債主的名單以一日千里的速度拉長，數(shù)目飛漲，每記上一個名字就多一分希望。夜半擱筆，捫心自問，愧悔難當(dāng)。她曾跌落谷底，親身體會世情冷暖，而步上高峰后，竟然也學(xué)會人分三六等，鼻孔朝天開，腳下的都不屑一顧，示好的都別有居心。

    現(xiàn)在，那些她曾瞧不起的“小門臉”們不計前嫌的回報，給了她一記適時的巴掌，狠狠把她打醒。身可被塵，但心不可蒙灰。

    能送的都送過了，能借的都借遍了，但距離二十萬還有老大一截。

    外頭大雨如注，她站在廊下，聽雨水鞭打木匾，爆豆一般。窯廠又要停工了，若是不能按時出貨，這個月工人的薪資就沒有著落?；粲浀呢液芾吓f了，一遇暴風(fēng)驟雨，她總擔(dān)心會裂開，應(yīng)該加固一下，等以后有機會……

    大概不會有機會了。

    她手里唯一能變賣的，只?；粲?、彩虹和窯廠。賣出去，嚴冰就有救了。

    為嚴冰，她是可以拋棄一切的，包括性命。但，霍記比她的性命更寶貴。那塊匾承載著母親的魂，父親的血，她披肝瀝膽奪回來，曾經(jīng)對著青坪的群山發(fā)過誓，“絕不會再讓霍記的匾有摘下的一天?！?/br>
    一手是霍記，一手是嚴冰，斷哪一只腕，都十指連心哪。

    大雨整夜未歇，牢房里，最黑暗的三更時分，嚴冰突然從睡夢中醒來。坐起身，靜靜地聽了一會，墻外依舊是一成不變的風(fēng)聲雨聲，和睡前沒有任何不同。但他目光滑向窗外，似乎望穿了牢房、院落，落在圍墻之外。

    圍墻外，一柄油紙傘綻開在雨中，傘下的人，仰望高墻，手按胸口。

    心房躍動，紙上的“安”字隨之一起一伏，像生命的搏動。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約約的地雷和長評，炸出好多章節(jié)啦，我決定從今天開始，日更到完結(jié)。

    ☆、枕畔化豺狼

    霍記的匾是寄虹親手摘下來的。

    伙計散了，家搬空了，她最后一個鎖門，額頭抵在門板，閉上雙眼，從外人的角度看，近乎吻別的姿勢。

    然后她握住木匾邊緣，一用力，扛上肩頭，行至街角時，她停了一下。上一次她搬不動匾，就是在這個位置遇見嚴冰。今非昔比，現(xiàn)在的她，像個大力士。

    她聽見過去的自己大聲喊著，“但有一人在，霍家就不會倒！”

    “霍寄虹！”她對過去的自己說：“站起來，你扛得起！”扛得起匾，扛得起家，也扛得起難。

    變賣家產(chǎn)比她預(yù)期的要順利?；粲浀洚?dāng)出一個好價錢，一家中等規(guī)模的窯廠買下寄虹在彩虹瓷坊的股份，出價合理，講明可由占大股的玲瓏管理，這樣便可最大限度地保留彩虹的原貌。只是窯廠肯接手的不多，磨來拖去，牢里的嚴冰可等不起，寄虹決定折價賤賣的前一晚，方掌柜和袁掌柜找上門來。

    “我們商量了一下，想做個保人，聯(lián)合幾家同行盤下你的窯廠?！狈秸乒癜褜懞玫募s書拿出來，“價錢你定?！?/br>
    寄虹見多了約書，這份異常另類，價錢那里是空著的，卻明明白白寫著，“窯廠一應(yīng)事務(wù)同前不變，仍由霍寄虹全權(quán)處理?！薄胺制趦斶€，不計利息?！薄斑€清日起，立刻歸還?！薄?/br>
    這不是買賣契約，是救命錢。她抬起頭，眸中籠了煙雨，“萬一我不能還清，兩位便擔(dān)了莫大的風(fēng)險?！?/br>
    袁掌柜笑了一下，“救人要緊，有嚴主簿就不會有風(fēng)險?！卑鸭s書往前推了推，“快填吧?！?/br>
    這么多天以來，寄虹寫過數(shù)不清的錢數(shù)，唯獨此次，顫抖幾不能握筆。不知為何，她想起了焦泰。當(dāng)年焦家為霍家作保的時候，是不是也是如此義無反顧、深信不疑？

    把二十萬送到葉墨別院時，他難以置信，“這么快？怎么可能？”

    寄虹淡淡說：“這就是你和嚴冰的不同。”

    嚴冰出獄那天，明艷的紅衣女子身后，站滿了瓷行中人，帶著純樸的笑容，像迎接遠游的家人。

    那一刻，他覺得，他可以在青坪落地為安了。

    寄虹說：“這次多虧了大家，聽說你出來了，都想來接一程?！?/br>
    嚴冰斂容理衣，走到眾人面前，向每一個相迎的人深深一躬，莊重地道一句“多謝”，從左至右，一個不落。

