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不過直到現在,我才終于認識到真正的你,”秦楊的眼眸溫亮,就如同一直以來注視著她的感覺一樣, 讓溫歌感覺到那種熟悉的熨帖。 “很多時候我都想告訴你真相, 但是一直不知道怎么解釋,”溫歌回憶起當時的情形, “聽上去就很荒誕——從婚宴上不過是碰了塊石頭就成為了另一個時代因為吞安眠藥而自殺身亡的溫歌……” “阿歌,我懂的,這不是件容易事,” 秦楊聲音輕緩,像是字斟句酌,“我比你提前醒來,這幾天足夠我清楚是什么情況,但是……” 溫歌覺得有些不安,又怕他誤會,打斷他:“我和雁津予只是交易婚姻而已,我會處理干凈……” “阿歌,我相信你,”秦楊退后了兩步,眼神復雜像是深井,認真地看著她,“但是有件事情,我必須得告訴你……” 溫歌安靜地看著他。 “我現在擁有蕭瑜的記憶,”他頓了頓,似乎下面的話變得有些艱難,“蕭瑜一周后就要成親了。” 溫歌像是被悶棍向頭敲了一記,她猛然想起當初剛欽點為狀元的蕭瑜就在曲江會上,向溫歌請求賜婚他與刑部尚書的大小姐穆菱竹。蕭瑜和穆菱竹從小青梅竹馬,溫歌隱約還記得在那道賜婚圣旨上她寫了四個字“天賜良緣”。 在寂靜之后,秦楊又道:“在我從這具身體醒來之前,蕭瑜因為穆菱竹偷偷托人給他送了個香囊,而一時忘形地摔了一跤磕了頭,這才昏迷了幾天。” 溫歌突然明白秦楊想說什么了,一瞬間仿佛殿門沒關緊似的,從外而來的冷風像是吹到了她的心上,吹得她渾身忍不住一哆嗦。 “我必須把這具身體還給蕭瑜,”秦楊看著她的眸子像是被雨浸濕過一樣,但字字說的懇切,“我不能奪走蕭瑜的人生,他也有深愛的人?!?/br> “但是這樣你……”就死了啊。 她想起毫無逃生希望的泥石流,但剩下的話被咽了下去,溫歌看著秦楊的眼就明白他已經做好了選擇,同樣,他也知道這選擇帶來的后果。 這選擇無可指摘,溫歌不愿看到他背負愧疚。 溫歌她突然冷靜下來,她點點頭,掩飾般地笑了笑,垂眸道:“我正準備告訴你,我打算明天去趟靈隱寺……”溫歌朝他解釋了之所以穿越的首末,以及雁津予所借助的那對鏡子和秘法是通過寺中方丈所得到的。 秦楊沉吟了一會,道:“還記得那串佛珠嗎?同樣是來自靈隱寺,千年菩提木制成,我們戴的是同一串。而且當時那對鏡子剛好位于我們之間,這或許是為什么我會跟著過來的原因。” 兩個人很默契地不再談論剛才的話題,敲定了明天的行程,直到殿外傳來太監(jiān)的聲音。 “燕……公子求見?!比缃裱憬蛴枭矸莸匚恢畬擂危屍蛷亩疾恢绾畏Q呼。 秦楊的話停了下來,他們兩人靜靜對視了片刻。 終于,秦楊復又開口說話:“明日見?!?/br> 他看著溫歌的眼神如同讓溫歌想起冬夜的風,不知道從何而起,往何而去,吹得人刀割般痛。秦楊的手突然伸到半空,不知想干什么,溫歌等著,但他最后還是僵硬著把手收了回去。 溫歌凝視著他,過了一會,她啞聲道了句“好”。 殿門被秦楊推開,他和雁津予擦肩而過。 兩人不可避免地對視,秦楊眼神輕輕從他臉上滑開,禮貌沖他點了點頭。 雁津予反而帶著笑意打量了他兩眼,叫住了他,語氣帶著似真似假的關切:“蕭大人婚事將近,為何愁眉不展?” “不過大病初愈,多謝雁公子關心,”秦楊回身淡淡道。 “那可得注意身體,蕭大人有事不如讓同僚代傳,當心可別將病祟傳染給皇上了,”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蕭大人大婚當日,雁某和皇上必定親臨?!?/br> “那就謝過燕公子了,”秦楊面色不變,應了聲?! ?