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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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緞松了口氣,正動念生火烤豬rou吃時,但聽周圍沙沙聲響,樹叢中鉆出十多個人,膚色黝黑,身穿黑白兩色的布衣,頭包白布,手持尖利長矛,眼光落在她腳邊的野豬之上。百里緞登時想到:“或許這頭野豬是他們正在追捕的獵物,卻被我殺了?!毙闹约憾艘粋€傷重昏迷,一個饑渴疲累,更不是這群獵人的對手,只能緊握著彎刀,側(cè)眼去望楚瀚時,但見他雙眼緊閉,臉色極白,兀自不省人事。 那群獵人走上前來,為首的是個老者,頭發(fā)花白,留著一部長須,眼光銳利,向著百里緞厲聲說了幾句話,卻非漢語。百里緞聽不懂,搖了搖頭,說道:“我們是漢人?!?/br> 老者似乎聽得懂漢語,點點頭,指了指野豬,又指了指自己。百里緞道:“野豬你拿去,求你們救救我的同伴!”說著指著楚瀚,作出懇求的手勢。 老者皺起眉頭,低頭望了楚瀚一眼,眼光停留在他肩頭的傷口片刻,又望向百里緞手中的彎刀。 百里緞會意,立即丟下彎刀,表示自己沒有敵意。但那群獵人仍舊滿面懷疑,緊握長矛,護(hù)在身前。老者搖搖頭,說了幾句話,一個獵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彎腰扛起山豬,又趕緊后退。老者一揮手,一行人一齊后退,轉(zhuǎn)眼便要消失在森林之中。 百里緞大急,叫道:“求求你們,救救他!”說著便跪倒在地,向那老者拜了下去。 老者見狀即停下腳步,眉頭皺得更深,與身邊的幾人商議了幾句,才招了招手,示意百里緞跟上,便回身走去。百里緞瞥見一線生機(jī),大喜過望,連忙背起楚瀚,跟在一眾獵人的身后,走入深山密林之中。 第三十三章 血翠神杉 楚瀚醒來時,感到全身極為疲勞虛弱,頭暈?zāi)炕ǎ珙^傷口仍火辣辣地疼痛,但一條命似乎已撿回來了。他舉目四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間房室當(dāng)中,墻上掛著五彩的掛飾,門口垂著門簾,一旁還有木制的矮幾和草編的坐墊。他仔細(xì)一瞧,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個房室,卻是個洞xue;地面、墻壁和屋頂都是粗糙的石壁,門口則是這洞xue的洞口。 他正疑惑這是什么地方,百里緞又去了何處,忽見門簾掀處,一個衣著奇特的老婦走了進(jìn)來。她身穿靛藍(lán)上衣,胸口有一片紅色繡花裝飾,肩上披著五彩披肩,頭上以黑紅兩色布條層層疊疊地包裹著,最頂上是一片圓板,板沿垂下白色的流蘇;衣擺甚長,以腰帶綁在腰間,下身穿著窄褲,小腿以黑布條綁腿,光著雙足。 楚瀚好奇地望著她,老婦見他清醒,驚喜地說了幾句他聽不懂的話語,俯下身在他額頭摸摸,又在他身上摸摸。楚瀚見她皮膚黝黑,滿面皺紋,身上服飾顯然不是漢人,心想:“我大約是在什么邊地民族的村落中,只要不是蛇族的人便好?!闭_口詢問,卻見那老婦站起身,匆忙出門而去。 過了一會兒,一個老人走入洞屋之中。他身穿黑色長袖對襟衣衫,胸口一排布紐扣,頭上以青布包頭,下著黑色寬褲。