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張存夜進了市圖書館,她躲在對面的麥當勞,隔著一層玻璃盯著圖書館出口; 張存夜進了便利店,她站在電話亭拿話筒小聲講話; 張存夜拎著礦泉水從便利店出來,她背轉(zhuǎn)身,指甲輕輕刮著電話亭的玻璃; 張存夜坐在公園石階上曬太陽,她也坐在長椅上假裝思考人生; 張存夜慢悠悠地晃進海牙市最大的賭場,她就坐在旁邊建筑樓的墻后面等。 但是這個人,怎么不吃午飯呀? 她時不時探頭探腦,有點餓了。又不敢跑開去買午餐。 從下午等到傍晚,再到夜幕完全降臨。 甘卻餓得兩眼發(fā)暈,盤著腿坐在墻后面,兩手托著下巴觀察賭場的出口。 她覺得他可能在里面偷偷吃了晚餐。 她發(fā)現(xiàn)進出那里的人都是成年人,沒有一個長他那樣嫩的。 她還發(fā)現(xiàn),一天下來,場外的那兩個保安可以收好多小費,不知道女孩子可不可以去應(yīng)聘保安的職位,這個工作很賺呀。 還有就是,真的好餓呀,又餓又困。 3 要不是看起來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她這樣一個毫無防備的女孩睡在街頭,估計早就被人扛走了。 張存夜咬著吸管,站在她面前,垂眸俯視。 睡得還挺熟,頭發(fā)亂得像鳥窩。 早上剛出門一會他就知道有人跟在后面,后來上圖書館二樓,沒找多久就發(fā)現(xiàn)了坐在對面麥當勞里的傻子。 那會兒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圖書館門口,他站在二樓隔著玻璃面無表情地瞧她。 他從來不懷疑自己洞察別人的能力,但這一刻卻沒那么確定了。 夜已深,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張存夜半蹲下來,手指一一摸索過她衣服上的所有口袋,悄無聲息。 但除了幾張他昨天給她的現(xiàn)金,什么都沒有。 連同她這一整個人,都空白得像一張白紙。 意料之中,意料之外。 一手擱在膝蓋上,他半蹲在熟睡著的她的面前,目光巡查著她身上每一處細節(jié),悠悠地喝完手里的果醋。 爾后才起身離開,像沒有發(fā)現(xiàn)她一樣,像沒有停留過一樣。 4 那一晚的甘卻,當然沒有等到從賭場出來的張存夜。 被凍醒之后,半夜跑回旅館。 早上又忐忑地蹲在窗戶前,生怕錯過他身影。 連著幾天,她安安靜靜地尾隨他,他不動聲色地隨她便。 5 2016年11月最后一天。 雷聲從凌晨就開始響,空氣陰寒,大雨將至。他被疼醒。 從人生的某一個節(jié)點開始,每一次節(jié)氣變化雨雪降臨,他就錯覺自己墮入深淵,永遠爬不上去。 坐起來靠著床頭,在黑暗里,聽生命從血脈里一點點流逝的聲音。 人厭棄世界的時候,首先會拋棄自己 既不擁有什么,也不背負什么。 那還掙扎什么? 為什么要起床去熱牛奶? 捧著溫熱的玻璃杯,牛奶氣息撲鼻,十指和掌心一并變暖,疼痛減輕了些。 這就有用了嗎?沒用。 窒息感讓他呼吸乍停。 他輕飄飄,他空蕩蕩,他被過往放逐。 晴天也好,下雨也好,要頹廢就往死里頹廢。 乳白色的牛奶被倒進洗手臺,透過透明玻璃杯,看見自己手掌心的大小淤血塊。 6 套上純黑的寬版連帽衛(wèi)衣,天剛蒙蒙亮,張存夜就塞著耳機出了門。 他路過那條林蔭道時,甘卻正好起床看了眼窗外,外套都沒來得及穿,風風火火跑下去。 她不知道‘十八歲’今天為什么這么早出門,更沒注意到烏云密布的天空。 走出去沒幾分鐘,大雨傾盆而至。 甘卻看見他站在檐下?lián)伍_傘,但是她自己沒帶傘。 他穿過街道往對面路口走去,雨這么大,天氣還冷,可甘卻不能把人跟丟。 雙手遮在額前,她很快被淋濕全身。 