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她一絲一毫的聲音都發(fā)不出,拼命扭動脖子想擺脫那雙地獄之手,但無濟于事。喊聲漸漸遠去,眼前漸漸暗下來,她不斷向下沉,向下沉…… 混沌的黑暗里,她渙散的瞳仁中闖入一個心心念念的身影。嚴冰,你來……接我了嗎…… 嘭!一聲近在咫尺的悶響,空氣猛地擠入她干涸的心肺。伴著劇烈的咳嗽,她看到正上方那張如釋重負又焦灼心疼的面孔。 嚴冰丟下染血的棋盤,飛快解開繩子,脫下外衣連人帶衣將她裹個嚴實,緊緊抱在懷里?!皼]事了,我們走?!?/br> 他一腳踢開地上半昏的葉墨,大步往門口走去。寄虹無力地窩在他胸膛,余光瞥見葉墨的眼半張半合,直勾勾地盯著她,隨著他的蠕動,后腦附近的地面抹出一塊巴掌大的血跡。 嚴冰對縮在房門口瑟瑟發(fā)抖的下人說:“你都看見了,打人的是我,與他人無關(guān)?!崩@過他大步離去。 別院大門外有個把守城門的士兵正探頭張望,見到嚴冰出來,他一時不知該阻攔還是該抓捕,但對上那雙眼睛時,他不由自主退后一步,放嚴冰出門,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綴在后頭。 那個眼神,太可怕。 嚴冰任由他跟著,也知道必然有人報官,進城時就做好了再也出不去的打算了。懷中的人默不作聲,但他胸前衣衫漸漸濕了,透過幾重羅衣貼在肌膚,涼颼颼的,讓他心里禁不住發(fā)顫。他把她抱得更緊一些,加快腳步,徑直來到彩虹瓷坊。 瓷坊只有個守夜的伙計,被兩人這副模樣嚇得不輕,嚴冰三言兩語將他打發(fā)走,把寄虹抱上二樓,放在圓窗下的矮榻上。 他輕手輕腳地幫她穿衣,她忽然抱著他的脖子吻上來。他舌尖嘗到懼意、苦澀,和絲絲的咸,漸漸蔓延口腔……原來是她的淚水。 也許官兵已經(jīng)出動,隨時會包圍這里,但他溫柔地安撫她,絲毫不顧慮即將到來的災(zāi)禍。 感覺她不再發(fā)抖,他緩緩離開,一邊為她系上衣帶一邊柔聲哄著,“沒事了,都過去了。” 寄虹捧著他的臉,顫聲說:“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葉墨說他派人……”她頓了下,“是了,那必是扯謊?!?/br> 嚴冰手下一頓,“葉墨說他派人如何?” 寄虹剛復(fù)述個開頭,神色忽地一震,以葉墨喪心病狂的性格,他用不著扯謊。 兩人同時低呼出聲,“伍薇!” 嚴冰僥幸躲過了追殺,伍薇在劫能逃嗎? 就在兩人憂心忡忡時,葉墨別院中那個看門的下人終于醒過神來,跌跌撞撞奔向縣衙。 葉墨早將其他人都遣走了,院里空無一人,屋門大敞,一線月光寂靜地拉伸,探向屋中緩慢蹭向床邊的葉墨。 月光忽地一暗,有個人影踏著那道月光,邁入門檻,很快又離開了。他走后,月色如一,似乎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只是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葉墨永遠靜止了。 棋盤裂成兩半,被洶涌的鮮血浸沒。 ☆、飛來的橫禍 那晚嚴冰將伍薇送出關(guān)卡,離舟上岸,許是尚未抵達殺手伏擊之處,去程一路平順。往郡治是條不歸路,他不能遠送了。心里牽掛著寄虹,匆匆踏上返程,回到窯廠,卻找不見人。 進門時,他就注意到洞開的門后掉落于地的兩截門閂,是被劈斷的。 屋中,她的披風搭在椅背上,說明她從碼頭安然到家了。屋中井然有序,文房四寶皆是他離開前的模樣,沒有發(fā)生過打斗。 他的目光忽地頓住,又轉(zhuǎn)回來。 紙筆硯都在,墨呢? 他俯身尋找,果然在桌下找到墨錠。墨錠原本是收在墨盒里的,不可能平白無故掉出來。 他飛快趕到城下,不待守門士兵問詢,就冷聲道:“我是放走要犯之人,你不開門,令我脫逃,后果自負?!?/br> 士兵手足無措地跟著他去到別院,又哆哆嗦嗦地守在彩虹瓷坊門外。