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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瓷娘子在線閱讀 - 第70節(jié)

第70節(jié)

    瓷土礦更糟糕,除了雨水倒灌的危險,還要防著山體垮塌。被大大小小的土礦成年累月地挖,山里頭快空了,山表面土松了,暴雨一來,整個礦山搖搖欲墜,跟危房似的。

    往年的雨季,是瓷行的休整期,窯燒得少,來礦上拉土的人也少??山衲瓴煌蛑暣纱叩镁o,好多窯廠冒雨開工,瓷土消耗得快,天天有人排隊等在礦山腳下。

    寄虹和丘成帶著工人到礦山時,沒排長隊,前頭只有一家窯廠正跟守礦的人登記領牌子。

    丘成看看陰云密布的天空,“快下雨了,拉土的人少,咱們干活麻利點,待會一下雨就封礦了?!?/br>
    工人參差不齊地答應。

    寄虹知道下雨天不是拉土的好時候,可她怕趙財出爾反爾,想趁沙坤那撮頭發(fā)的熱乎勁還沒過去,趕緊把瓷土拉回去。

    慣例登記領牌子,守礦人掀起眼皮看看她,低頭在腰里一串木牌上翻來翻去,拽下一個拋過去。

    寄虹看木牌上的紅漆號碼是“肆”,字體斑駁,木頭裂了幾道縫,似乎很久沒用過的樣子。

    丘成問:“肆號礦是哪個?”他經常來,但從沒進過肆號。

    那人朝最里頭抬抬下巴。

    丘成指指近處幾個礦,“這都空著哪,怎么不給用?”

    寄虹扯扯他,“算了,多走幾步而已。”多半是趙財心里不爽,不肯把那幾處新開的好礦給他們用。畢竟在他的地盤,爭那個新舊沒意義。

    一行人背筐推車往里走,繞過看礦人的大瓦房,走到禿了半邊的山腳,找到肆號礦的洞口,點起火把下到里頭。

    礦口外,那個發(fā)牌子的守礦人看到火光在黑黝黝的礦洞里閃了幾閃,漸漸暗下去,就跑回大瓦房,邀功似的笑,“趙頭兒,全都進去了?!?/br>
    趙財哼一聲,往長條凳上一坐,“哼”地一聲又跳起來。屁股上那幾下,還疼著呢。

    “趙頭兒,您前陣子不是說肆號礦快塌了,不讓人進嗎?這次怎么又……”

    “肆號啊,”趙財眼里射出狠戾的光,“那是給姓霍的專門預備的!”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天使“柔亦不如(花未全開月未圓)”的兩顆地雷,鞠躬~~

    ☆、如何與君絕

    瓷土礦原本無人管理,自用自挖,被衙門管起來后,只加了守門和收稅的,依然得窯廠自己帶人下礦挖土。

    寄虹和丘成拿火把一照,發(fā)現肆號礦應該用過不少年頭了,已經被挖得所剩無幾。有個工人嘟囔,“怎么是個廢礦啊,真不順?!?/br>
    寄虹沒出聲,丘成說:“往里看看?!?/br>
    深處有些可用的土石,幾人分工,力氣大的負責搬運,寄虹和丘成帶余下的人分散開,刨土挖石,裝滿一筐后,由搬運工人抬出去。

    剛抬出一筐,礦口的人就喊:“嘿!下雨了!”

    這么快?看天色本以為這雨到晚上才下得來呢!寄虹心里有種不太好的感覺,跟大家說:“兄弟們快著點!”

    話音未落,悶雷突然炸響,隔著山石都震得人頭皮發(fā)麻。

    大家不再言語,揮鍬的速度明顯加快。搬土的工人第二趟回來時,已經淋成落湯雞,“雨太大啦!人都站不住哇!根本沒法推車!”雷聲和雨聲撞擊著山壁,他幾乎是在嘶吼。

    丘成把鐵鍬戳在地上,拉過寄虹貼耳商量,“我看不行,先撤出去吧?!?/br>
    寄虹還未答話,一支火把“噗”地滅了。“怎么回事?誰摔倒了?”她問。

    “沒,是雨澆滅的?!惫と舜?。

    仿佛是印證他的話,小溪一樣的雨水兜頭澆在寄虹頭上,她躲開來,以手遮額,抬頭看,昏暗的礦頂,無數涓涓細流汩汩而下。

    她震驚地喃喃道:“這是怎么了?山漏了嗎?”礦里她來過的次數不算少,下雨天也遇見過,從沒見過這種毛骨悚然的景象。

    一個年老的工人說:“是不是雨水太大,山又挖薄了,就滲下來了?”

