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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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倌雙眉豎起,哼了一聲,說道:“身價身價,他們以為自己有幾個臭錢,就什么都買得到!不要臉!那等無賴子弟,就愛跟男旦廝混!你可知道臧家班的臧清倌一夜要多少錢?”楚瀚搖頭表示不知。紅倌伸出兩根手指,說道:“臧清倌的一夜要兩百兩銀子!比珠繡巷多嬌閣的頭牌花娘方艷艷還要貴上足足兩倍!” 楚瀚心道:“你的身價,恐怕也不遑多讓。”搖頭道:“身價還是其次,他們若發(fā)現(xiàn)你不是男旦,事情可不易了?!?/br> 紅倌當然知道這是個棘手的問題,卻做出滿不在乎的神氣,對他扮了個鬼臉,笑道:“我們一個假男旦,一個假太監(jiān),也不知誰比誰糟些?” 楚瀚望見她調皮的神情,也忍不住笑了,辯解道:“我才不是假太監(jiān)呢?!?/br> 紅倌嫣然而笑,說道:“是,是。咱們都是真的,誰也不是假的。”披散著長發(fā),站起身來到床邊,一頭滾倒在床上,踢了鞋子,說道:“今夜連趕三場,唱了幾出大戲,《泗州城》、《打店》、《打焦贊》全唱了,可累壞了我?!?/br> 楚瀚此時對戲曲已通熟了許多,這幾個戲牌他都聽過數(shù)次,笑道:“你又扮水母,又扮孫二娘,又扮楊排風,今兒可撒夠了潑,過足了癮吧?”紅倌笑道:“可不是?要有人給我捶捶腰腿就好了?!背恍?,說道:“乖乖趴好了,待我替你捶捶?!?/br> 紅倌一聽樂了,笑嘻嘻地道:“當紅小宦官替當紅武旦捶腰腿,這可不大對頭吧?”楚瀚道:“你不要就算了?!奔t倌忙道:“要,當然要!”翻身趴在床上,任由他替自己捶腰揉腿,一時興起,隨口唱道:“繡鞋兒剛半拆,柳腰兒夠一搦,羞答答不肯把頭抬,只將鴛枕捱。云鬟彷佛墜金釵,偏宜髻兒歪?!?/br> 楚瀚自從聽過紅倌的《泗州城》后,便時時跟著小麥子出去聽戲,這紅極一時的《西廂記》自已聽過了許多回。紅倌唱的正是第四本中的精彩處,張生和鶯鶯夜半偷會,結下私情。他忍不住接口唱道:“我將這鈕扣兒松,把縷帶兒解;蘭麝散幽齋。不良會把人禁害,咍!怎不肯回過臉兒來?” 紅倌咯咯而笑,啐道:“小子使壞!上回你說聽戲不多,這會兒你可成了精啦!” 楚瀚也笑了,手里替她捶著,口中低聲道:“你房中好香?!奔t倌閉著眼睛,說道:“是我房外那株夜來香。我愛極了,誰也不準動它。”忽道:“我聽說紫禁城東華苑里,有株非常名貴的夜來香,是南方進貢來的,香氣清雅極了。一到晚上,整個東華苑都是它的香味兒。” 楚瀚道:“我知道。那株花樹的香味兒確實清新得很,奇的是愈高枝上的花兒愈香,頂上的幾束更是芳香無比?!奔t倌奇道:“你怎么知道?”楚瀚微笑道:“我聞過,當然知道。”紅倌悠然道:“我要能聞聞就好了。”楚瀚道:“下回我采來給你。別多說啦,好好躺著別動。” 紅倌被他捶得通體舒泰,忍不住贊道:“舒服極了!