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智勇斗金獅 白嶺的城頭,“金”字旗迎風招展,沿著城中大道,張揚地一路延伸到城中剛布設(shè)的軍營。 金胡子的大帳里,“款待”的并不是白嶺的官員,被士兵五花大綁推搡進來的,正是嚴冰和沙坤。 嚴冰冷冷看著上首那人,濃眉闊目,獅鬃般的大胡子幾乎蓋住半張臉,面上沒有一絲激戰(zhàn)后的疲色,雙目射出精光,儼然天降雄獅。 士兵用刀背照沙坤大腿就是一下,“見到金將軍還不跪下!” 這一刀正砍中傷處,他彎了彎腿,卻越發(fā)將脊梁挺得筆直?!拔遗蓿〗鸷幽闵僭诶献痈把b大爺!” 沙坤抬腳一壓,在士兵反應(yīng)過來之前便將大刀踩在腳下,盡管身上纏了好幾道繩子,行動不便,但那把刀在他腳下紋絲不動,士兵憋得滿臉通紅都沒能拔出。他昂首直視金胡子,“你被官兵追得光屁股躲進船艙的時候,是誰賒給你的長矛大刀,大概忘得跟屁股一樣干凈了吧?” 嚴冰恍然大悟,當年沙坤偷運出海的那船鐵器竟是賣給金胡子的兵器!私運兵器是砍頭的罪,賣給匪軍,視同造反,更是有十個頭都不夠砍的。 不過,他暗暗苦笑,他和沙坤大概都等不到朝廷來砍頭的那天了。 金胡子嗤地笑出了聲,聽不出是何意思。他一身玄鐵重甲,硝煙未散,反觀沙坤,褂子是碎布條,褲子缺一條腿,汗水和著血水將僅剩的幾塊布料黏在身上,配上幾處胡亂裹著傷口的五顏六色的布條,活脫脫一個叢林里的野人。 但野人與雄獅的對峙,絲毫不落下風。 金胡子站起身,拔出腰刀掂在手里翻了兩翻,“這是沙老弟你賣給我的第一把刀,說實在的,真他娘的不好使。”他漫不經(jīng)心地踱到沙坤和嚴冰面前,“打了兩仗就卷刃了,扔給廚子,又要了回來?!彼珠_大嘴笑了一下,“真是中了邪了,我就中意你船艙里的東西。這次請二位過來呢,還是想……” 他猝然變臉,白光一閃,手里的刀就架上嚴冰的脖子,目光卻銳利地盯著沙坤,“……跟你做筆買賣。” “cao.你祖宗!”沙坤破口大罵,“有種沖我來!” “就是沖你沙坤來的!”他非常了解沙坤的脾氣,這把刀架在沙坤脖子上毫無作用,但架在白面書生的脖子上,沙坤說不定就會動搖。 卻聽書生淡淡說:“沙坤,我用不著你管,管好你自己的嘴就行?!?/br> 金胡子詫異地轉(zhuǎn)頭,這才認真打量嚴冰。雖然亂發(fā)糊了一臉,皺巴巴的衣服上一副血色地圖,受傷的手在打著哆嗦,全無形象,但一雙眼睛里風雨沉定,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從容。 金胡子在心里豎了下大拇指,繼續(xù)游說沙坤,“這位朋友是個人物,你狠得下心看他死在你面前?” 沙坤不語。金胡子做出推心置腹的樣子勸了一會,見他默不作聲,便厲聲敕令手下將嚴冰推出去斬首。 “等等!”沙坤猶猶豫豫地說:“金子不在我身上……” “我就想知道究竟在哪。那艘船只有一船破罐子,沙老弟你玩的是‘偷龍轉(zhuǎn)鳳’還是‘暗渡陳倉’?” “你當然找不著,”沙坤全然不顧嚴冰的厲聲喝止,似乎鐵了心,一咬牙道:“因為金子藏在船……” 嚴冰激烈斥責,沙坤的聲音又越來越低,最后幾個字幾不可聞,金胡子不由自主放開嚴冰,把腦袋湊近沙坤。 