/br> 雁津予站在溫歌桌案旁,溫歌不搭理他,他就安靜地低頭看著溫歌批改奏折。 殿內燃起熏香,香氣裊裊。 “倒不如你來改?”溫歌合上奏折,把朱筆放下。 雁津予的目光帶著些微懷念,語氣感慨,像是輕嘆道:“只是覺得阿歌穿著朝服格外好看,但是很久沒看了,就想多看看?!?/br> “看上這身朝服了?”溫歌輕嗤。 “明明阿歌懂我心意,為何卻偏偏要將其曲解?”雁津予臉上流露出些許受傷。 溫歌不置可否,只道:“何事稟報?” “沒事就不能來看看阿歌了嗎?”他話鋒一轉,突然問道,“那剛剛蕭瑜所來為何?” “區(qū)區(qū)個文官稟報朝事就這般好奇,不如這個位子讓給你?”溫歌嗤笑一聲,她知道怎么打消雁津予的試探。 “阿歌為何時刻要與我唇槍舌劍?”雁津予不再談起蕭瑜這個話題,聲音像是一潭柔波,“所來只是想征詢下阿歌的意見。” 溫歌繼續(xù)批改奏折,不甚在意地“嗯”了一聲。 “當初大婚那天我們還沒有拜天地,”溫歌寫字的手微微頓了頓,雁津予注意到她這個微小的反應,于是又繼續(xù)說道,“既然如今阿歌已經病愈,那我們是再擇一良日完婚,還是阿歌覺得我們應該直接洞房?” 見溫歌久久不說話,雁津予輕聲道:“阿歌可不能過河拆橋啊,我可是都給聘禮了?!?/br> 雁津予的眼里帶著極淺的冷意。 還沒等溫歌回應,此時突然外面又傳來太監(jiān)的尖聲,還含著些慌亂:“奴才有事稟報!” —— 月色皎潔,照得雪地一片瑩白。 溫歌僵直著站在門外,望著緊閉的房門出神。 手抖得厲害,她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害怕。 同在一旁的婦人猶豫再三,還是對著她低低道了聲:“陛下剛剛病愈,現在更深露重,不如隨臣婦去隔壁屋坐坐,這一時半會……” 溫歌搖了搖頭,又拒絕了袖爐。 寒冷讓她保持清醒和冷靜。 又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房門突然“咯吱”一聲打開了。十幾位太醫(yī)提著藥箱出來,紛紛皺著眉頭的模樣讓溫歌一瞬間心里冷了半截。 為首的太醫(yī)似乎斟酌著語句,有些猶疑。 “直接說吧,”溫歌冷道。 “太傅大限已至,”太醫(yī)有些惶恐,瞅著溫歌的臉色,又趕緊補充道,“這已經算是難得的高壽了,太傅到如今這個年紀,已經藥石無靈了……” 溫歌也不想再為難他們了,擺了擺手讓他們離開。 “陛下不如進去看看家父吧,可能是最后一面了,”跟著出來的男子強抑悲傷,低聲道。 溫歌還有些猶豫不決,她想起太傅當初決絕地和她斷絕師生關系:“朕還是不進去了,就在外面看著……怕氣著他……” “陛下這時就別在意這些了,家父面冷心軟,脾氣倔又拉不下面子說幾句軟話,其實早就惦記著陛下您也不肯說出口,之前您昏迷不醒那一會急得不行,”男子聲音懇切?! 馗璨恢肋@段話幾分真幾分假,但最后還是忍不住踏進門內。 房里燃著銀絲碳,溫暖如春,和外面像是兩個季節(jié)。 她剛踏進去,就聞到濃重的中藥味,看到躺在床上的太傅微瞇著雙眼,不復之前聲嘶力竭氣勢洶洶的模樣,如今白發(fā)斑駁,憔悴虛弱不已,讓溫歌眼眶有些熱?! 馗栌行┐翥兜卣驹谠?,不敢上前。 太傅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她來了,垂到床沿的手輕微地擺了擺。 緊盯著他的溫歌很快就察覺了,她以為太傅是趕她走,剛想轉身,后面跟著進來的婦人就趕緊小聲道:“家父是讓您過去?!?/br> 溫歌愣了愣,才猶疑著靠近。