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璟這么想著，終于鼓起了勇氣，他答應(yīng)了鮫人的請求，游過去，伸手拉住了鮫人的手。

    他拉著鮫人的手游出了洞xue，朝一個方向游去。

    鮫人看著，出聲道:“往左邊?！?/br>
    程璟一愣，“你認(rèn)識路？”

    鮫人沉默了一下，“認(rèn)識?！彼@么說著，聲音虛弱沉悶，像從一個瓶子里發(fā)出來的。

    他怎么可能不認(rèn)識，那個魔頭，抓了他再將他一番凌虐后故意露出破綻讓他逃跑，在他即將摸出去重得自由的時候又突然出現(xiàn)，將他抓了回去，又是一番慘絕人寰的折磨，任何可以想到的酷刑都在他身上一一實施，鮫人一族為了適應(yīng)海底惡劣環(huán)境競爭而擁有的極強恢復(fù)能力卻成為魔頭愉悅自己的玩具，然而即使這樣，鮫人也從未想過屈服，只要一有機會，即使知道又是魔頭故意展露出來的破綻，他都會逃跑，只是每次都在即將離開的時候被抓回來，直到最后，魔頭似已經(jīng)玩膩了這個游戲，不想再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但是又不想放過他，竟是一點點地割下了他的rou，拿去喂同樣被抓來關(guān)在草籠之中的眾多鱗鮫，還讓鮫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血rou被分食殆盡，鮫人身下的尾巴就是這么消失的，然而即使到了這個地步，魔頭還沒打算放過自己，竟是將他釘在床底下長達數(shù)月之久…………

    逃過這么多次，鮫人已是對這里的地形爛熟于心，他不再回想之前悲慘的回憶，指導(dǎo)著這只看起來很年輕的鮫人避過一些暗灘深崖，幾乎很順利地就要離開這里了。

    鮫人太多次在剛要自由的期盼跌落到更悲慘的深淵，所以并沒有對這個即將達到的目標(biāo)而松一口氣，反而更加的緊張恐懼，他不斷地催促著程璟快一些，再快一些，那恐懼的神情也感染了程璟，讓他咬咬牙，比以往更快地潛行在海底。

    銀眼的速度漸漸跟不上他，只能將尾巴纏繞在程璟的腰部，緊緊地，也不敢放松。

    時間看似漫長，卻也不過在一盞茶不到的時間，程璟他們距離焦蘭的領(lǐng)地已經(jīng)有了很長一段時間。

    程璟回頭看了一眼身后，茫茫大海之中，并沒有看見焦蘭追趕而來的身影，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幾乎不能相信自己就這么逃出來了，他那白皙的臉上浮現(xiàn)著震驚興奮的神色，然而目光觸及鮫人之時，臉上因興奮而染上的薄紅盡數(shù)褪去，變得慘白起來。

    鮫人半截身子因程璟停下而垂落在地，他那焦紅的頭顱垂著，已然沒了動靜。

    程璟喚了他一聲，沒動靜，他將鮫人放平仔細一看，雙眼緊閉著，面色灰暗，然那焦色的嘴唇卻彎出了一個淺淺的笑，若不是沒了聲息，看著倒像是睡著了。

    程璟沉默了半晌，心里想的卻是那海獸也沒有焦蘭說的那么有用，什么起死人rou白骨，大概只是哄騙他的。

    不過現(xiàn)在也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了，程璟四處張望著，找了一處軟軟的沙地，吭哧吭哧地挖了一個坑洞將鮫人的半截身子埋掉了。

    做完這些，他伸手摸了摸乖乖纏繞在他腰間的銀眼，抿了抿唇，繼續(xù)朝前游去。

    ————————————

    焦蘭趕到了黃金谷，再次到了那個地洞里，里面是被他撕碎的月侵碎片，月侵下面是一塊凝結(jié)住的黑色根結(jié)，焦蘭俯身拾起一片草葉，將它放在鼻尖嗅了嗅，果然聞到了那種圓粒特有的氣息。

    焦蘭忍住了從心底發(fā)酵起來的怒意和焦躁，狹長紅眸細細地觀察著草葉，手上有著鼓鼓漲漲的觸感，知道事態(tài)還沒有太過嚴(yán)重，不禁松了一口氣，心里的情緒也稍緩了。