老人留著長須,滿面皺紋,看來總有六七十歲年紀(jì),神色十分嚴(yán)肅。他在楚瀚身旁坐下,凝望著他,cao著生硬的漢語道:“少年人,好些了?”楚瀚點了點頭,說道:“多謝老丈相救?!?/br> 老人擺擺手說道:“不必謝。在叢林中那時,你的同伴跪在地上求我們救你的命。我們瑤人的傳統(tǒng),若是性命相關(guān)的事,任何人只要跪地相求,我們便不能不答允?!?/br> 楚瀚微微一呆,心想:“百里緞竟為了我,跪地求他們救我的命?”又想:“原來他們是瑤族人。”問道:“我的同伴……她在哪兒?”老人道:“她在外邊休息。你受傷很重,多睡一會兒。幸好你有蛇族的解藥,才沒死去。”楚瀚奇道:“我有解藥?” 老人指指放在一旁地上的金盒子,說道:“這是在你身上找到的。我以前中過蛇毒,又見到箭頭上喂的毒藥,因此知道這便是解藥,加上我們自己的治傷草藥,才將你的命救回來了?!?/br> 楚瀚連忙道謝,暗暗慶幸自己臨時起心取走的金盒中竟藏有解藥,恰巧救了自己一命。他還想再問,但見剛才那老婦走了進(jìn)來,手中端著一碗湯,一碗糯米蒸飯。老人用瑤語吩咐那老婦幾句,對楚瀚道:“我遲些再來看你?!北愠鑫荻?。 那老婦扶楚瀚坐起,喂他喝湯吃飯。楚瀚早已又饑又渴,但感到氣息虛弱,渾身疲倦,喝完了湯,吃了小半碗蒸飯,便再也吃不下,又躺下休息。老婦收拾了碗瓢出去,又回進(jìn)洞來,作手勢要他起身。楚瀚全身無力,哪里爬得起身來?老婦卻堅持要他起身,伸手去扶他。楚瀚掙扎著站起,只覺一陣頭昏眼花,幾乎又跌倒在地。 老婦攙扶著他來到洞屋后方,但見當(dāng)?shù)胤胖粋€半人高的大木桶,里面冒著煙,楚瀚低頭一看,見里面盛滿了熱水,不禁一呆。那老婦彎下腰,從一旁的瓷瓶瓦罐中取出五六種草藥,一一扔入水中,草藥受那熱氣一蒸,登時藥香四溢。 老婦望著楚瀚,伸手指指木桶,說了幾句話。楚瀚瞠目不知所措,老婦便走上前來,伸手去脫他的衣衫。楚瀚這才明白:“她是要我去洗澡。”心想自己受傷仍重,全身虛弱,何須急著洗澡?但見那老婦堅持,只好點了點頭,掙扎著脫下沾滿血跡的衣褲,眼見那老婦仍望著自己,微覺羞赧,趕緊爬入木桶,浸入熱水之中。 他感到肩頭傷口仍然痛極,全身虛弱,但浸泡在那飽含草藥的熱水之中,身上的虛弱和疲憊似乎一點一滴地離他而去,融化消散在熱水里。楚瀚不禁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到一股濃郁的藥味充斥胸襟,舒暢無比。 卻不知瑤族人長年居住于潮濕陰冷的深山之中,每人日日都用木桶盛熱水而浴,稱為“桶浴”,且往往在熱水中加入各種治病養(yǎng)生的藥草,以強(qiáng)身健體,驅(qū)寒袪病。楚瀚傷后虛弱,此時最需補(bǔ)充體力,這一泡,直將他筋骨的損傷消耗修復(fù)了一大半。 他閉目泡了一陣,感到水溫漸漸變涼,那老婦取過一個小桶,注入剛煮好的熱水,以保持水的熱度。楚瀚心中感激,向那老婦微笑道謝,老婦滿是皺紋的臉上始終維持著慈祥的笑容,嘰哩咕嚕地說了幾句話,又在旁邊坐下煮水,不時為木桶注入熱水。等楚瀚泡了大半個時辰,老婦才讓他出來,助他穿上衣衫,替他后肩傷口重新包裹敷藥,扶他躺下。 楚瀚通體舒泰,昏昏沉沉臨睡前,鼻中又充溢在叢林中聞過的奇異香味,心中一動,側(cè)頭見到自己折下的那塊赭紅樹枝便放在枕頭旁。