離得越近,太傅沉重地緩慢地呼吸聲越來越清晰,像是能感覺到一個生命逐漸地流逝。如砂礫般,無法緊抓。 這不同于演戲。 她蹲下身來,微微仰頭,像是還是稚童時坐在椅子上望著教導功課的太傅一般。 太傅眼睛渾濁,但帶著點微光,他的嘴唇艱難地動了動,嘶聲道:“請務必原諒我……曾對你太過苛刻……” 第48章 寺中 她蹲下身來, 微微仰頭, 像是還是稚童時坐在椅子上望著教導功課的太傅一般。 太傅眼睛渾濁,但帶著點微光,他的嘴唇艱難地動了動,嘶聲道:“請務必原諒我……曾對你太過苛刻……” 溫歌怔了怔,覺得像是自己聽錯了般。 “事到如今,我終于敢于承認自己的卑劣, ”太傅苦笑了一下,牽動的皺紋里像是填滿了沉淀太久的苦澀, “不過為著性別之差, 為著我根深蒂固的偏見, 反復打壓你,惡語相向……” 他說的細碎,話傾吐到一半就不繼續(xù),只剩下一聲輕輕嘆息, 似乎幾十年的愧疚都隨著這聲嘆息從口中溢出。 溫歌想起那段時光, 想起筆墨之外木窗之外高懸在天空的月亮, 那般孤獨,那般寂寞。她曾經以為都是自己咎由自取,可如今聽著太傅講出原由,此時只覺得酸澀不已。 她沒有說話, 慢慢站起身, 低下頭安靜看著太傅。 她從未這么細致地看過自己的老師,看著曾經自己抬頭仰望的老師, 他撕掉了自己德高望重的表殼,讓溫歌如今看見他衰老的面容,像是枯死的老樹皮被刀刻出深深印記。 最后也不過是個垂暮之年的老人。 她覺得有些可笑,卻又笑不出來。一瞬間有很多想說,但最后她也只是拋下一句話就甩袖離開。 “朕原諒你了?!?/br> 躺在床上的老人,終于聽到了這句話,釋然般地閉上眼。 他眼睫抖了抖,沉重地呼出了口氣。 已經習慣室內溫度的溫歌,一打開門就忍不住有些哆嗦。 雁津予在外面似乎等了很久,上前準備給她披上大氅。溫歌加快步子躲開了,他的手落了空,卻也很明智地沒有說話,默默收回手,把大氅扔給旁邊的侍從,也跟著她上了車。 溫歌臉上看不出異樣,只是一路上一言不發(fā)。 夜深人靜,馬車走得慢,溫歌撩開車簾,眼前是被夜色籠罩的京城,見不著人影,不像是那個時代徹夜不眠。她聽得車輪碾過雪地的細碎聲音入了神,隱約還傳來吆喝著的打更聲。 雁津予轉頭看著她頭上的玉簪隨著馬車微微晃動。 溫歌突然打破寂靜,頭也不回開口道:“明天我會去趟靈隱寺?!?/br> “阿歌所去為何?”雁津予難以察覺地皺了皺眉,一談起靈隱寺他便有些警覺。 “給太傅祈福,”溫歌語氣里對他似乎已經不耐。 他確實很清楚太傅在她心里的地位,見狀,習慣性揚起笑道:“我陪你去。” “你還真是寸步不離,”溫歌輕嗤一聲,似乎沒心情跟他計較。 “這么好的阿歌,自然是要時刻看著,”雁津予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接著又輕聲說,“我可生怕被別人搶走了?!薄 ?/br> 第二天,一聽說大病初愈的皇帝要去靈隱寺祈福,百官也不算驚訝。只不過去得如此倉促,這倒是他們沒有想到的。 早朝結束,大理寺少卿徐冉快步追上了眼看就要不見人影的秦楊。 “蕭大人你可等等我,哎這天氣可真冷,”徐冉呼出了一口白氣,兩只手卷在袖子里,寒暄道,“四更天就得從被窩里爬起來真是煎熬,不過很快又到了休沐日了?!?/br> 秦楊沒有答話,不過徐冉早已習慣自己這位同伴的寡言少語了。 他倒是喜歡嘮嗑,又小聲道:“真是從奢入儉難,前段時間皇帝還昏迷著可是天天能睡個安穩(wěn)覺……” “謹言,”秦楊突然輕聲喝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