    本來黃金谷是月光照不到不適宜讓它們生長的地方，倒不知道它是什么東西，居然違反了月侵的活動條件，還這般猖狂 。

    焦蘭哼笑著將它們的碎片收拾了，抱著它們到了黃金谷外的一處石林，將它們壓在了巨石之下。

    做完這些，他便拍拍手用最快的速度回了家。

    他沒有徑直去自己屋里，而是解開了門后角落里的袋子打算吃些東西。

    焦蘭之前只是吃了一個金漿，并沒有飽，還來回折騰了這么久，這個時候是真切地感受到了強烈的饑餓。

    然而從一個袋子之中取出一只魚，將它劃作兩半的時候，一些碎塊從魚身體的斷裂口掉落下來，還伴隨著一股濃烈的氣味溢散在了水中。

    焦蘭聞到了這個味道，臉色一變，他低頭一看，竟是碎裂的鱗鮫身體，他幾乎瞬間就知道了其中的關(guān)竅，他咬牙，念了一聲程璟的名字。

    這個時候的鱗鮫可并不容易抓獲，焦蘭想都不用想，他那個嬌弱的二哥用了多大的勁才抓回來這么些鱗鮫，現(xiàn)在居然被程璟這樣糟蹋，焦蘭有些惱怒，他丟開了食物，徑直朝自己房間游去。

    然而到了自己房門口，那石門居然被打開了，焦蘭動作一頓，一邊叫了一聲程璟，一邊游進了房間。

    這這么一下，焦蘭的臉色就變得可怕無比，他看著空著的床，還有被拖直角落的紅苗尸體，那只鮫人也不見了，只呆愣了一會兒，他便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程璟跟那個鮫人跑了!

    焦蘭紅眸里醞釀起一片深層的黑云，他咬牙切齒地叫了一聲程璟，“很好，膽子變大了…………”

    他森然地捏起了拳頭，轉(zhuǎn)身就要去追。

    然而到了洞xue之外，他抽了抽高挺的鼻子，原本就陰沉無比的臉色僵了起來。

    ……他聞不到程璟身上的氣息了!!

    焦蘭很快地想起了月侵綁過程璟的畫面，是月侵特有的粘液，能夠覆蓋氣味，焦蘭想通了，臉色變得更加糟糕。

    月侵這片海域太多了，氣息混雜著，根本分不出程璟來。

    但是焦蘭來不及再想了，他只能盼著程璟還沒找到路出去，還在這片地方轉(zhuǎn)悠…………

    焦蘭收拾了一下暴躁的心情，猛地游了出去。

    然而這次他找遍了領(lǐng)地的所有地方，都沒有看見程璟的身影，他咬牙切齒地再往遠了些，卻依然沒有發(fā)現(xiàn)程璟。

    一天下來，焦蘭不得不承認(rèn)，程璟是真的跑了。

    他很懊悔，他不知道二哥知道了會是什么心情，明明唾手可得的半鮫，現(xiàn)在卻是一場空，再將程璟找回來，也需要花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完全浪費了二哥的苦心。

    焦蘭重重地咬住了自己的手臂，讓自己冷靜了下來。

    程璟的目的地很明確，再抓住他，并不是什么難事。只是這一次，焦蘭頭一次感到了無力，他一直覺得程璟是膽怯弱小的，倒真的沒想到他會真的逃跑，他沒有想過程璟會跑的可能。

    第51章 no.51鐵奴

    程璟是不識路的, 但日出東方可以指出一條路來, 他不知道自己最后能游到哪里，但他漸漸發(fā)現(xiàn)，獨自上路是一個很不明智的決定。

    這海中神秘莫測的海獸數(shù)不勝數(shù), 他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遇到了海獸只能躲藏，小心地不讓它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蹤跡, 然而好幾次來不及躲, 直接對上了身形比他巨大的多的海獸, 也幸好程璟跑的快, 不然都說不清楚他能不能活著回去。

    也許是因為遠離了南海那個溫暖的環(huán)境，銀眼一路上都陷入了沉睡，還好它緊緊地纏著程璟的身體，不至于讓程璟分神去照顧這個小東西, 他也實在分不出注意力放到銀眼身上了。

    這一路奔逃, 讓程璟心神疲憊, 一點點的風(fēng)吹草動都足以讓他緊張驚恐, 待能看到海岸, 他終于微微松了一口氣，然而還沒放松下來, 他便想到一個讓人沮喪的事實。