他伸手拿起了,感到觸手溫潤如玉,香味不若當(dāng)時在那大樹旁時那么濃烈,但也中人欲醉。他將那段樹枝握在手中,只覺手心溫暖,頭腦異常清醒,頓時明白:“想來這木頭具有奇特的療效。當(dāng)時我在叢林之中,已在死亡邊緣,這奇木的香味和功效不但驅(qū)逐了大批蚊蠅,更抑止了我傷口的毒性,降低我的體熱,甚至讓我起死回生。” 他想到“起死回生”四個字,腦中靈光一閃:“莫非……莫非這就是血翠杉?”想起舅舅、揚鐘山和紀(jì)娘娘都曾說起血翠杉的奇效。紀(jì)娘娘曾告訴他,血翠杉是一種極罕見的神木,生長在西南深山之中,即使是長年居住在山中的少數(shù)民族,幾百年來也難得一見。她還說藏在東裕庫地窖中的血翠杉,乃是歷來被人們找到最大的一塊,是瑤族世代相傳之寶;她的父親當(dāng)年身為族長,曾負(fù)責(zé)掌管此物,后來瑤族被明軍打敗,這件寶物才流落到皇宮的寶庫地窖之中。他回想自己潛入東裕庫地窖時,曾就近觀察過那塊血翠杉,記得它約莫兩寸見方,黑黝黝地,表面透著血絲般的紋路,與自己手中這段樹枝極為相似,只是眼前這段樹枝較為細(xì)小而已。 楚瀚大覺稀奇,難道自己真的如此幸運,在叢林中恰好撞見了百年難得一見的神木?而自己隨手折下一截,竟就此取得了稀世珍寶血翠杉?他頭腦仍舊有些昏眩,想不通一棵樹或一段樹枝怎能有這等奇效,只小心地將那段血翠杉收入懷中,貼身而藏,安然入睡。 次日清晨,楚瀚睡醒過來,感覺精神好得多了,注意到懷中有什么事物疙瘩著,便伸手取出,見是從蛇窟中取出的另兩只盒子,一個是銀色,一個是木制的。他心中好奇:“那金色盒子中藏有蛇毒解藥,不知另兩只盒子中藏著什么?”隨手打開那銀色盒子,見其中放著一段尺來長,彎彎的銀白色事物,仔細(xì)一瞧,才看出那是一只巨大的蛇牙,尖銳如刀,彎如新月,順著盒沿而放,想必是取自一只體型龐大的蟒蛇。 他關(guān)上銀盒,想伸手去打開那木盒,卻猶疑起來,心頭升起一陣莫名的驚悚。那木盒看來十分陳舊,毫不起眼,但卻有著一股古怪的吸引力,催逼著人將它打開。楚瀚正遲疑間,鼻中忽然聞到一股溫潤的香味,腦中陡然清醒,放下木盒,想起這香味乃是身上帶著的血翠杉所發(fā)出,便伸手握住了懷中的血翠杉,心中才較為踏實了些。 他感到打開木盒的沖動漸漸消失,便想將兩只盒子都收回懷中,但一轉(zhuǎn)念間,暗覺這木盒頗為詭異,不知何時又會讓自己心動神搖,便只將銀盒收入懷中,四下望望,在洞屋深處的石壁高處找到了一個凹陷處,便將木盒藏在其中,旁人甚難見到。 此時一陣風(fēng)吹入洞中,從洞外飄來一陣悠揚的歌聲。楚瀚感到精神一振,雖聽不懂歌詞,但音調(diào)歡暢調(diào)皮,伴隨著笑聲,似乎是對年輕男女正以歌聲打情罵俏,傳情達(dá)意。他爬起身,往洞門走去,卻見一人抱膝坐在洞屋門口,臉望洞外,側(cè)頭傾聽隨風(fēng)傳來的歌聲,正是百里緞。她嘴角露出少見的微笑,令原本妍麗的面容更顯得美艷動人,楚瀚靜靜地望著她的側(cè)面,竟自呆了,屏住呼吸不敢出聲,生怕打擾了這平和靜謐的一幕。 過了不知多久,百里緞微一側(cè)頭,見到他站在石xue內(nèi),癡癡地望著自己,微微一驚,咳嗽一聲,板起了臉,說道:“你醒了?!?/br> 楚瀚問道:“你在看什么?”百里緞忍不住又往洞外望了一眼,頓了頓,才道:“沒什么。”楚瀚道:“我聽到有人在唱歌,不知道在唱些什么?” 