張存夜知道那傻子在后面跟著他,也知道她沒帶傘。但是他一步都沒停,更沒有為了她而走進街邊的任何一間營業(yè)店。 戴上衛(wèi)衣連帽,一手收在褲兜里;他在傘下行走,他在人間迷失。 7 拐過好幾條街道,路線熟悉,甘卻覺得他又要進賭場了。 果然進去了……一大清早的,他受什么刺激了嗎? 甘卻站在她那晚睡過的墻邊躲雨,上面有遮檐。 雨水順著齊劉海往下·流,她一個勁兒擦,臉上是擦干了,身上全是濕的。粉色毛衣浸透水之后,耷在身上還有點重,很不舒服。 沒吃早餐,沒吃午餐,沒吃晚餐。 她張望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這周圍連個餐館都沒有。 冷鋼筋,硬水泥,一座漠然的城。 到傍晚的時候,雨早就停了。她感覺自己全身發(fā)虛,臉龐卻發(fā)熱。 抱膝靠著墻,掰著手指算他可能會在幾點出來。 等他真的出來時,她又怯怯地往后躲。怕又一次被他送回福利院。 尾隨著他往回走的時候,甘卻仰天長嘆:這真是有史以來最漫長的一天。 ‘十八歲’什么時候才會答應(yīng)跟她做朋友呢? 路過某個路口的時候,張存夜拐了個彎,偏離回旅館的路,徑直往酒吧走去。 甘卻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還濕著的衣服,有點猶豫,但有點想進去。 酒吧門口沒有保安,他的身影消失在入口。 甘卻摸進去,推開厚實的玻璃門,震蕩的音樂聲立刻涌進她耳朵,她感覺整個空間都在震動。 穿過短走道,轉(zhuǎn)個角,里面燈紅酒綠,舞池熱鬧,人群走動,煙圈升起,冰塊撞杯,音樂聲也更大了。這才是一般酒吧里的夜生活。 甘卻就像一只飛進黑暗森林的小麻雀,傻站在人稍微少一點的走道處,不知道該做什么。 而且,她似乎把‘十八歲’給跟丟了。 人太多,根本找不到他的身影。 形形□□的人來來往往,甘卻背貼著墻不敢亂走,很冷很餓,還有點無措。 可是等了好久也沒等到他。她挪了挪步子,想去里面找他。 有人端著酒杯急著往外走,撞到她肩膀,有點疼。她一個勁道歉,但人家看都沒看她。 吵鬧的音樂聲和渾濁的空氣讓她頭暈,腳步也虛浮,臉越來越熱。 才走到舞池外圍,腰部就被人攬住。甘卻轉(zhuǎn)頭對上一雙碧藍眼睛,不知是哪國人,總之是她不認識的男人。 “你、你放開?!彼昧θグ情_腰間那只手。 對方根本聽不懂中文,笑著要攬她進舞池玩;大概發(fā)現(xiàn)她衣服濕了,又拉著她往吧臺去。 他拿了酒讓她喝,甘卻擺手拒絕,后退著說要去找人,但震天介響的樂聲淹沒了她的聲音。 手也被抓住了。 陌生人把她拉回去,說了兩句她聽不懂的英語,酒杯都遞到她唇邊了。 他也靠得更近,煙味刺鼻,酒氣濃重。甘卻偏著臉往旁邊躲,腦袋被那人按住。 這種熟悉的、被強制的壓迫感讓她害怕。 冰涼的玻璃杯邊沿抵到她嘴唇,她大腦空白了幾秒,辛辣的液體滑進舌尖。 辣到她想咳嗽,嗆到她想流淚。 使勁推又推不開的時候,某些碎片一樣的可怕畫面閃回到她腦海,幾乎是她喪失了一切反應(yīng)能力。 紅綠光束掃過陌生人的臉,也掃過甘卻的臉。她被灌了滿滿一杯勁酒,看見的東西都是晃的。 攬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往上移,摸她guntang的臉。她只想逃。 暈乎乎之際,看見熟悉的黑色衛(wèi)衣。是她的‘十八歲’,剛從洗手間出來。 她見他反手拎著一瓶啤酒,推開擋路的男女。 然后她手腕被圈住,人被他拉到身后。 周圍人越發(fā)躁動,她聽見陌生人在說英語,很吵。 “fuck you !”啤酒瓶被身前的人猛地磕在吧臺上,炸裂的聲響伴著他那句話,音樂驟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