    他現(xiàn)在還是鮫人模樣, 這樣的他，怎樣才能回去？

    程璟在水中轉(zhuǎn)了一圈，焦躁地扯了扯自己的頭發(fā), 煩死了，他想起了焦晏焦蘭對他說的那些話，臉上也難以保持冷靜。

    焦晏那樣的人，說出的話不一定是真的，但是焦蘭除了一開始的欺騙，在其他事情上卻表現(xiàn)的一派真誠，程璟不知道焦蘭該不該信，但是現(xiàn)在既然已經(jīng)逃出來了，再糾結(jié)他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也沒有什么意義了。

    程璟在水底忍耐著等到了晚上，才慢慢地潛出了水面，然而他看到岸邊的景象之時，卻驚詫地發(fā)現(xiàn)是京城的西郊，他居然……居然一下子就游到了京城附近。

    這個運氣，太好了吧……程璟不可置信地伸手揉了揉眼睛，目光落到岸邊在清風(fēng)中飄揚的旗幟，上面大字下面還有著京城伊人司的蓋印，確定他真的直接來到了京城的事實，程璟激動地捂住了半張臉，他高興的幾乎要跳起來，然而沒高興多久，他再次被拖進了無法恢復(fù)人形的陰暗漩渦之中。

    程璟那落在旗幟的視線輕飄飄地在四周轉(zhuǎn)了轉(zhuǎn)，看到了一個撲在木棧橋上玩水的小孩，他眼珠子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抿直了唇。

    他慢慢地沉進了水中，擺動魚尾朝岸邊接近，他離岸邊的距離不是很遠，幾乎沒多久，便已經(jīng)到了木棧橋的旁邊。

    他咬了咬冰涼的手背指骨，最終還是鼓起了勇氣潛了上去。

    這個夜晚蒙蒙黑，一點點的月光從重重的云層之中透出，卻到達不了地面，僅僅水邊齊整民居的幾盞紅燈籠散發(fā)著不甚明亮的光，然而在這種情景下，程璟忽然出現(xiàn)的身影無異于鬼魅，將這小孩驚嚇得哭叫起來。

    程璟被他的聲音驚的也慌張了起來，他伸手抓住小孩的衣襟，安撫道:“別哭，別哭?！?/br>
    小孩睜著淚眼朦朧的眼睛看住了程璟，沒看清程璟的樣子，但那輪廓卻分明不是人，小孩哭得越發(fā)大聲，幾乎一瞬間就驚動了其他人。

    程璟聽到了伴隨著匆忙腳步聲的呼喚聲，慌張地松開了小孩的衣襟，他伸手從身后摸出了一顆圓潤的珍珠，塞進了小孩的手中，便立即潛進了水中。

    那小孩握著珍珠，哭腔微微弱了一些，他低頭擦了一把眼淚，看著手中晶瑩剔透的珍珠，打了一個嗝，抬眼看了一眼仍有水紋蕩開的水面，撐著木橋站了起來。

    幾乎是同一時刻，他就被一個女人摟在了懷里，女人擦了擦他仍有水漬的臉蛋，焦聲問:“怎么了？你哭什么？”

    小孩伸出握成一個拳頭的手，在女人眼前展開，“娘你看?！?/br>
    女人一怔，凝神望著在燈光下也顯得流光溢彩的珠子好一會兒，才問:“哪里來的？”

    小孩似忘記了剛才的恐懼，興奮地拍手指了指橋下，道:“剛才一個哥哥從水里鉆出來給我的?！?/br>
    女人一聽，也沒當(dāng)一回事，她抱起小孩，輕聲斥責(zé):“下次晚上可不準(zhǔn)一個人到這里來了，知道么？”

    小孩兒敷衍地應(yīng)著，隨女人慢慢遠去了。

    程璟靠在水里的石壁上，松了一口氣，讓小孩去給謝府送信的法子也沒得用了，他只能另想辦法。

    程璟焦躁地捶打身側(cè)的石壁，冰涼的水浸著他的身體，卻依然沒有撲滅他那從內(nèi)到外的燥意。

    程璟在原地呆了一會兒，才慢慢游了出去，要不還是找個地方看能不能用上次的辦法轉(zhuǎn)變成人吧。

    程璟這么想著，卻又泛起愁來，他這個樣子，又能到哪里去呢？

    他潛出水面，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四處看了一眼周圍，黑蒙蒙的河面上看不到一點點亮光，身后卻能看到遠處燈火輝煌，一派光明的畫面，這世間的繁華人聲似乎已經(jīng)遠離他很久了，此刻看著卻陌生的很。