百里緞忽然雙眉一豎,冷冷地道:“我又不是瑤族人,怎知道他們在唱些什么?”站起身走了開去。其實她不需要懂得瑤語,也聽得出那是山林中青年男女互訴愛戀傾慕的情歌。 楚瀚見她發(fā)起脾氣,心想:“這女子當(dāng)真古怪。聽那老人說,她曾跪地懇求他救我性命,但我最好還是提高警覺,多多提防。免得無緣無故又惹惱了她,她一怒之下,又要提刀殺我?!碑?dāng)下轉(zhuǎn)變話題,說道:“幸好瑤族人救了我們?!?/br> 百里緞輕哼一聲,說道:“你以為他們懷著什么好心嗎?哼,這些瑤人對漢人極為仇視,起先根本無意救你性命,想讓我們在叢林中自生自滅。后來才改變主意,讓我?guī)銇淼剿麄兊拇迩f?!彼@然故意省去了跪地懇求他們救楚瀚的一段,楚瀚心知肚明,也不提起。她又續(xù)道:“那時我背著你,跟著他們來到這個村子。他們清洗了你肩上的傷口,見到毒性已深,就跟我說你已經(jīng)沒救了,要我去村外挖個坑,等你斷了氣,就將你埋了,還要我一埋好就趕緊離去,對我充滿敵意?!?/br> 楚瀚一怔,剛才那老婦對自己親切關(guān)懷,似乎出于真心,那老人對自己也頗為客氣,當(dāng)初怎會狠心如此?忙問道:“后來呢?” 百里緞露出困惑的神色,說道:“后來那老婦人似乎說了,人死前要洗干凈身體才好下葬,就脫下你的衣服,替你清洗。她將你翻過來時,忽然驚叫起來,連忙叫其他人過來看?!背枺骸翱词裁??” 百里緞道:“我也不知道。她似乎看到你身上有什么標(biāo)記。他們十分興奮,圍在一起看了許久,指指點點地不斷討論,之后才決定替你治傷。我從你衣袋中掏出毒箭的箭頭,交給那老人。那老人看了一會兒,說了一些話,我們又從你的衣袋中翻出幾只盒子,老人在其中一只盒子中找到了解毒的藥膏,替你敷上,你的體熱才慢慢退去,但也昏睡了三天三夜才醒來?!?/br> 楚瀚更加奇怪,問道:“我身上有什么標(biāo)記?”百里緞哼了一聲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沒看見。” 楚瀚知道她一定看見了,只是不愿承認(rèn),便轉(zhuǎn)開話題,問道:“你沒事吧?”百里緞聽他探問自己的情況,語氣關(guān)切,微微一呆,似乎有些驚喜,趕緊轉(zhuǎn)過頭去,說道:“我自然沒事?!?/br> 楚瀚見她已梳洗整齊,換上干凈衣衫,穿的是與那老婦人一般的瑤族服飾,除了沒有以布帕包頭外,活脫便似個瑤族姑娘,不禁微微一笑,說道:“你這身裝扮,可好看極了?!卑倮锞勀樕弦患t,隨即皺起眉頭,厲聲道:“不準(zhǔn)你胡說八道!” 楚瀚甚覺無辜,說道:“我稱贊你好看,怎是胡說八道了?” 百里緞哼了一聲,神色轉(zhuǎn)為嚴(yán)肅,說道:“你過去三番五次對我無禮,我只道你是個宦官,不跟你計較。哼,往后你若敢再對我無禮,我立即便取你性命!” 楚瀚一驚:“她已發(fā)現(xiàn)了我沒有凈身?”想起那老婦替自己脫衣清洗時,定然被她瞧見了,這時也只能裝傻,口中說道:“這話怎說?” 百里緞直瞪著他,冷冷地道:“你當(dāng)初是怎么混進(jìn)宮的,我回去定要好好追查清楚?!背僮黧@訝道:“怎么,你趁我昏迷時偷看過我?”頓了頓,做出傷心委屈的神情,嘆道:“百里姑娘,你想必沒見過宦官脫了褲子的模樣。咱們都是這樣子的?!?