想著同僚去報案了,捕快應(yīng)該出動了吧。 他抬頭望一眼亮著燈的閣樓,一個女子的身影映在窗上,忽而又不見了。心里不免打鼓:若是犯人要跑,他是抓還是不抓呢? 那身影是寄虹,她已經(jīng)略略平靜,正和嚴冰分析伍薇可能的狀況,無意中向樓下一瞥,從虛掩的窗戶縫隙中看到來回踱步的士兵。 她突然打了個激靈,方才葉墨倒在血泊中的情景驀地浮上心頭。 “伍薇的事稍后再說,你現(xiàn)在必須馬上離開!”她飛快拖起嚴冰,“我把樓下那人引開,你快去找姚晟,讓他想辦法送你出城。趁捕快還沒到,來得及!” 嚴冰卻反握住她的手,拉她一起坐回榻上,神色淡然,甚至帶著一抹從容的微笑。 “干什么你?”寄虹急得跺腳,“你把葉墨打傷了,再加上私放叛匪之妻,正好給曹葉治你的把柄,落在他們手里就完了你知道嗎?” “知道?!眹辣p松地斜靠在榻上,和平時懶洋洋的樣子極為相像,仿佛一切盡在胸中,“就是因為知道,更不能走?!?/br> 寄虹一愣,被他環(huán)腰輕輕帶進懷中。“如果我走了,曹葉就會拿你頂罪?!?/br> “我……” “噓——”他手指點在她的唇上,“不要和我爭了。進過兩次了,牢里我比你熟。好好照顧自己,我要是被打了,還得你看護,等我出來,還要娶你。你知道的嘛,我沒錢,你得把自己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才有力氣照顧我呀。” 他語帶調(diào)侃,卻把寄虹說哭了。她伏在他胸前啜泣,剎那間有種沖動,想和他亡命天涯,但說不出口。他們有同樣的顧慮,如果她離開,寄云勢必會受到牽連。 他摩挲著她散開的長發(fā),細心地理順攏齊,柔聲道:“沒事的。我送伍薇的事他們沒有確鑿證據(jù),咬死不認就行了。打傷葉墨也就關(guān)幾天,最多打幾棍子,又沒出人命,他們不能把我怎樣。而且即將兵臨城下,估計曹縣令沒有心思對付我了?!?/br> 他故意說得輕描淡寫,乍聽起來頭頭是道,果然令寄虹稍覺安心。她把面頰緊貼在他的心房,聽著略略加速的心跳,砰嗵,砰嗵,如此單調(diào)的聲音,竟如許令人流連。 旁側(cè)的花窗將月光雕刻成精美的圖案,寧靜而溫柔地擁住兩人,將時光凝結(jié)。 人生中總有些時候無能為力,又總有些時候難以留存卻永難忘懷。 她整理好情緒,想給他一個笑容,話到嘴邊尚未出口,他突然坐起身,把掉落的外衣珍重地披在她肩頭。 她的話瞬間卡在喉中。 時辰……到了……嗎? 萬籟俱寂的夜里,盡管樓下刻意壓低聲音,仍能聽到雜亂的腳步。 彩虹瓷坊被包圍了。 嚴冰整理一下衣衫,從容不迫下樓。寄虹跟在身后,堅定地握著他的手。 門外的幾名捕快正低聲商量抓捕計劃,不料店門從里打開,嚴冰自己走了出來,眾人都是一愣,一時竟無人動作。 嚴冰也是一愣,十幾名捕快之后,曹縣令面罩寒霜。凡事必不躬親的曹縣令,深更半夜怎會愿意離開溫柔鄉(xiāng)?就只因傷人者是熟人嗎? 親眼看見嚴冰尚未逃竄,曹縣令才長吁了一口悶氣,指著嚴冰厲喝,“把殺人兇犯拿下!” 殺人兇犯?。?! 寄虹登時五雷轟頂。難道葉墨……她不敢置信地看向嚴冰。 嚴冰也驚駭萬分,“慢著!此話怎講?” “你還要狡辯?葉郎中死于你手,人證物證鐵證如山,你也親口承認,豈容抵賴!若敢拒捕,就地問斬!拿下!”曹縣令袍袖一揮,捕快蜂擁齊上,扯開寄虹,三下五除二將呆若木雞的嚴冰捆住。 嚴冰腦中一片空白。葉墨死了?!腳步踉蹌地被拖到街上,膝下一軟,幾乎跪倒在地。一個驚懼的聲音尖嘯著撞入耳膜,“嚴冰!嚴冰!” 他抬眸尋覓,隔著重重人墻,寄虹拼命往里沖,但任憑她左鉆右闖,始終撞不開縫隙,這道嚴密的人墻,仿佛生與死的界線。她驚懼地喊:“他是為了救我!是葉墨要殺我,嚴冰是為了救我!他不是殺人犯!我可以作證,讓我作證……” 嚴冰慢慢站直了,手被綁著,但腳下很穩(wěn)。 “寄虹,”他恢復(fù)沉著,“我相信律法是公正的,不會讓我為葉墨的罪行承擔罪責。