    眾人受寵若驚，方掌柜攔住，“哎呀，嚴主簿，哪有官向民行禮的，受不起?！?/br>
    “我已被罷職，不是主簿了。方兄，救命之恩沒齒難忘，當(dāng)之無愧?！辈活欁钄r，仍是端端正正將禮行完。

    旁側(cè)的寄虹默默看著，這個男人，無論身居高位抑或平民庶子，無論大權(quán)在握抑或為人魚rou，心中始終有桿稱，準星是情，秤砣是義，量的是人心，翹得起尾也壓得下頭。

    等兩人上了馬車，小夏駕車往窯廠去，轆轆輪聲中，車內(nèi)有低低的女聲說：“嚴冰，我好……”“好”什么小夏就聽不見了，后面的話像被吞下去似的。

    之后的一路，兩個人再沒說過話。小夏以為少爺一定是太累太虛弱以致睡著了，但下車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霍掌柜頭發(fā)有點亂，嘴唇也破了。

    他把馬交給工人，望著兩人往后院去的背影，想，從監(jiān)牢到窯廠這段路可不算近呢……少爺這么不顧身體，唉，真叫人cao心哪！

    忽聽一聲驚悸的馬嘶，接著是厲聲高呼，“快躲開！都躲開！”

    丘成！

    小夏循聲望去，只見那匹馬在窯廠中橫沖直撞，踩碎一路瓷器，工人慌里慌張地躲避，丘成卻緊追不舍，邊追邊喊：“馬驚了！快躲開！”

    那你怎么不躲??！

    小夏拔腿狂奔，穿過木棚，正截住馬的去路。后頭的棚里有許多剛剛完成的瓷坯，若是讓馬闖進來，丘成的損失就大了。

    他左右看看，扯過一件出窯用的厚大衣，緊跑幾步，猛地從側(cè)面撲向馬身，把大衣往馬頭上一兜，眼疾手快地拽住了韁繩。

    眼看那匹瘋馬拖著小夏直往木柱子上撞，跟在后頭的丘成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那馬終于在小夏拼命的撕扯下剎住了腳步。

    驚魂未定的工人聚攏過來，丘成訓(xùn)斥那個牽馬的小工，“沒看見窯里正點火嗎？怎么能牽馬直接穿過去？捅出多大簍子！”

    大家伙勸了幾句，便散去收拾打掃，小夏抱著大衣，平日里話癆的一個人這會卻啞巴了。

    丘成好久不肯跟他說話了。

    丘成看一眼受氣小媳婦樣的小夏，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不要命了？以為自己是江湖大俠？什么都敢往上撲？”

    語氣十分不善，小夏卻笑了，特別燦爛，“真好聽，跟你唱歌一樣好聽?！?/br>
    什么亂七八糟的！但就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丘成后頭的一萬字訓(xùn)斥冰消瓦解。就算是個冰川，遇到這種給點陽光就燦爛的類型也被融化了。

    他扭頭想走，小夏說：“我雖然不是大俠，但總得試一試呀！連試都不敢，怎么知道不能成呢？”

    丘成頓住腳步。這句話……是在說他？“小夏……”

    “哎！”

    他有些難以開口，清了清嗓子給自己做個心理建設(shè)，“我對你……這么冷淡，你為什么總……”明顯心理建設(shè)不到位。

    但小夏聽懂了。他低下頭，不知為何，丘成覺得他似乎很難過，連帶著自己的心也沉下去。但很快，他又抬起頭，笑容一如既往的明朗，“我其實只想做你的朋友?！鳖D了頓，補充一句，“普通的那種，真的?！?/br>
    丘成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看見他的臉慢慢紅了，心頭莫名浮起兩個字，“可、愛”。

    工人喊丘成看火，他應(yīng)了一聲，跑出兩步，又回頭看了他一眼，唇角彎了彎，說：“真的么？”

    “啊？”小夏猝不及防，反應(yīng)過來時人已經(jīng)走遠了。真的……什么??？

    嚴冰洗了澡，吃了飯，當(dāng)然少不了和寄虹膩歪一會，出門招呼小夏，就見他抱著一件堪稱棉衣的破大衣呆呆地站在日頭底下。嚴冰看看似火驕陽，把大衣扯出來，“你和痱子有約??？”

    嚴冰新租的住處在郊外，一是離窯廠近，二是現(xiàn)在的他一窮二白，寄虹手頭也緊巴巴的，租不起貴的。她背著二十萬的債務(wù)，著實喘不過氣，可半個字都沒跟他抱怨。

    然而，交到葉墨手中的軍餉，就在啟程前夕突然停運。前線遞來八百里加急，林老將軍固守將近一年的防線，全線崩潰，朝廷唯一也是最后能與乾軍抗衡的戰(zhàn)將，死于乾王破營的當(dāng)夜。

    坊間開始悄然流傳一首歌謠，其中一句是：“林如之后，再無長城。”最后一句是：“天之所命，乾坤易轉(zhuǎn)?！备柚{不知從何處起，但從北向南傳遍了大梁，點燃了早已按捺不住的星火。南方各地，一夜間硝煙四起。