/br> 百里緞聞言一呆,不禁暗暗懷疑起來?;鹿俜浅<芍M別人望見他們的下身,在京城的盡忠胡同中,有個專供宦官使用的澡堂,只有宦官可以進(jìn)入使用,如有非宦官者來到澡堂周圍,立即便會被宦官圍毆而死。百里緞確實從未見過宦官脫了褲子的模樣,她甚至連正常男子應(yīng)當(dāng)是如何模樣也并非十分清楚,這時被楚瀚一糊弄,便心生動搖了,不敢再說,免得自取其辱。她哼了一聲,瞪了他一眼,起身走了開去。楚瀚生性寡言謹(jǐn)慎,甚少戲弄他人,這時作假騙到了百里緞,心下甚是得意,在洞中暗自偷笑了許久。 當(dāng)天下午,那瑤族老人又來洞屋探望楚瀚,檢查他的傷口,說道:“毒退了,恢復(fù)得很好?!?/br> 楚瀚有心探問他們?yōu)楹螞Q定收留救治自己,卻不愿直言相問,當(dāng)下說道:“多謝老丈收留我們?,幾迦诵牡厣屏?,仗義相助,我等好生感激?!?/br> 老丈卻神色肅然,凝望了他一陣,忽然伸出手臂,說道:“少年人,你看?!钡娝謮痒詈诘氖直凵嫌袀€奇異的刺青,似乎是個顏色鮮艷的“米”字,米字中間有只小小的蜘蛛。 楚瀚一呆,感覺這圖案似曾相識,卻是從未見過。他怔怔地望著老人,老人也回望著他,伸手指向他的后腰。楚瀚大奇,伸手去摸后腰,腦中靈光一閃,想起自己最后一回與紅倌同眠時,紅倌曾告知自己腰臀之際有個刺青,自己雖看不見,但她所形容的圖形,正與老人手臂上的刺青一模一樣! 他脫口道:“我背后也有……也有這樣的刺青?”老人點點頭,說道:“你和我們是同族人。我們是大藤瑤族,這是我們族人的標(biāo)記,一出生就刺上的?!?/br> 楚瀚大出意料之外,脫口道:“我是瑤族人?若是如此,我……我又怎會在幼年時跑去了京城?” 老人臉現(xiàn)哀傷之色,緩緩說道:“我想我知道原因。十多年前,漢人派軍隊攻打我族,殺了很多族人,擄走了一群童男童女,送去京城,你應(yīng)當(dāng)就是那時被捉去的?!背腥唬骸凹o(jì)娘娘想必也是那時被捉去,送入皇宮做宮女的。難道我是跟她一塊兒被俘虜去京城的?”問道:“那時被捉去京城的有些什么人,老丈可知道?” 老人神色黯然,回答道:“當(dāng)時我們被漢族軍隊打敗,勇士死傷眾多,老弱婦孺逃入?yún)擦?,一片混亂。大家的親人不知是死了,還是給捉了去,沒人說得清。只曉得漢軍帶走了幾十個人,聽說都是些年輕的少男少女,也有孩童在其中?!?/br> 楚瀚點了點頭,聽來當(dāng)年戰(zhàn)況混亂,自己那時可能還只是個幼童,卻被當(dāng)成俘虜一起押解上京,其中原因大約沒有人能夠說得明白,除非能找到跟自己一同上京的瑤人來詢問。他打定主意,日后若能回京,定要找機(jī)會向紀(jì)娘娘探問此事。心中又想:“他們對漢人頗為仇視,原本想等我死了,就趕緊埋了,將百里緞趕了出去。后來改變主意,原來竟是因為發(fā)現(xiàn)我跟他們本是同一族的人。我們在這濃密的叢林中亂鉆,竟然會遇上自己族人,被他們救起,倒也是極巧?!?/br> 卻不知瑤族人長久散居在這靛海之中,人數(shù)過萬,村落逾百,這時又剛好是狩獵季節(jié),在叢林中撞見瑤族獵人并非什么稀奇的事;倒是那老婦恰巧見到楚瀚背后連他自己都未曾見過的刺青,發(fā)現(xiàn)他是大藤瑤人,才是真正的巧合。 楚瀚對于自己身屬瑤族仍舊頗感難以接受,忽然想起蛇族的追殺,問道:“你們……我們瑤族跟蛇族有交情嗎?”瑤族老丈道:“沒有交情。我們怕他們的蛇毒,他們也怕我們的蛛毒?!?