    又一支火把熄滅了。

    寄虹突然打了個激靈,“快!快快!走!別挖了!走!”

    工人紛紛把鐵鍬榔頭裝在筐里,摸黑往外走,抬著半滿的幾個土石筐,趟著沒過腳面的積水,走不快。

    剛走到一半,頭頂上突然傳來隆隆的滾動聲,離得非常近,隔著一層頭皮似的,即便在巨大的雷雨背景聲里,這聲音依舊震耳欲聾,仿佛天塌下來了。幾個人不約而同停下,半身魂魄都驚飛了,黑暗里面面相覷。

    “還……還要出去嗎?”有人小聲問。感覺待在洞里更安全些似的。

    借著礦口些微的亮光,寄虹看見老工人的臉蒼白如鬼?!按笫濉?/br>
    “跑——”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吼,“跑!”

    “山——塌——了——”

    土石筐重重落地,炸起無數水花。幾個人發(fā)足狂奔,沒命似的往礦口跑。轟隆一聲,前頭微弱的亮光忽地湮滅,那是泥石混著雨水倒灌進來。丘成和幾個工人揮鍬開路,頂著飛石激流往外沖,“快跑!快!跟上!”

    身后“撲通”一聲,丘成轉身去拉,被寄虹用力推了一把,大喊:“走你的!”他感覺那只推他的手滑下去,似乎在低處摸索,“大叔!好!抓住你了!”

    丘成放下心,扭頭跟著跑得最快的幾個工人在泥石洪流的間隙里沖出礦口。頭上土石如箭,隨時有被砸倒的可能,他們一氣跑出很遠才停下腳步,回頭看,寄虹卻沒有跟來。

    他焦急地望向黑黝黝的礦洞,正要回去救人,突然間天崩地裂一聲震響,偌大的礦山在他眼前轟然崩塌。

    嚴冰聽到消息,鞋都沒穿就從床上跳下,飛奔出門。光著腳,尖石硌出血來,但他從沒有跑得這么快過。

    那一路的后悔,他一輩子都忘不了。后悔和她吵架,后悔得無以復加。

    看到礦山那一刻,他的心陡然涼透了。

    礦山——確切地說,是肆號礦所在的部分礦山,已經坍塌成碎石堆,像一個巨大的墳堆,重重疊壓之下的棺槨,是已經碾為塵泥的肆號礦。

    報信的工人痛苦地抱頭蹲下。

    嚴冰木雕泥塑地站了一會,撿起腳邊半截鐵鍬,一言不發(fā)地開始挖山。龐大的山體前,他單薄的身影,顯得渺小而可笑。竟然想憑一個人的力量挖開大山,癡人說夢。

    工人走過來,低聲勸,“沒用了……尸體都不……”

    “閉嘴!”嚴冰厲聲斷喝:“不見人,誰都別想叫我罷手!”

    雨水順著臉頰沖刷下來,尾音被雨切斷,像飲泣。

    鐵鍬和山石的撞擊聲,是死氣沉沉的雨幕里,唯一躍動的心跳。暴雨的重擊并未減緩他的速度,礦口很快被挖開一個洞,速度驚人,但相比巨大的墳堆,九牛一毛。“鏘”地一聲,半截的鐵鍬卡在石縫,再次折斷。

    “即便里頭的人還活著,也等不到挖開的時候。”工人說。

    嚴冰拔鐵鍬的動作頓住。他說得對,山那么大,人那么深,石頭那么多,別說只有自己一個人,就算十個百個一起挖,也得十天半個月。沒有生機,一線都沒有,他知道。

    他緩緩放開鐵鍬,卡得太緊了,拔不動??纯此闹?,沒有趁手的工具了。

    工人說:“走吧,丘成都走了?!彼笮诺臅r候,丘成還在和逃出來的工人一起挖山救人,現在全都不在了。如果能救,丘成不會不管的。

    真沒得救了。

    嚴冰沒說話。跪下去,開始用手刨,把土刨松,把石頭刨開,順著手指流下的雨水,摻著絲絲縷縷的血,滲進礦里。他腦中空空蕩蕩,只知道不能停。挖下去!挖下去,就是希望。

    又搬開一塊石頭,黑泥里突如其來露出豆大的一點青色。他愣了愣,忽然瘋狂地扒土,青色逐漸顯露,是一支簪子。

    青枝白梅的瓷質簪子,獨一無二的那一支,已經斷為兩截。

    他忽然嚎啕大哭。佝僂著背,額頭抵在泥水里的簪子上,嚎啕大哭。

    他還有好多好多話沒跟她說,想跟她道歉,想問問她究竟有何難言之隱,想再向她求親……想買一座大房子,再向她求親。

    想聽她再喚一聲,“嚴冰……”

    “嚴冰!”