就在這時,沙坤猛然大力一掙,身上的繩索突地崩斷,手中多了一柄匕首,寒光凜凜,直刺對方。 金胡子高大的身軀竟然十分靈活,忽地折腰擰身,避過鋒芒的瞬間,已還了三刀。 變起倉促,頃刻間又塵埃落定。士兵的驚呼聲尚未落地,“當”地一聲,一把刀被震飛出去。 嚴冰驚魂未定地看著抵在沙坤胸膛的刀尖,已經(jīng)割破他的衣襟,緊緊貼在肌膚之上。若是嚴冰不被綁著,定要扇自己幾個耳光,他應(yīng)該堅信,沙坤只會兩肋插刀,絕不會賣友求榮。 “沙老弟,我早防備著你這一手呢!”金胡子不僅不怒,反而哈哈大笑,“雄風不減當年哪!要不是你受了傷,我這條命說不定就交待了。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他換上十分誠摯的表情,“老弟有勇有謀,何必要做朝廷的走狗?不如跟我干啊?” 嚴冰哼了一聲,如意算盤打得倒是不賴,人財兼得啊。 沙坤胸前冷颼颼一片,背后也有好幾把刀頂著,面上卻嬉皮笑臉,“那你放我回家,問問媳婦的意思?!?/br> “好哇,”金胡子笑呵呵的,“送你回‘老家’怎么樣?”話音剛落,瞬間翻臉,手腕一振,橫刀削頸。 人都說死前會看見一生中最珍貴最留戀的東西,那一剎那,沙坤只看見伍薇的臉。他覺得對不住她,又叫她守寡了,但依然緊緊閉著嘴。 然后,他聽見嘯叫的冷風緊貼著耳廓滑過,身后傳來“哧”地一聲。在嚴冰的半聲驚呼和士兵的半聲“報……”的背景聲中,他慢慢回過頭,那把刀插在帳篷上,兀自顫動。 金胡子又換了一副“自己人,為你好”的表情,親熱地拍拍沙坤的肩膀,“對不住啊,手一抖就偏了,沙老弟啊,好好想想吧,下次就不一定會抖啰!”轉(zhuǎn)向冒冒失失跑進帳里的士兵,“報什么?” 士兵說他們在城門外捉到一人,聽說知曉黃金的藏匿處。 嚴冰和沙坤對望一眼,半驚半疑,不知是否金胡子作的一出戲。等人被押進來,兩人均變了臉色。 來人雙手反綁,兩把刀左右架在脖上,那一雙明亮亮的眼睛卻滴溜溜轉(zhuǎn)個不停,倒像是在刀槍林立的軍營里觀光一般。一見到沙嚴二人,喜不自禁,“老大!你們還活著!” 這當然就是小和尚了。 沙坤見他整齊的衣服和輕松的神氣就猜出他是“自投羅網(wǎng)”來了,沉著臉狠狠瞪他。嚴冰卻如墜冰窟。所謂關(guān)心則亂,他一看到小和尚,方才的淡定從容頃刻瓦解。 寄虹出事了?為什么不逃? 兩人的神情被金胡子盡收眼底,掩在大胡子下頭的嘴角不易察覺地扯了一下,盛氣凌人地向小和尚揚了揚下巴,“見面禮呢?” “女老大給將軍帶了封信,現(xiàn)在在這位小哥懷里呢?!彼褐氖勘臁?/br> 沙坤用視線戳了他一下,意思是,“什么時候又冒出個‘女’老大?” 嚴冰卻緊張地盯著士兵呈給金胡子的信,離得遠看不到寫的什么,只見區(qū)區(qū)兩頁紙,金胡子卻翻來覆去地看,眉頭皺了又舒,舒了又皺,嚴冰的心也跟著懸了又落,落了又懸。 毋庸置疑,“女老大”就是寄虹,但她究竟有何計劃,他半點都猜不透。 足足看了半個時辰,金胡子把信丟在桌上,“你們女……老大,“他似乎也覺這稱呼新奇又拗口,掃一眼信末的署名,“霍、寄、虹……” 嚴冰方才刀懸頸上仍安之若素的心跳忽然加速。 “……她敢跟我提條件,”金胡子面罩寒霜,“就不怕我把你們一鍋端了?” 小和尚聳聳肩,“鍋端了,金子就永遠見不著了?!?/br> 金胡子目光沉沉地盯著他,腦海中卻瞬息萬變,迅速考量著信中提議的可行性。小和尚坦坦蕩蕩地回視,那是十二分自信托起的底氣。 底氣,也是砝碼之一,讓局勢的天平悄然發(fā)生了微妙的傾斜。 “怎么通知她?”這么問,就是答應(yīng)了。 法子簡單又巧妙。依照小和尚的描述,士兵在岸邊點燃三個巨大的柴垛,間距與次序皆由小和尚指定。煙柱滾滾騰空,白日里十分醒目,這是寄虹從那日看見的煙火想到的簡易“烽火”暗號。 海面平靜,沒有回音。但小和尚胸有成竹地說:“好了,通知到了。準備一艘游艇,準時赴約就行。” 拽上天的口氣?。〗鸷硬[起眼睛,忽然很有興趣見見那個霍寄虹了。 游艇是大梁水軍的常備船型之一,最大的優(yōu)點是速度驚人,除了偵查敵情的本職工作,用來逃跑最合適不過。金胡子占領(lǐng)白嶺后繳獲了一支半殘的水軍,嚴冰、沙坤、小和尚有幸成為軍中游艇第一次下水的親歷者。 黑黝黝的海上,濃霧阻隔了星光。游艇極其謹慎地劃開水面,尾隨的幾艘小船鬼影憧憧,四下死寂,并沒有大船的身影。船頭的金胡子不動如鐘。 艙中的嚴冰沉默地盯著緊閉的舷窗,詮釋了何謂望眼欲“穿”。 沙坤這個渾不吝的性子,到閻王殿也開得了玩笑。他看看嚴冰,調(diào)侃說:“想得慌吧?” 嚴冰沉默了一會,說:“我并不想見到她?!苯鸷訙识▊浜寐穹艏暮绠斦婊剡€,萬一談不攏,那就插翅難飛了,金胡子絕不可能給她第二次逃脫的機會。 小和尚撲哧笑出聲,“嚴主簿啊,你都快把那扇關(guān)著的窗子瞧出窟窿來了,還說不想?沒什么好擔心的,女老大肯定會來的。” 沙坤被捆著,騰不出手,用肩膀頂了他一下,“你小子,風還沒停,你就轉(zhuǎn)舵了啊?!?/br> 小和尚聽得出他是對“女老大”的稱呼開玩笑,“老大,你要是瞧見就明白了,她喊‘轉(zhuǎn)舵’的樣子,跟你大殺四方的勁兒真有點像呢!”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睛都更明亮了幾分。 嚴冰透過他崇敬的眼神,似能看見那個英姿勃發(fā)、勇往直前的女子。他希望她狠心冷血,走得遠遠的,然而她終究還是回來了。又莽撞,又愚蠢,但,情深如許。 情深如許。明知此來百死一生,卻義無返顧,是為他。 嚴冰輕輕笑了。他攀過巔峰,也墜過地獄,然后,遇見她,愛一場,此生足矣。如果注定今日便是結(jié)局,至少他同她在一起。唯一的遺憾是,他還沒來得及說出那句話。 船身忽地停下,海風中金胡子的聲音十分冷冽,“霍小姐!幸會!” 作者有話要說: 無意中看到作收漲了2個——不要嘲笑我,每一個對我來說都是很珍貴的,尤其是在這篇文下了榜單、沒有任何曝光、文收停漲、首點不動的情況下,居然在漲作收,我是非常非常感動的,我想這應(yīng)該是對我的一種認可吧。 謝謝各位小天使,由衷感謝。 ☆、孤膽闖敵軍 龐大的海船隱在遠處濃稠的霧里,三點燭火般微小的光從船后繞出,緩慢行進,逐漸在海平面上拉出一個巨大的三角。 