/br> 楚瀚聽他說起蜘蛛,又想起族人身上的刺青以蜘蛛為標(biāo)記,問道:“瑤族崇拜蜘蛛么?”瑤族老丈道:“不錯,蜘蛛是我們瑤族的大恩人。” 楚瀚甚是好奇,問起詳細(xì)。老丈緩緩說出一段古老的瑤族傳說:“許多許多年前,瑤族的老祖宗原本住在長江流域。后來外族土司前來侵襲,祖宗們抵御不了,一路往南奔逃,逃入瑤山,走投無路,只好躲入一個山洞。正危急時,忽然有成百上千的蜘蛛出現(xiàn),在洞口結(jié)起密密的蛛網(wǎng),讓追兵見不到祖宗們,這才逃過了一劫。祖宗們就此在瑤山定居了下來。深山寒冷,蜘蛛又教我們紡紗織布,縫制衣褲,讓大家都有衣服穿,不怕寒冷。因此我們瑤族人一向感激蜘蛛,崇拜蜘蛛,從來不敢傷害蜘蛛,也不敢破壞蜘蛛網(wǎng)。” 楚瀚想起自己曾見到紀(jì)娘娘的屋中滿是蜘蛛網(wǎng),當(dāng)時以為她潦倒困蹇,無心打掃,怎知竟是因為她乃是瑤族人,崇拜蜘蛛的關(guān)系。他忽然動念:“娘娘入宮時,年紀(jì)總有十多歲了。如果我當(dāng)時和她一起被俘虜,押解入京,她或許根本便認(rèn)得我。莫非她原本就知道我是瑤族人,但又為何始終裝作不知道?” 轉(zhuǎn)念又想:“但我幼年流落京城街頭,之后被舅舅收養(yǎng),再次在宮中見到她時,中間至少隔了好幾年,我也從小孩兒長成了少年。她并未見過我背后的刺青,又怎么可能認(rèn)出我來?” 他一時想之不透,偶一側(cè)頭,見到百里緞坐在一旁留神傾聽,臉上神色甚是復(fù)雜。楚瀚心中警惕,暗想:“她在京城日久,肯定知道紀(jì)娘娘是瑤人的往事。最好還是別讓她知道得太多,免留后患?!?/br> 第三十四章 深山瑤族 當(dāng)時瑤族人見百里緞背著楚瀚在叢林中行走,只道兩人是夫妻或兄妹,便讓他們同住一間洞屋。楚瀚傷重昏迷時,百里緞并不介意,甚至隨那老婦一起照顧他更衣服藥,包扎傷口,但此時楚瀚清醒過來后,她便不愿與他同洞而住了,卻又不知該如何向瑤人提出要求,為此苦惱不已。 楚瀚猜知她的心意,暗暗好笑,心中雖感激她救了自己的性命,并盡心照顧自己的傷勢,但對她仍舊沒有什么好感,常常半夜故意翻個身,說幾句夢話,讓百里緞驚醒過來,坐起身戒備許久,才又躺下去睡。楚瀚心中甚覺滑稽:“我受傷未復(fù),哪有力氣去侵犯你?再說我此時打不過你,怎敢自討苦吃,自找罪受?何況你連我是不是太監(jiān)都搞不清楚,又何必怕我怕成這樣?” 他在洞屋中養(yǎng)傷,如此過了十多日,瑤族老丈不時來跟他說話,每說起十多年前那場戰(zhàn)爭,便老淚縱橫,憤恨難掩。楚瀚雖發(fā)現(xiàn)自己是瑤族人,并聽聞了瑤族與明室的深仇大恨,但他自幼跟著漢人長大,早將自己當(dāng)成了漢人,心中頗難對漢人生起仇恨之心。他暗想:“若說報仇,我替梁芳窺探皇帝,教他進(jìn)獻(xiàn)春藥,又替梁芳搜刮寶物,收取賄賂,也算對損害明朝皇室作了一些貢獻(xiàn)吧?”但若要他對泓兒生起仇恨,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再說,泓兒的母親紀(jì)娘娘也是瑤人,泓兒未來若成為皇帝,天下之主豈不是半個瑤人?因此盡管瑤族老丈不時向他哭訴十多年前的仇恨,楚瀚也只默默而聽,并不答腔。 又過數(shù)日,楚瀚的傷勢漸漸恢復(fù),已能出洞行走。