沒想到小公公還真有一手。”楚瀚道:“我小時候腿不好,常常得給自己揉揉捶捶的,久了就會了?!奔t倌笑道:“我還以為你成日給皇帝捶腿呢?!背溃骸拔疫B萬歲爺?shù)拿娑紱]見過,哪有福分替萬歲爺捶腿?”紅倌啐道:“聽你一口奴才話?!背溃骸拔夷芴婺愦吠龋杀冉o萬歲爺捶腿還有福分。” 紅倌被他逗得笑了,翻過身來,直盯著他瞧,笑嘻嘻地道:“你說說,我不過是個小小武旦,給我捶腿,怎能比給萬歲爺捶腿還有福分?” 楚瀚低頭望著她俊俏的臉龐,一時傻了,答不上來。紅倌給他望得臉上沒來由地一陣熱,連忙翻過身去趴好。她累了一日,在楚瀚的輕揉下,全身舒暢,口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楚瀚閑聊著,不知不覺地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紅倌兒醒來時,聞到一股淡雅的香氣洋溢房中。她跳起身,見到楚瀚早已去了,卻在她梳妝臺上留了一束夜來香。她連忙跑去梳妝臺前,仔細觀望那花兒,嘴角不禁露出微笑,知道這定是楚瀚從宮中東華苑里最珍貴的那株夜來香樹的樹梢采來的。她卻不知,世間也唯有楚瀚能輕而易舉地摘到這花兒。 她凝視著那一團團白色的細小花兒,心中忽然感到若有所失,伸手摘下一朵,放在鼻邊,一股清香直鉆入鼻中,不禁心神蕩漾,暗想:“他究竟是不是在宮里當差的?若是,怎會有這心思工夫來我這兒纏磨?若不是,他無端來找我,替我揉按,又是為了什么?唉,我要能常常見到他就好了?!毕氲酱颂?,臉蛋兒又不禁一紅。 楚瀚自從那夜去找紅倌后,心中更時時掛念著她。紅倌所屬的榮家班當時正走紅,每月總有十多場戲。楚瀚每場必到,總坐在臺下欣賞紅倌精湛伶俐的身手,俏皮高傲的神采。他不愿讓紅倌遭人輕侮,受人閑氣,便放出風聲,揚言宮中重要人物要保紅倌,不準旁人唐突冒犯。當時宦官勢力龐大,一般富商子弟哪敢輕易去捋虎須,連宗室大族都得避讓三分。紅倌身邊烏蠅一般的追求者漸漸減少,令她的日子過得輕松快活得多。 楚瀚此后也常常帶著小影子,在半夜三更溜出宮去找紅倌,帶些宮中獨有的馳名甜點給她吃。兩個少年男女聚在房中吃喝傾談,好不快活。楚瀚向來說話不多,往往坐在那兒,沉默地聆聽紅倌述說她最歡喜的戲牌,吟唱她最心愛的段子,直至夜深。 紅倌對他的黑貓小影子情有獨鐘,常常將小影子摟在懷中,笑嘻嘻地道:“小影子今晚別走了,留下來替我暖暖腳吧!”但小影子對 第二十一章 紅伶情緣 楚瀚十分忠心,每次楚瀚離去,它都一定跳上楚瀚的肩頭,跟他一起回宮。 有一夜紅倌買了酒回來,兩人各自喝了幾杯,紅倌雙頰暈紅,側身躺在床上,一頭睡在小影子的身上,將它當成了枕頭。小影子也不介意,呼嚕呼嚕地繼續(xù)安睡。 楚瀚道:“你醉啦。待我去城東那家老店篩碗酸梅湯來,給你醒醒酒?!奔t倌撒嬌道:“酸梅湯有啥用?只有宮中那株夜來香,才能讓我醒酒。” 楚瀚轉頭望向窗外,但見春雨綿綿,一片濕潤陰郁。他道:“我這就去摘。你好生躺著,別再喝啦?!?/br> 紅倌原本只是跟他開個玩笑,連忙拉住他道:“你傻了,這天候還去摘花?”