    青坪的盛夏，暴雨澆熄萬家窯火，突如其來，三日不休，不知是英雄的挽淚還是王朝的悲歌。

    寄虹收到好幾份辭呈，有的是伙計親筆，“快打到青坪了，要帶娘七子女逃南去南邊?！彼聊嘏鷱?fù)，“到了南地報平安?！?/br>
    有的是丘成代筆，“薪資兩月未發(fā)，家中嗷嗷待哺，不得已請辭，轉(zhuǎn)作他行。”她沉默地批復(fù)，“待霍記好起來，再請你回來?！?/br>
    最后一份是姚晟的字跡，卻非代筆。她沉默地看了很久，一筆一劃，“姚大哥，一路相隨，感激不盡?！辈皇遣幌肓?，只是霍記與彩虹今非昔比，她不能耽誤姚晟的前程。

    寄云竟然是最后一個得知此訊的人。她在家門口堵住正欲去彩虹瓷坊的姚晟，“你要離開青坪么？”

    姚晟示意在院里玩彈弓的天天回屋練字，關(guān)上門，溫和地問她，“你要走嗎？”

    寄云搖頭，“寄虹不走，我就不走。”

    “嗯，你不走，我就不走。”

    寄云好半天說不出話?！澳菫槭裁床辉诨艏易隽?？因為工錢么？我……我可以……”

    姚晟打斷，“早兩個月就不想做了，只是趕上嚴冰的事，寄虹需要幫手，才多留這些日子?！?/br>
    早兩個月……那是，她離開霍記的時候。“你何苦……”

    “每日翻開賬簿，都是你的筆跡，我……”他嗓音一滯，有些說不下去。

    她亦心酸難言。

    片刻，他幽幽開口，“寄云，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詩，‘除卻巫山不是云’?！?/br>
    寄云震驚抬頭。

    “你莫誤會，我無意相逼。只是……淡忘，需要時間。別再勸我了，我已同寄虹講好，今日把彩虹的賬目交接完畢，我就走了?！彼麗濄鍪?，天上白云浮游，可觀，不可近。“寄云，保重身體，我雖不在霍記，但不會離開這條巷子，你知道我的意思?！毖援叄氖轮刂仉x去。

    夏日午后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竟冰冷刺骨。

    回到家門口，莫名心中一緊，推開門，果然趙財正在屋中被丫鬟伺候著洗腳，撩起眼皮瞥一眼寄云，突然抬腳踢在丫鬟臉上，“賤人！”

    丫鬟眼淚掉下來，一步一步蹭到門口，想逃又不敢逃。

    小丫頭才十幾歲，寄云把她當(dāng)妹子一樣，心里又氣又疼，給她擦了臉，讓她出門躲一躲，等趙財走了再回來。自己挽起袖子，默不作聲給他洗腳。

    趙財陰陽怪氣地說：“人走了還趕著送上門?。渴遣皇撬土舜蟮倪€賠上小的??？”

    他喋喋不休，言語惡毒，她只沉默，洗腳，擦腳，套鞋。趙財一腳踹在她胸口，“sao貨！啞巴了啊！”

    寄云被踢倒在地，腹中突地痛了一下。她撫著小腹，待疼痛緩一緩，才說：“你好幾個月沒回來了，有件事要告訴你?！?/br>
    “怎么？胡搞出事要我給你擦屁股?。俊?/br>
    寄云不理他滿嘴污穢，平靜地說：“你以后不能再打我了，我有身孕了，三個多月了?！?/br>
    “cao！”趙財突然暴怒，揚手給了她一耳光，“給別人養(yǎng)崽，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揪著她的頭發(fā)就往墻上撞。

    寄云一手護著小腹，一手拽著門沿，聲嘶力竭地喊：“是你的！是你的孩子！你知道！你……”

    后面的話被一聲慘叫截斷。她的手腕被一腳跺在門檻上，疼痛錐心刺骨。

    拳腳雨點般落下，鋪天蓋地，她翻滾、躲閃，但無處可逃。只能努力弓起身子，用脊背迎接暴力，傷痕累累的左手和折斷的右手交疊護著小腹，那是她的骨rou，她和這個正暴打她的男人的親生骨rou。

    起初在拳腳間隙里，她還能斷斷續(xù)續(xù)地哀求，“趙財，他真的是你的……我沒有！沒……求你……他是你的親生骨……”但哀求漸漸變成痛呼，漸漸連痛呼都聽不見了。

    她蜷縮于地，在拳頭錘上rou體的悶響里，在他不堪入耳的辱罵里，她聽見有個聲音越來越尖銳，越來越凄厲，那是哭聲，嬰兒的哭聲，他向她發(fā)出最后的求救，“娘！娘……”

    那是她的孩子，還沒來得及被她抱在懷里……

    “娘——”尖厲的大叫將她驚醒，隨即一個憤怒的身影斗牛般直沖過來，“放開我娘！”寶寶狠狠在趙財?shù)母觳采弦Я艘豢凇?/br>
    趙財大怒，“小崽子！滾！”甩手將她掄出去。

    寶寶后腦勺重重磕在門檻上，她居然不哭，飛快爬起來，又沖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