他見這個瑤族村寨依山而建,地勢險峻,有不少人家以山壁上的自然洞xue為屋,屋外再以竹木搭建平臺,另建木屋。山腳下還有數(shù)十座以木柱土墻草頂搭成的矮屋,因山地潮濕寒冷,都沒有窗戶。他自己所住洞屋乃是那老婆婆所有,她是村中醫(yī)者,平日住在這洞屋中,因山洞能防寒擋風(fēng),她也常讓病人留在洞中休養(yǎng)。 這一支瑤族共有五百多人,一百多戶人家,算是較大的村落。村民在山腰上刀耕火種,開辟出了一片梯田,種植稻谷、棉花、藍(lán)靛、瓜果等,自給自足。此時正值春末夏初,乃是農(nóng)閑期,族中男子不時結(jié)伴入林打獵,因此才剛好撞見了受傷的楚瀚和百里緞。 瑤醫(yī)婆婆有個孫子名叫多達(dá),剛滿十五歲,是當(dāng)時跟著老丈一起出獵的青年之一。他對楚瀚這外地來的瑤人充滿好奇,時時鉆入洞屋探望,等楚瀚身子好些后,便領(lǐng)他去村中走走。多達(dá)生得矮矮壯壯,爽朗愛笑,和楚瀚一樣笑起來雙頰都有酒窩。兩人十分投緣,雖然語言不通,但兩人比手畫腳,楚瀚教多達(dá)幾句漢語,多達(dá)教楚瀚幾句瑤語,慢慢便能猜知彼此的意思。 楚瀚平日與族中青年雜處,看他們編網(wǎng)削箭、造設(shè)陷阱,偶爾也隨他們一同出獵。他飛技高絕,即使傷勢尚未完全恢復(fù),已能在樹叢中縱躍自如,捉鳥擒豬、射鹿逐獐,對他來說自是駕輕就熟,手到擒來。族中青年對他佩服不已,很快便公認(rèn)他為勇士,對他極為恭敬親熱。 不出獵時,楚瀚便待在村落中,看男子剝熏獸皮、腌制干rou、修制農(nóng)具,看婦女紡織染布、刺繡縫紉、裁衣納鞋。楚瀚原本是瑤人,穿上瑤族服飾后,更看不出半點漢人的痕跡,他很快便學(xué)會了不少瑤語,跟瑤族人打成一片。 瑤族村落偏遠(yuǎn),長年住在與世隔絕的深山密林之中,相較于漢人的種種文化傳承、禮俗器用,自是顯得十分落后,甚至沒有自己的文字,種種歷史往事僅以歌謠口耳相傳。而且由于這民族十分古老,族中充斥著對繁衍生殖的崇拜,村中空地中供奉著巨石制成的男陽女陰,婦女哺喂嬰兒時往往當(dāng)眾袒露胸脯,年輕男女間的求愛更是赤裸直接,傍晚時互唱一首情歌,彼此看對眼了,便一塊兒共度春宵。 村中年輕少女對楚瀚這從外地來的瑤人滿懷好奇,成群結(jié)隊地來邀他對唱情歌,或干脆直接邀他去山坳里幽會。楚瀚外表雖與瑤人毫無分別,內(nèi)心卻知道自己畢竟來自漢地,一來不會唱情歌,二來生怕誤觸族中風(fēng)俗禁忌,只好借口傷勢未復(fù),對這些邀約一概婉拒了。 多達(dá)見楚瀚如此受姑娘們歡迎,十分羨慕,不斷鼓動他入山見識見識瑤族男女如何對唱情歌,說道:“去聽聽有什么不好?就算你自己不唱,開開眼界也是好的?!?/br> 楚瀚被他說動了,便在一日傍晚隨多達(dá)進(jìn)入山林。沒想到兩人才入山,便被七八名少女圍繞住了,逼二人唱答情歌。多達(dá)自告奮勇唱了幾段,少女們卻一定要楚瀚唱。楚瀚漲紅了臉,他瑤語懂得原本不多,即便是漢語的歌謠也唱不上幾句,一時之間只想起了紅倌平時喜愛的句段,便紅著臉唱了《西廂記》中張生唱的一段:鶯啼燕轉(zhuǎn),撩人心,敏捷才思,含深情。 國色天香,善詩韻, 月兒作證與你酬唱到天明。 門掩了,梨花深院,粉墻兒高似青天。恨天不與人方便,只怕這刻骨相思,病更添。 眾瑤女從未聽過中土戲曲,大感新奇,齊聲叫好,求他解釋內(nèi)容。