楚瀚笑道:“下點小雨算什么?狂風暴雨,我都照樣去給你摘花來?!闭f著便從窗中躍了出去,轉眼消失在煙雨之中。小影子平時總緊緊跟著楚瀚,今日外邊濕漉漉地,它也懶散了,窩在床上沒有起身。 紅倌的酒意登時醒了,心中又是后悔,又是擔憂,她雖知楚瀚輕功了得,但在這雨夜之中,闖入大內花園摘采花兒,哪是好玩兒的事?她抱起小影子,在房中不斷來回踱步,不時往窗外張望。直等了一個多時辰,她才聽到窗上一響,一個濕淋淋的人影鉆了進來,正是楚瀚,手中拿著一束清香襲人的夜來香。 紅倌眼眶一紅,放下小影子,走上前去,一伸手便將花奪過了,隨手扔在梳妝臺上,扁嘴道:“你干么真去摘花兒了?”楚瀚還沒回答,紅倌已伸臂抱住了他,將頭埋在他胸口,哽聲道:“可擔心死我了!”楚瀚奇道:“你擔心什么?這花我又不是沒摘過,你擔心我摘不到?” 紅倌不斷搖頭,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哽聲道:“我擔心你不回來了。” 楚瀚笑道:“小影子在這兒,我怎會不回來?再說,我不回來,那你拿什么醒酒?”紅倌破涕為笑,說道:“你就只記掛著我的玩笑話??靵恚瑩Q下了濕衣衫,省得病了?!比〕鰩准蓛舻囊律雷屗麚Q上,又將濕衣衫晾在床邊。 她來到梳妝臺前,拾起那束楚瀚新采的夜來香,放在瓶中,注入清水,深深吸了一口氣,吸入滿腔的幽淡清香。她精神一振,重新熱起酒,倒了兩杯,一杯自己喝了,一杯遞給楚瀚,笑道:“現(xiàn)在解酒花來了,我可以盡情喝啦。你也快喝兩杯,暖暖身子。” 楚瀚接過酒杯喝了,兩人并肩坐在床頭。紅倌側頭望著他,忽然正色說道:“楚公公,我問你一句話,你可得老實回答?!背溃骸拔沂裁磿r候不老實了?你問吧。” 紅倌忽然伸出手,攬住他的頭頸,膩聲問道:“你當真不是公公?我可不信。”楚瀚的鼻子幾乎觸及她的鼻尖,望著她長長的睫毛,水靈靈的雙眸,心中怦然而動,口中說道:“你當真不是男旦?我也不信。”兩人相視而笑,忽然不約而同地緊緊相擁,一起滾倒在床上。 此后楚瀚更常在夜晚來榮家班找紅倌,兩個少年男女感情日好,如膠似漆,甜膩如蜜。 這天夜里,輪到楚瀚在水井曲道中照顧泓兒。他怕人家認出他的黑貓,懷疑他為何老跑來安樂堂,因此來看顧泓兒時,都不讓小影子跟來,只讓它跟小凳子作一道,留在御用監(jiān)里。 泓兒此時已有五個月大,認得熟人,也會笑了,一見到楚瀚到來,便咯咯笑個不止,可愛之極。楚瀚笑嘻嘻地逗泓兒玩了一會兒,喂他吃了米糊,喝了羊奶,泓兒便揉眼抓耳,顯是想睡了。楚瀚抱著泓兒輕搖低哄,直哄到他沉沉睡去,望著他清秀安詳?shù)男∧?,忽然想起昨夜與紅倌的一番繾綣,滿懷甜蜜,忽然動念:“我若能跟紅倌生個娃子,不知會是怎生模樣?” 正想時,忽聽門口輕響,一個嬌弱的身影鉆了進來,卻是紀娘娘。為了不讓人起疑,紀娘娘極少來水井曲道的角屋,每回來探望親子,總在夜深人靜時悄悄前來。楚瀚在救出泓兒后的數(shù)月之中,只見過紀娘娘四五次,每次都十分短暫。 楚瀚向紀娘娘跪下行禮。即使紀娘娘地位低微,如今身處危難,楚瀚和其他宮女宦官對她卻不敢缺了禮數(shù)。