    聲音嘶啞又帶著嗚咽,聽起來那么真實。

    他不敢置信地轉過身,滂沱雨幕里,一抹紅影一瘸一拐向他奔來。

    夏雨雪,山無棱,未敢與君絕。

    直到她撞進他的懷抱,他猶在夢中。不管是真是幻,他只知道本能地抱住她,用盡全身力氣,再不放手了。

    在山體垮塌的那一剎那,老工人用力把寄虹推出礦口,她很幸運,沒被大石砸中,只被碎石和土泥埋住,但不深,丘成很快將她救出來。礦廠其他人跑得無影無蹤,丘成回窯廠找人救援,寄虹腿部受傷,在幸存的大瓦房里留守。當時情況混亂,丘成忘記通知嚴冰的事,寄虹是聽見嚴冰的哭聲才出來查看。

    丘成很快帶人趕回,寄虹堅持參與救援,嚴冰不由分說把她抱回窯廠。他力氣罕見地大,她躺在懷里,動彈不得,加上傷累交加,半昏半睡過去。

    ……周圍暗黑無光,天低得不容抬頭,她睜大眼睛,發(fā)現自己躺在巨大的棺材里,身旁橫著許多人,一動不動,像死尸。洪水卷著石頭從棺蓋砸潑下來,頃刻間沒過所有的臉,他們仍然一動不動。她焦急地呼喚,“快跑!快!”用力拉拽,但一個都拉不起,他們就那么一動不動躺在那里。

    她急得哭出來,這時,遠處有人駕舟而來,風雨里青衫翩翩,神仙模樣。

    她奮力抱起一人舉向他的船,大喊:“幫我!嚴冰!”……

    有人握住她的手,輕聲呼喚:“寄虹?別怕,jiejie在?!?/br>
    夢魘褪去,熟悉的床、帳和溫柔的面孔映入眼簾,背后昏黃的燭光給jiejie描出淡金的輪廓,像無數個同床私話的夜晚,恬淡安然。

    哦,回家了。

    寄云扶她起身,柔聲說:“你找嚴冰嗎?他就在隔壁?!?/br>
    她有事問他,點點頭。聽見寄云只敲了一下,隔壁房里立刻應聲。他夜宿她家不合規(guī)矩,但此時此刻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那幾條人命。

    嚴冰進來,發(fā)髻齊整,看樣子并未入眠。手掌纏著紗布,腳下有點跛,衣服不是先前那身,不大合身。借著昏暗的燭光,她認出那是丘成的舊衣舊鞋。

    他曾經寧愿裸著也不穿別人的舊衣的。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逗留一會,執(zhí)起燭臺,緘默地點燈,一盞,兩盞……她望著冉冉燭光下沉靜的面容,“那些人,救出來了嗎?”

    沉默片刻,他答:“還沒放棄。”

    通常沒有希望的時候,才會用到“放棄”兩個字。其實從廢墟中被拖出來時,她就清楚地知道身后那些人的結局。閉上眼,一張張鮮活的面孔在腦海中滑過,一個、兩個、三個……一共七個。

    轉瞬間,灰飛煙滅。

    “是我……是我……要不是我堅持雨天拉土,要不是……”她捂著臉,劇烈顫抖。

    所有的燈都被點亮了,嚴冰一一挪近床邊。他背光而立,面容在光與影的交界里,顯得格外悲憫仁慈,像夢中無所不能的神仙。

    他張開雙臂,“來我懷里好嗎?”

    她從善如流地偎在他懷里,慢慢地,抖得不那么厲害了。

    嚴冰撫著她的頭發(fā),說:“如果我說不怪你,不是你的錯,你肯定覺得我輕描淡寫敷衍了事,但,確實如此。時間會凸顯誰對誰錯,誰該承擔責任,誰能獲得寬恕。你若信我,就交給時間去評判?!?/br>
    語氣篤定,看得透她現在所有的自責和未來所有的放過,因為他曾經也是這樣。背負著家族傾塌、白嶺瓷行流失半壁河山的禍首之罪,很長時間里,他內疚自責,萬蟻噬心。但現在,他走出來了。在一圈一圈增長的年輪里,釋懷了。

    她沒出聲。屋外風雨停息,檐上的雨水一滴滴打在石階上,襯得周遭分外靜謐寧馨。漆黑的夜里,只有她眼前燈燭璀璨,驅散夢中陰霾。

    她一字一頓地說:“無論多大代價,人,要見天日。”即便死,也不能不明不白。

    嚴冰答應,“我會轉告丘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