教師叔傳自己，放下手里的事，匆忙趕了過來。

    “我已查明，那夜的事情，蛇妖雖有所隱瞞，但當(dāng)時確實(shí)只是意外。云飚受傷將好，山門也在復(fù)建，殺她也無意義，你放她走吧。”

    青陽子正在書齋中，手握黃卷，目光落在黃卷之上，神色沉靜，抬頭用尋常的語氣，對他這樣說道。

    但是說完之后，他又加了一句：“雖然死罪免了，但為表懲戒，也不可就這樣放過。你且將她逐出上境，從今往后，再不許她踏足上境一步！”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里，又帶了一絲隱隱的不可辯駁般的強(qiáng)硬之意。

    第15章 仙緣（八）

    枯禪居在馭虛觀最偏僻的西北角落里，用作禁閉的地方，很久沒關(guān)人了，里頭布滿蛛絲塵網(wǎng)。

    甄朱進(jìn)了小黑屋，除了每天來給她送一次飯食的話嘮道童小聽風(fēng)，隔著門和他說了幾句話，就沒見過別人露面，度日如年地過了三天，第四天的一早，終于被放了出來，帶到外頭，看見執(zhí)事廣成子來了，正站在庭院里，急忙到了他的面前，恭恭敬敬地叫他道長。

    廣成子沉著張黑臉，正眼都不看她一下：“妖女，你這就出山去，不得再踏入上境一步！要是被本道長知道你再敢回來，到時休要怪我斬妖劍出鞘無情！”

    甄朱呆了一呆。

    這幾天被關(guān)在小黑屋里，她一直等著有人再來審問自己，卻沒有想到，什么都沒問，就這樣放自己走了？

    要是她只是土生土長的蛇妖，弄出這樣的事，現(xiàn)在人家寬宏大量不計(jì)較，肯放她走，簡直就是撞了大運(yùn)，她趕緊走就是了。

    但問題是……她不想走，也不能走……

    要是真的就這樣被趕出了上境，再也無法回來，另一個世界里的他該怎么辦？

    她無法接受，他真就那樣永遠(yuǎn)長眠于深海之下，再也不能回來了。

    “妖女！放你走了，你還不走？”

    廣成子見她怔著不動，也是感到意外，終于盯了她一眼，再次呼喝，兇的不得了。

    甄朱被他喝的回過了神兒，急忙懇求：“道長寬宏大量放我走，我感激不盡。只是我一心向道，懇請道長，能否容我棲身山中……”

    見他似又要怒斥，急忙補(bǔ)充：“我保證我絕不敢再擅入山門一步！只要容我在山中棲身，我就感激不盡。求道長了！”

    她是真的渴盼能留在山里，這樣至少，以后會能有機(jī)會再遇青陽子，焦急懇切，溢于言表。

    廣成子哼了一聲：“要不是祖師定下的規(guī)矩，前些天你怎么可能入的了山門？何況這也是掌教師叔的意思，你再多說也沒用！”

    甄朱一怔，又懇求：“求道長能否通個話，容我在走之前，見上君一面？”

    “上君是什么人，豈容你說見就見？”

    他已留意到枯禪居外開始有年輕弟子三三兩兩地聚集，仿佛在朝這邊踮腳張望，開始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快走快走！從后山門走！”

    甄朱心知這黑臉道長這里，自己是不可能有任何通融了，就算下跪求他，恐怕也是無濟(jì)于事，心情亂成一團(tuán)，見他催逼的急，命一個同行的老道押自己從后山門立刻離開，那老道也是橫眉冷目，一副恨不得把她打包了給丟出去的樣子，臉漲得通紅，無可奈何，慢慢轉(zhuǎn)身，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了下來。

    廣成子見狀，真的怒了，正要斥她，甄朱已經(jīng)轉(zhuǎn)身：“道長，我愿意將功補(bǔ)過！你們不是想知道那晚上的那道金光是怎么回事嗎？我其實(shí)知道的。這幾天我都在等你們來問我，你們卻不問。”

    廣成子立刻道：“快說！”

    “事關(guān)重大，我只能對上君說。”

    甄朱說完，站在那里，既不走，也不開口了。

    廣成子一愣。

    那晚上的那道金色劍氣，靈力之高，實(shí)在駭人聽聞，自己的修為在它面前，也是不堪一擊。山中陡然出現(xiàn)這樣來歷不明的攻擊，對于上境來說，終究是個隱患，如果能查到源頭，自然是好事。

    他思忖了下，瞥了妖女一眼，知她是不肯在自己面前開口了，哼了一聲，命老道看好，自己轉(zhuǎn)身匆匆去了。

    ……

    甄朱忐忑地等了半晌，終于等到廣成子回來，冷冷說道：“師叔答應(yīng)見你，隨我來吧?！?/br>
    甄朱松了口氣，急忙向他道謝。

    廣成子轉(zhuǎn)身就走，甄朱跟了上去。

    山中早課已經(jīng)開始，一路過去，除了幾個掃地的小道童，沒再遇到什么人了，穿過重重道殿，甄朱最后被帶進(jìn)一處青木扶疏的院落里，停在一處看似書房的青階之下。

    廣成子命她等著，自己入內(nèi)，片刻后出來，身后跟著道童聽風(fēng)。

    “朱朱，隨我來?！?/br>
    道童臉上帶笑。

    甄朱點(diǎn)頭，向立在一旁冷眼看著自己的廣成子輕聲道了句謝，低頭跟著聽風(fēng)，邁步上了臺階。

    剛一進(jìn)去，甄朱仿佛就聞到了初次和他見面之時，他身上帶著的那種淡淡的檀息。

    她不禁緊張了起來，屏住呼吸，跟著道童穿過外間，停在了一扇青色屏風(fēng)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