紀娘娘連忙拉他起來,低聲道:“快別這樣!” 楚瀚將泓兒遞過去給紀娘娘,她接過泓兒,緊緊擁在懷中,低頭親吻他的小臉,臉上神色愛憐橫溢。 這角屋庫房的夾壁只有四尺來寬,八尺見長,如同一間狹窄的小室,一個大人抱著嬰兒坐在室中并不嫌狹窄,但要容多一人,便顯得有些擁擠了。通常楚瀚將嬰兒交給紀娘娘后,便去外邊把風,這回他正要鉆出暗門,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娘娘,我留意泓兒的頭頂缺了一塊頭發(fā),那是怎么回事?” 紀娘娘低頭去看,伸手撫摸嬰兒頭頂?shù)囊恍K光禿,輕輕嘆了口氣,說道:“萬貴妃那時派了個宮女來打胎,那宮女心地好,回去報說我只是生了病,并非懷胎。但萬貴妃生性多疑,并不放棄,仍舊派人在我飲食中下藥,讓我險些失去了孩子。泓兒頭上缺了一塊頭發(fā),恐怕便是藥物造成的?!?/br> 楚瀚點頭道:“我知道此事。那位宮女名叫碧心,后來萬貴妃得知她替您隱瞞,命人打死她,我想法救了她下來?,F(xiàn)在傷好了,我將她安置在浣衣局?!?/br> 紀娘娘聽了,極為驚喜,大大松了口氣,說道:“改日我得去拜謝她的救命之恩,更要感謝楚公公高義相救我的恩人!” 楚瀚搖頭道:“這沒什么,娘娘不必謝我?!笔滞瓢甸T,正要出去,紀娘娘卻喚住了他,說道:“楚公公,且請留步。” 楚瀚回入窄小的夾壁之中,垂手而立,說道:“請問娘娘有何吩咐?” 紀娘娘抱著泓兒倚墻而坐,抬頭望著他,問道:“楚公公,請問你貴庚了?” 楚瀚雖讀過一些書,識得一些字,但畢竟出身貧寒,略微文雅一些的言辭他便不懂了,問道:“什么是貴庚?” 紀娘娘道:“請問你幾歲了?”楚瀚答道:“我今年該有十五歲了?!奔o娘娘又問:“你家鄉(xiāng)何處,父母可在?”楚瀚搖頭道:“我不知道自己家鄉(xiāng)在何處。年幼時被父母遺棄在京城中,此后便再也沒有見過他們?!?/br> 紀娘娘點了點頭,舉目凝望著他,神情十分奇特,忽然問道:“你在梁公公手下辦事,也有幾年了吧?” 楚瀚回想自己“凈身”入宮,也快滿兩年了,便道:“快要兩年了。”紀娘娘問道:“梁公公都讓你辦些什么事?”楚瀚微一遲疑,沒有回答。他替梁芳辦的都非好事,而且都屬隱密,自然不能說出口。 紀娘娘見他不答,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年紀輕輕,已是梁公公手下的紅人。梁公公以侍奉萬貴妃得勢,恃寵橫行,貪得無厭,諂佞jian險,在宮內宮外聲名狼藉。你留在他身邊,實非長遠之計。若有機會,應當及早設法抽身才是?!?/br> 楚瀚一呆,沒想到娘娘會對他說出這么一番話。他雖相助隱藏泓兒,也不時見到紀娘娘,但兩人甚少有機會交談,此時她竟如此直言相勸,倒也頗出他的意料之外。 他反思自己的處境,他已供梁芳差遣了一年有余,實踐了當初的諾言;他決定入宮,最初的意圖是為了探索水晶的下落及舅舅被害身亡的真相,然而這兩事都毫無進展。