尖端的那條小船上,一名女子肅立船頭,手中的火把在翻飛的大紅斗篷上舞成一道燦爛的流霞。 金胡子不禁意外,原以為號稱“女老大”的人必是個母大蟲般的人物,不料竟是如此嬌小秀氣,且竟敢孤身赴會,不由暗自擊掌。 “我要看看我們的人?!鼻辶恋穆曇暨b遙飄過海面。 金胡子揮揮手,士兵將艙里的三人押到船頭。 寄虹已從小和尚的信號里得知三人俱安,但這一日一夜,一顆心始終懸著,直到此刻親眼看見,心中那塊大石才猛地落地,砸得心房生疼。 目光在嚴冰的身上短暫地停留片刻,竭力壓下澎湃的心潮,冷靜地說:“只許這一條船過來?!?/br> 金胡子觀察寄虹的船,兩個人,沒有貨物,卻吃水.很深,像是載著黃金,但也可能是石頭。另外兩條船距離很遠,看不清狀況,呈不規(guī)則排列,雖然不能互相支援,卻讓他無法一網(wǎng)打盡。憑他的半吊子水軍,至多截下兩條船,萬一漏網(wǎng)之魚才是真金,豈不是功虧一簣? 寄虹見他沉吟不語,道:“素聞金將軍膽識過人,難道怕我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女子?” 金胡子哂笑一聲。 寄虹立刻意識到方才的話暴露了她的急切,譬如兩個武林高手對峙,先出手的那方就落了下風。她索性亮出底牌,“三條船都裝著黃金,還潑了菜油,一旦我手滑,火把掉下去,黃金就跟著船沉進大海了,你得不償失。今夜挺冷的,我身子弱不禁風,金將軍不要考慮太久了?!闭f完,她晃了晃火把,遠處的兩點火光隨即跟著晃了幾晃,晃得金胡子咬牙切齒。 這樣一來,他連啟用弓箭手劫殺的機會都被堵死了。 旁邊的沙坤神色凝重。寄虹看似拿住金胡子的七寸,但以沙坤對他的了解,他并非輕易受人挾制的人,不禁暗暗為她捏了一把汗。 對金胡子來說,三條人命不值一文,兩萬黃金卻保得住手下大軍豐衣足食。權(quán)衡之后,他命尾隨船只原地待命,只駕游艇前行。 兩船接近時,寄虹指指金胡子和士兵,“你和你的人都下去。”斬釘截鐵,不容反駁。 金胡子沉默著,手已經(jīng)放在腰刀上。兩船僅有三四個船身的距離,眨眼間就能沖到跟前,他有絕對的自信能在一招之間…… “看清楚了!黃金在這里!”寄虹倏地俯身貼近船面,火把清晰地照出一道道橫亙船身的繩索,兩端垂入水中,緊繃如弦。她語速飛快,“黃金就系在繩上,你想試試究竟是你的刀快還是我的火快嗎?”說話的同時,將火把更加移近一些,火舌猶如蛇信不停試探地舔舐繩索,驚險萬分。 好!沙坤在心里大聲喝彩,敢想,敢賭,女中豪杰! 果然,金胡子當機立斷喊停,游艇猛然頓住,停在小船近側(cè),船頭交錯。 他外表粗獷,卻很懂審時度勢,從北方戰(zhàn)亂時趁機揭竿而起,到白嶺城空趁虛而入,一步步走到今天,是一次次精心選擇的結(jié)果。他霸道,但不強項。此時此刻,他明智地選擇了低頭。 船上士兵一個個跳下游開,當金胡子最后離開游艇時,忽有幾人飛魚般躍出海面,利落地攀上游艇船舷,沙坤抬腿便踢,小和尚急喊:“是歪脖哥!” 這聲“哥”發(fā)自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