記住方才我說過的話,回家去,等我?!?/br> 他的聲音永遠有一種鎮(zhèn)定人心的力量,無論鮮衣怒馬的彼時,還是大難臨頭的此刻。 寄虹呆呆望著他挺拔的背影,掩映在捕快之間,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了。 她忽然記起,有句話還沒來得及說。 對著他離去的方向,她無聲地開口,“嚴冰,你要好好的?!?/br> 這一夜驚心動魄,寄虹心力交瘁,強撐著走到寶來當鋪,就人事不知了。直到早起的寄云打開門,才驚慌地喊來丘成把她抬進屋中。 人尚未蘇醒,鋪天蓋地的流言就飛遍了青坪。姚晟帶來的消息是,坊間傳聞,嚴冰與葉墨爭風吃醋,將其殺害。 三人是堅決不信的,但真相似乎只有寄虹知曉。 寄虹醒轉(zhuǎn)后,拖著病體詳詳細細講述了當夜之事,姚晟說他雖不精通律法,但源出救人,失手致命,當有通融余地,此前有過先例的。 寄虹眸中總算增添些許光芒。她請姚晟時刻關(guān)注縣衙的動靜,如果升堂就可立即前去作證。請丘成聯(lián)絡(luò)小夏熟識的獄卒,試試看能否允許探監(jiān)。 寄云把熬好的藥端給她,半句哄勸都未說完,她已經(jīng)一氣喝光了。寄云看著憔悴但倔強的妹子,心里苦得跟這副中藥似的。 她明白,寄虹心里有口氣撐著,嚴冰沒出來,她不能倒。 但丘成沒帶回好消息,不論塞多少錢,獄卒統(tǒng)統(tǒng)不收。姚晟每日去縣衙打聽,日復(fù)一日,升堂遙遙無期。進入臘月,判決毫無征兆地批下來了。 沒等姚晟說完,寄虹拔腿狂奔出門,寄云和姚晟兩個人緊趕慢趕都追不上。 衙門口貼著一張巨大的告示,許多人圍觀議論,見到寄虹跑來,都心照不宣地閉口、退后,給她騰出一條通道。 她一眼就瞧見嚴冰的名字赫然在列,被打了一個醒目的大紅叉,上方緊挨著一行字,“……供認不諱,斬立決?!?/br> 寄虹眼前一黑,癱倒在指指戳戳的人群中。 寄云氣喘吁吁地趕上來,欲要扶起她,她卻突然彈起,一把推開寄云,三兩步奔到衙門前的大鼓下,掄起鼓槌奮力擊響。 “升堂!升堂!我要升堂——” 在旁人聽來,這吶喊竟壓得過如雷的鼓聲,撕心裂肺,直穿人心。 曹縣令并沒有升堂,但接見了她。 進門之前,寄虹給自己裝上了銅墻鐵壁。她向寄云點點頭,示意無事,便隨著下人進去了。 寄云在門外等候,不遠處是蓋著猩紅大印的告示,一角在蕭瑟的風中顫抖。行人來了又去,圍過又散,很快就無人關(guān)注了,只有幾個瓷行里的人過來安慰了幾句。 內(nèi)外交困,自顧尚且不暇,誰還有心去悲憫別人的傷痛呢? 偶爾有人拎著單薄的年貨經(jīng)過,把這個新年襯得更加凄涼。這是她有生以來記憶中最冷的一個臘月了。 姚晟把外衣披在她身上,沉默地陪她等候。在生死面前,曾如天塹般的流言蜚語和陳規(guī)俗矩不值一提。 一直等到后半晌,寄虹才出來,拿著一紙出入城門的通行令。寄云忙迎上去,看她神色沉重,又不似絕望,便問曹縣令有何說法。 寄虹半晌無言,眼圈卻慢慢紅了,良久只說了一句,“曹縣令要霽紅瓶。” 回到寶來,寄虹原原本本轉(zhuǎn)述了曹縣令的話。他是個老狐貍,不會自認審案不符章程,只說葉宅的守門人親眼目睹,又有兇器棋盤為證,寄虹身份與兇犯關(guān)系密切,所訴葉墨逞兇無其他人證,不予采信。 這當然是托辭而已。曹縣令擺出痛心疾首推心置腹的模樣,說嚴冰主動認罪,葉家在京中的姻親勢力又很大,這個案子無可轉(zhuǎn)圜,他絞盡腦汁,想到一個主意,讓寄虹再交一只霽紅瓶作為進貢太后的年禮,若討得太后歡心,興許還有得救。 姚晟斟酌著說:“如今道路不通,消息阻隔,上個月聽說乾軍快打到京城了,現(xiàn)在京城是否易主實在難說,曹縣令這話……” 寄虹明白他的意思,曹縣令的話不可信。她慘淡地笑了下,“但只要有一線希望,我都愿意去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