當時他僥幸并未真正凈身,此時大可離開皇宮,一走了之,但他仍舊留在梁芳的身邊,說穿了不過是隨波逐流的權宜之計,在生活平穩(wěn)順遂之下,便未能下定決心離開。他自然知道梁芳絕非善類,也清楚梁芳欺君瞞主、斂財誤國的行徑,但梁芳畢竟不曾赤裸裸地殺人放火,因此他的感受并不深切。此時聽了紀娘娘之言,心中警惕:“我相助壞人為惡,即使自己不做壞事,也同樣染上一身腥,無法撇清?!?/br> 轉念又想:“但我又怎能離開?娘娘和泓兒處境危險,如果我就此離去,張敏他們能護得住這個孩子嗎?加上錦衣衛(wèi)中不乏厲害人物,尤其那個身形如鬼如魅的蒙面人,他若真找上門來,即使有我在,也未必守護得住泓兒。” 他想到此處,說道:“多謝娘娘忠告,楚瀚銘感于心。但是……但是娘娘和泓兒,我卻不能撒手不管?!?/br> 紀娘娘搖了搖頭,說道:“多謝公公一番心意。楚公公先前費心照顧我,現(xiàn)在又相助隱藏泓兒,我衷心感激,萬死難報,因此才大膽向小公公說出真心話,還盼公公不要介意。至于我母子的生死存亡,自有天意,不可因此犧牲了楚公公的前途?!?/br> 楚瀚聽了她的話,不禁一怔,心中好生奇怪:“娘娘此時此刻最最珍貴重視的,應是懷中這個寶貝孩子的生死存亡,怎么會認為一個小宦官的前途會比這個更加重要?”但看她說話的神情口氣,辭意真切,又絲毫不假。他忍不住問道:“莫非娘娘知道梁公公就將失寵,陷入危難……” 紀娘娘搖搖頭,說道:“不,不。宮中的事情,你應該比我清楚得多。梁芳勢力穩(wěn)固,宮中朝中布滿他的爪牙,哪有那么容易便失勢?我擔心的是你的未來?!?/br> 楚瀚望著她溫和慈藹的臉龐,關懷擔憂的神情,心中升起一股難言的感激,自從舅舅過世后,便再也沒有長輩對他露出如此真摯的關切。他心頭一暖,忍不住哽咽道:“楚瀚感激娘娘的忠告,我定會尋找適當時機,抽身離開?!毙闹袇s暗暗下定決心,在娘娘和泓兒的處境轉危為安之前,他是絕對不會離開皇宮的。他此時已有十五歲,但因長年練習飛技,身材瘦小,且尚未開始變聲長須,仍能假扮宦官,留在宮中而不令人起疑。 此后楚瀚偶爾與紀娘娘傾談,得知她本名紀善貞,父親曾任廣西蠻土官。十多年前,明室派軍征討廣西一帶的反賊,在大藤峽大破瑤族勇士,捉回了不少瑤族的童男童女,紀善貞便是其中之一。她入宮后因聰明警醒,通曉文字,因而被任命為女史,派守內承運庫的東裕庫,即收藏皇帝私人寶藏之處?;实塾谢貋淼綎|裕庫,向她詢問庫中所藏,她應對得體,皇帝甚是高興,便召她侍寢,因而得孕。 楚瀚聽紀娘娘說起東裕庫,忍不住眼睛一亮,問起庫中都藏了些什么寶貝。 紀娘娘有些驚訝,問道:“楚公公為何想知道?” 楚瀚回想起三家村的藏寶窟,和自己數(shù)度趁夜?jié)撊肷瞎俅笳M情瀏覽寶物的興奮喜悅之情,說道:“沒什么,我只不過隨口問問罷了?!?/br> 紀娘娘望著他,直言問道:“你想去偷取寶物?”楚瀚連忙搖頭,說道:“不,不。寶物留在它們該放的地方,便是最好的所在。我沒有地方放這些寶物,取來何用?” 紀娘娘點了點頭,說道:“內承運庫的庫藏,在宮外的,位于會極門、寶善門以東;還有一座在南城,稱磁器庫,這些都是外庫。宮內的稱為里庫,共有兩座,一是東裕庫,一是寶藏庫。