    程璟嘆了一口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接下來的日子，程璟像游魂般漫無目的地在這斗母江中游蕩，一開始的喜悅漸漸消散，只剩下了不可名狀的惆悵憂郁，他每天呆在江底看著頭頂上來來往往的船只，除了漁船，還有很多裝扮的金碧輝煌脂粉濃重的游船，程璟能聽到從中嚶嚶呀呀傳出來的粘膩歌聲和嬉笑聲。

    尤其是到了夜間，這江上也格外熱鬧。許是天氣開始炎熱起來了，倒有很多看起來世家子弟裝扮的人來游船避暑歇息。

    程璟在這些游船之中，認(rèn)出了其中的一個熟人，說是熟人，關(guān)系倒也不怎么好，此人喚作彭玉，和他是一輩人，跟他不同，雖然家世不錯，但為人卻乖戾的緊，經(jīng)常做一些讓人笑話的荒唐事，程璟還被他欺負過，但到底還顧忌著程璟家里，倒也沒過分，現(xiàn)在看到他，程璟生了幾分親切之感，他看著彭玉對著小廝發(fā)脾氣，還時不時地拍著欄桿，嘴角上揚，露出了一絲淡笑。

    看到了彭玉，他才恍惚地有了幾分真實感，他的確是回來了。

    明明沒多久，他卻好像已經(jīng)被他那個世界拋棄了一般，程璟瞥了一眼身下，幽幽地吐出了一個水泡泡。

    然而他目光游曳之中，忽然定在了某一點，那是一艘與旁邊游船相比顯得越發(fā)簡陋的葉子船，上面坐著的身影讓他格外眼熟，那樣寬闊的肩背，那般與眾不同的長卷發(fā)，程璟的心里一顫，一個人影在他腦海之中一閃而過，他的名字幾乎脫口而出。

    鐵奴……是鐵奴，程璟不會認(rèn)錯，他的樣子還是很好認(rèn)的，即使他現(xiàn)在是坐著，程璟也能從這背影認(rèn)出他來。

    然而他垂下了眼睛，忍耐住了接近那艘葉子船的沖動，再抬眼看去，卻見葉子船已經(jīng)飄過了精致的游船，朝著斗母江中心而去。

    程璟頓了頓，咬牙跟了上去。

    他一邊游，一邊想起了和鐵奴的事情，在經(jīng)歷了沈重陽和焦蘭的事情后，好似開竅了一般，想事情要深了些，他想到了很早之前鐵奴對他的說的那些話，對他的態(tài)度，大概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些不對勁了，鐵奴也是想關(guān)著他的吧………想到了這里，程璟動作緩慢下來，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再次跟了上去。

    現(xiàn)在也只有鐵奴能幫他了，鐵奴會在這里，也是想找自己吧，程璟感念著鐵奴對他的好，即使他也許真的心思不純，但到最后都沒有對他做什么。

    當(dāng)然，也許這些都是他自己想多了。

    程璟靠近了葉子船，繞著它游了一圈，尾巴不經(jīng)意間掃過了船底。

    船上盤腿而坐的鐵奴似有所感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水面，面色平靜地又閉上了眼。

    水里的程璟慢慢貼上了船，有力的雙手抱住了葉子船尖而扁的船頭，阻止了它的前進，做著這些事情的程璟，嘴角挑起了一抹笑容。

    自己也開始惡劣起來，程璟想著。

    鐵奴猛地睜開眼睛，目光似有流光閃動，他拿起身邊的一支木棍，慢慢接近了船邊。

    然而這從上往下的角度里，在這般不甚明亮的燭光之下，在這皎月出云灑落一片銀輝的月光之下，鐵奴看見了一抹幾乎透明得要融進水中的白，那圓潤的形狀，從中伸展出來的細藕一般的手臂，幾乎讓鐵奴心跳停止。

    鐵奴那看不清面目的臉上，似籠罩著一片黑暗，他輕輕地放下了手里的木棍，凝視著水底，喉結(jié)上下滑動起來。

    他沒有說話，就這么靜靜地看著。

    水里的程璟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那掩藏在船底的腦袋慢慢地探了出來，兩個人的目光，透過冰涼的水和燥熱的空氣，觸碰到了一起。

    鐵奴看著他，似乎想笑，但是那嘴唇還沒彎起，卻又抿直了起來。

    程璟眨動暗紅色的眼睛，動了動唇，喚了一聲鐵奴，唇邊蕩開一個笑容。

    鐵奴握緊了手指，他沒有聽見程璟說什么，只看見他在對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