楚瀚熟悉《西廂記》中崔鶯鶯和張生私定終身的故事,便簡單解說了。眾瑤女聽得津津有味,又要他多唱幾段。楚瀚大窘,他只記得紅倌平時掛在嘴邊的幾句唱詞,而且紅倌是刀馬旦,唱詞不似花旦那么多而繁復(fù),緊急中只想起《穆桂英掛帥》中的一段,唱道:穆桂英多年不聽那戰(zhàn)鼓響, 穆桂英二十年未聞號角聲。 想當(dāng)年我跨馬提刀、威風(fēng)凜凜、沖鋒陷陣, 只殺得那韓昌賊丟盔卸甲、抱頭鼠竄、他不敢出營。 南征北戰(zhàn)保大宋,俺楊家為國建奇功。 至如今安王賊子犯邊境,我怎能袖手旁觀不出征! 老太君她還有當(dāng)年的勇,難道說我就無了當(dāng)年的威風(fēng)? 我不掛帥誰掛帥,我不領(lǐng)兵誰領(lǐng)兵! 我懷抱帥印去把衣更,到校場整三軍要把賊平! (《穆桂英掛帥》亦是近代京劇,并非古作。) 楚瀚唱了這段英氣勃勃、雄心萬丈的段兒,眾瑤女更加不讓他走了,還要他唱。楚瀚不禁苦笑,心想:“在這瑤族山坳子里,夜色溶溶,合該唱些纏綿溫柔的情歌,我卻唱起了《穆桂英掛帥》,未免太不對頭??偛荒茉俪獙O二娘《打店》了吧!那可是十足煞風(fēng)景了?!?/br> 他只好推說夜已深了,堅拒力辭,總算跟著多達(dá)逃難般地逃回了村寨。兩人好不容易擺脫了一眾瑤女,多達(dá)抹著汗笑道:“納蘭今夜沒讓你咬她一口,留下牙印,想必失望極了。”楚瀚奇道:“納蘭是誰?我怎會去咬她?” 多達(dá)笑道:“我們瑤人習(xí)俗,男女看對眼了,兩情相悅,男子便要咬女子的手臂一口,女子要咬男子的手背一口。這叫作:‘咬手疼入心,郎意誠似金’。咬得不能太輕,太輕表示你沒有真心;也不能咬得太重,若咬破了皮,那可是會被大家嘲笑的?!?/br> 楚瀚問道:“這跟納蘭又有什么關(guān)系?”多達(dá)道:“納蘭自認(rèn)是族中最美貌的姑娘,夸口說今夜一定要得到你的一咬,好向其他姑娘炫耀。你沒咬她,甚至連她是哪一個都不知道,她定要慚愧死了?!?/br> 楚瀚不禁好笑,說道:“不如你代我去咬她一口吧。”多達(dá)連連搖手,說道:“這怎么行?她才看不上我呢!” 瑤族女子不明白楚瀚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估量定是百里緞從中作梗,將一腔不滿都投注在百里緞身上,認(rèn)為是她霸占了楚瀚,不肯跟別的女子分享,在背后對她指指點點,毫不掩飾她們的怨恨怪責(zé)。 百里緞身處這半開化的瑤族當(dāng)中,自是渾身不自在。她看不慣瑤族男女自由奔放的愛情,受不了處處聽聞的情歌,吃不消那公然陳列的巨石,更不情愿繼續(xù)與楚瀚同住一洞。楚瀚的傷勢一日日好起來,她的臉色便一日日愈加難看,往往整日獨自坐在洞屋深處,更不與人說話,偶爾楚瀚來找她攀談,她也總是冷冷地瞪著他,眼中滿是憤恨鄙夷。 楚瀚心中明白,她是想催自己盡快跟她一起離去。但他離開京城之后,并未一定得去的地方,此時發(fā)現(xiàn)自己是瑤人,住在瑤族中也沒什么不好,因此根本無心離開。百里緞本是自己的大對頭,雖在兩人被蛇族擒住時,不得不為了保命而攜手合作,但也說不上有什么深厚交情。她若不開口求自己離去,楚瀚便也樂得裝作不知道,整日自己尋快活,不去理睬她,對她的氣憤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