庫中存放的不外乎金銀、紗羅、纻絲、閃色織金錦、羊絨、玉帶、內玦、象牙、瑪瑙、寶石、珍珠、珊瑚等,還有每歲浙江進貢的折糧銀,總數(shù)有一百零一萬兩,也存放于庫中。至于皇室歷代私人收藏的寶物,則大多存放于東裕庫中。你沒有鑰匙,是進不去這些庫房的?!?/br> 楚瀚微微一笑,心想世上只怕沒有自己開不了的鎖,但也沒有多說,只道:“我當然無緣見到這些寶物,只是心中好奇而已。” 紀娘娘想了想,忽然道:“明晚輪到小凳子來此守夜,請公公來我屋中一趟,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br> 楚瀚答應了,心下甚是好奇,不知道娘娘要跟他商量什么事情? 次日晚間,他帶著小影子悄悄來到羊房夾道紀善貞的住處。自從那夜從娘娘房中救走泓兒后,他便再也沒有來過這里;但見房室狹小,桌椅簡陋,屋頂角落布滿了蜘蛛網(wǎng),比記憶中還要更加破舊。他不禁感到一陣悲哀凄涼,心想娘娘受到皇恩眷顧,懷胎生下了第一個皇子,原本該是件多么榮寵驕人之事,如今卻不得不住在這個陰暗破敗的小屋中,竭力隱藏愛子,過著擔驚受怕的日子。他將小影子放下,讓它自去捕捉老鼠。 紀娘娘關上了房門,請他坐下,似乎仍有些猶豫不決,靜了一陣,才道:“楚公公,我知道你很有本事。我想請幫你我做一件事?!背溃骸澳锬镎堈f,但教楚瀚力之所及,一定替娘娘辦到?!?/br> 紀娘娘直望著他,說道:“我想請你從內承運庫中替我取一樣事物。”楚瀚一呆,奇道:“娘娘想取什么?” 紀娘娘緩緩說道:“我知道你出身三家村。我想請你取回你舅舅帶進京的寶物,紫霞龍目水晶!” 楚瀚聽了,幾乎沒跳起身來,震驚難已,他只道自己出身三家村的事情,宮中除了梁芳之外,并無他人知曉,豈知眼前的娘娘竟清楚自己的來歷,更知道舅舅當年帶紫霞龍目水晶進京之事! 他心中驚疑不定,睜大眼睛望向紀娘娘,勉強鎮(zhèn)定下來,問道:“娘娘……娘娘怎會知道這件事?” 紀娘娘嘆了口氣,說道:“我那時掌管東裕庫,自然知道你舅舅胡星夜專程入宮,替萬歲爺送來這件安定天下的寶物?!?/br> 楚瀚聲音發(fā)顫,問道:“娘娘可知道……可知道是誰殺了我舅舅?”紀娘娘滿面驚訝,說道:“胡先生死了?” 楚瀚聽她并不知曉舅舅身死的內情,甚感失望,但想自己終于探知水晶的下落,已是一大突破,追問道:“娘娘,請問我舅舅送水晶入宮時,發(fā)生了什么事?” 紀娘娘回憶道:“那天夜里,萬歲爺在東裕庫秘密接見胡先生。胡先生將紫霞龍目水晶呈獻給萬歲爺,并說這件神物能預卜天下大勢,多年來由當世大卜仝寅老仙人所懷藏。如今太平之世,這件神物應由天子所有,因此仝老先生命他入宮將神物進獻給皇帝。當時在場的,只有我一個人。萬歲爺聽說這寶物如此緊要,便謝過了胡先生,并命我和胡先生合力將水晶收藏好,莫讓外人輕易找著。我們商討之下,決定將水晶藏在內承運庫的地窖之中,胡先生并在地窖周遭設下機關陷阱,防人盜取。但胡先生離開皇宮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br> 楚瀚想起舅舅的慘死,心中難受,低頭道:“他來京城進獻水晶后,便遭人殺害,尸身被送回了三家村。” 紀娘娘聽了,神色黯然,說道:“胡先生離開皇宮時好端端的,豈知竟不幸遇難。我從萬歲爺口中得知,胡家數(shù)代侍奉皇室,忠心耿耿,沒想到今日皇室積弱,竟讓忠臣之后慘遭殺戮!但令舅之心,不應就此湮沒?!彼龔膽阎腥〕鲆患挛?,交給楚瀚,只見那是一柄純金打造的鑰匙,柄上鑲著紅色寶石,雕工精細。 紀娘娘道:“這是開啟內承運庫秘密地庫的鑰匙。萬貴妃和梁芳等懷疑水晶藏在宮中,曾多次大舉搜索,內承運庫當然也沒有放過。我擔心他們遲早會發(fā)現(xiàn)那間地窖,找到水晶。我不愿水晶落入jian人手中,因此想請你及早取出,另覓他地收藏?!?/br> 楚瀚點了點頭,他在很多年前便知道萬貴妃想要得到這龍目水晶,曾命令上官家和柳家去替她奪取;但水晶被自己取得后,又被舅舅送入宮中,一藏數(shù)年,萬貴妃始終未能得到此物。 紀娘娘續(xù)道:“那地點十分隱密,只有少數(shù)曾經(jīng)看管過庫房的宮女,才知道東裕庫的地底下有這么一間地窖?!碑斚略敿氄f了東裕庫中的布置。 原來這東裕庫位于奉天殿以東的景運門外,屋宇寬廣,里面存放著歷代皇帝的私人收藏,其中有美玉珠寶、名家書畫、珍貴文物等,年代久遠,所藏繁雜,很多當朝皇帝都搞不清楚庫里面究竟收藏了些什么寶貝。紀善貞是個異常認真的宮女,她入宮時年紀已過二十,算不得年輕美貌,從未幻想自己能邀得皇上青睞,只一板一眼地想將分內的事情做好。她被派到內承運庫后,便認真檢點東裕庫中為數(shù)過萬的收藏品,一一詳細記載列明,做成清冊,并且不厭其煩地校對整理,以備查考。 成化皇帝很少去東裕庫,只有幾年前胡星夜入宮密謁時去過一次。恰好這一年萬貴妃做四十大壽,皇帝想找一件出奇的寶物送給她作為壽禮,便來到東裕庫尋找。那時當值的正是紀娘娘,她取出清冊給成化皇帝過目,并立即幫他找出幾件適合做壽禮的罕見珍品,令成化皇帝龍心大悅。 當年胡星夜將龍目水晶送入宮來時,成化皇帝年方十九,剛剛登基沒有多久,諸般事務千頭萬緒,早令年輕的皇帝焦頭爛額,不知所措。而成化皇帝也不是很清楚胡星夜究竟是誰,對他的言語并未十分留心,囑咐掌管庫房的女官將水晶收好之后,便將這事情忘了個一干二凈。 紀善貞卻是個清楚明白的人,看出皇帝昏庸懦弱,萬貴妃對他百般鉗制,野心甚大,聽說壽禮是要給萬貴妃的,自然不曾主動提醒皇帝龍目水晶之事,而成化皇帝也早忘了幾年前自己曾見過這個管理庫房的女官,但見她自愿承擔整理東裕庫藏寶這件龐大繁雜的工作,所制清冊清楚翔實,也不禁頗為入心,有意嘉賞,便理所當然地召她侍寢。成化皇帝當時萬萬沒有料想到,這個地位卑微的小小女官竟一舉得子,從此在成化宮廷斗爭中扮演起了關鍵的角色。 本章中提到的《泗州城》、《打焦贊》和《打店》等戲,都是近代京劇作品,明朝時是不存在的?!躲糁莩恰返墓适略谇罢轮屑s略說了。《打焦贊》的主角是天波府中燒火丫頭楊排風,地位雖低,卻懷著一身驚人的武藝。當時楊宗保被韓昌擄去,楊延昭派孟良回天波府搬兵。楊排風挺身而出,自愿前往救人。孟良瞧不起這小小女子,但楊排風略顯身手,便打敗了孟良,孟良只好帶她趕赴三關,援救楊宗保。到了三關,遇見與孟良同為楊延昭手下大將的焦贊。焦贊也瞧不起楊排風,楊排風施展超卓武藝,棍打焦贊,將他打得心服口服。最后楊延昭點將,讓楊排風出陣挑戰(zhàn)韓昌,孟良和焦贊隨其左右,大敗韓昌,救回了楊宗保。這是典型的小人物立大功,弱女子逞英雄的故事。 《打店》講的是武松和母夜叉孫二娘在黑店中交手的情節(jié),以精湛的武戲出名。 故事中紅倌和楚瀚唱的《西廂記》段落,大部分取自王實甫的原著,也有部分取自后人改編的版本。《西廂記》是元代的作品,講述落魄書生張珙和相國小姐鶯鶯在普救寺相遇相戀的故事。通篇描述這對青年男女如何在寺廟中偶遇,繼而互相戀慕,最后不顧鶯鶯母親的阻止反對,在婢女紅娘的穿針引線下,深夜幽會,偷嘗云雨,最后生米煮成熟飯,老夫人也只好讓步妥協(xié),有情人終成眷屬。這部戲出現(xiàn)在禮教嚴謹?shù)拿鞔瑯O富沖擊性,當時便廣為流行,成為大家公子小姐絕對不能聽、不能讀的禁戲或禁書,《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和林黛玉便曾引用劇中原詞。即使在現(xiàn)代讀來,這對情人的大膽執(zhí)著仍頗讓人心動。故事中的楚瀚和紅倌自然并非大家公子小姐,沒有沉重的禮教束縛,但這對少年對于男女戀情自也是充滿了向往的。 第二十二章 重見龍目 楚瀚仔細傾聽紀娘娘的敘述,又詢問了許多細節(jié)。之后他將那柄金鑰匙托在手中,問道:“我取得水晶之后,娘娘打算如何處置?” 紀娘娘反問道:“你認為應當如何處置?” 楚瀚沉吟不答。他回想自己從仝寅手中取得紫霞龍目水晶時,仝寅曾告訴他這是帝王當有之物,然而若帝王昏聵,王綱不振,則切忌讓水晶落入jian人手中,免其生篡位之心。自己當時年幼識淺,不知世事,對仝寅說道“如今天下安寧,民豐物阜,天子垂拱”,并說“這寶物應當回鎮(zhèn)京城,由天子持有,方能順天應時,調陰諧陽”云云,如今回想起來,當真如夢囈癡語一般。當今皇帝是否昏聵,天下大約沒有人比他更加清楚,深知這事物不能再次交給成化皇帝,不然定會引發(fā)一場災禍。 他思慮一陣,才開口道:“當初我從仝老仙人處取得了這水晶,之后舅舅又將它獻給了皇上。如今皇上對這件寶物并不重視,將之深藏地庫。我取出來之后,自當另覓收藏之所,讓萬貴妃和梁芳他們無法找著。” 紀娘娘點了點頭,說道:“你打算藏在何處?” 楚瀚望向她,陡然明白了她的用心:如今成化皇帝沒有子嗣,如果泓兒能夠長大,他很可能便是未來的皇帝,也是未來的水晶之主。此時形勢微妙,娘娘為了自己的親子,當然希望能掌握水晶的去留。但是萬一泓兒不能長成呢?又如果泓兒不被皇帝承認,或當不上太子呢?他凝望著娘娘,緩緩說道:“仝老仙人將水晶交給我時,曾告誡我,說這水晶乃是帝王所有之物,不能落入旁人手中。我會將之藏在穩(wěn)妥之所,靜待明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