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小夏不像丘成在宮里學(xué)過規(guī)矩,說話很是口無遮攔,“不是我亂說,是少爺說的。他還說乾軍形勢跟砍竹子似的,官軍頂不住了,南邊又有金胡子在后方搗亂,各地卻只管搜刮百姓,說不準過不了多久,‘乾’就姓‘皇’了?!鳖D了頓,認真地望著丘成,“你在宮里的時候見過乾王嗎?他是個好人嗎?” 丘成啼笑皆非,“沒有,就算見過也看不出是好是壞啊。哪一個穿龍袍,老百姓的日子還不是照常過,好壞又能怎么樣?” 小夏默然片刻,小聲說:“官窯那個案子,少爺說,現(xiàn)在的朝廷是不會平反的。我想,若是……”他抬眼望向丘成,“那少爺和你,還有丘爺爺,不就能翻身了么?” 丘成嗓子熱辣辣的,說不出話來。這想法很幼稚,卻幼稚得如許美好。 兩個人沉默相對,過了一會,小夏雙手捧住茶壺,微微壓了壓壺嘴,像是點了下頭,然后無比真誠地說:“朕……赦你們,無罪?!?/br> 丘成發(fā)現(xiàn),自從小夏來到丘家,自己似乎越來越愛哭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正當霍記日夜不停地趕工時,接連下了好幾日的大雨,瓷土礦和窯廠不得不停工。 海商那邊鬧翻天,瓷會內(nèi)部也不可開交。眼看就年底了,各家等著銀子過年關(guān),都來找寄虹要求她履行承諾。 寄虹問嚴冰朝廷的造辦資銀有沒有消息,嚴冰半開玩笑地說:“大概改朝換代了能有幾分指望吧?!?/br> 寄虹也隨著玩笑道:“看來等不到改朝換代,霍記和彩虹就要一朝跌回建朝前了?!?/br> 兩人相視大笑,苦中作樂,別有滋味。 笑罷嚴冰換上嚴肅的神情,“這筆銀子我?guī)筒簧厦α?,如今督陶署是自顧不暇?!?/br> 寄虹驚問:“貢瓷出事了?”她以為沙坤路上遇險。 “不是,我估計沙坤尚未入內(nèi)河,還沒收到驛站的消息。昨日卻得了朝廷的命令,又要青坪出力協(xié)餉,這次單指名瓷商,要二十萬兩白銀,直接送到林老將軍大營。” 寄虹咒罵了一聲,“朝廷不中用,要逼死老百姓么?” 嚴冰神色極為凝重,“雪上加霜的是,招兵的敕令已經(jīng)下到青坪,百姓恐怕……好日子到頭了?!?/br> “招兵?茂城大軍不是已——”她突然頓住,驀地了悟,所謂招兵,其實是抓丁?。?/br> 她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然而只要想一想不久的未來,青坪街頭骨rou離散、哀哭送行的場面,她就感覺陣陣發(fā)冷。 忽然握住他的手,牢牢地,仿佛他會被搶走似的,“你不會……” “不會,只招民不招官。”但他沒有一絲一毫欣慰之色,她亦然。 即便此時此刻能夠暫時置身事外,誰知何時便會大禍臨頭? ☆、問女何所思 這是丘成最開心的幾天。 因雨停工后,他從早到晚陪在爺爺身邊。丘爺爺狀況似乎略有好轉(zhuǎn),昏睡的時間比之前少了。這日更難得地十分清醒,對丘成說了這幾個月來第一句完整的話,“想去窯廠?!?/br> 盡管依舊口齒不清,但丘成激動地簡直要落淚了。 他背起爺爺,一手打著傘,走進瑟瑟秋雨。他從前也背過爺爺?shù)?,那時感覺頗為吃力,但現(xiàn)在,背上輕忽忽的,仿佛隨時都會消失一樣。 窯廠空無一人。他把爺爺放在木棚里的長凳上,緊挨著坐下,讓爺爺倚靠著自己。 正對面便是窯膛,此時沒有點火,但丘爺爺原本無神的眼中卻燃起小小火焰。那是他奉獻了一輩子的地方,是他的根,他的魂。 丘成指點著棚中零星堆積的幾處瓷器,跟爺爺解說這是什么,那是什么,爺爺很高興的樣子,不斷地嗯嗯啊啊應(yīng)和。 停了一會,他輕聲道:“爺爺,嚴主簿、霍掌柜和我準備重燒冰紋瓷了?!?/br> 丘爺爺目光一亮,用力地咬著舌頭說:“真、真……的?” “真的,千真萬確。成兒永遠記得您的話,咱們丘家在冰紋瓷上丟的名,就得在冰紋瓷上尋回來。爺爺,你養(yǎng)好身子,看我讓丘家揚眉吐氣的一天?!庇袪敔斂粗?,丘成覺得自己干勁十足。 丘爺爺半邊身子極力地傾斜,一只手抖動著艱難抬起,丘成忙握住,看他目光直直盯著自己,便把那枯枝般的手按在自己臉上。 丘爺爺慈愛地撫摸著他的面頰,一大顆渾濁的淚水滲出眼角,幾不可聞地說:“受苦了,成丫頭?!?/br> 這三個字,像穿越了隔世經(jīng)年,從遙遠的童鄉(xiāng)而來,一下?lián)糁行牡鬃钊彳涬[秘之處,淚水奪眶而出?!安豢?,爺爺,真的,不苦……”只要有爺爺相伴,再苦都是甜。 丘爺爺扯動著嘴角,發(fā)出模糊的音節(jié),“夏……” 丘成誤會了爺爺?shù)囊馑迹敖裉煊形遗隳?,小夏沒來。” 丘爺爺著急起來,越急越說不出,臉上的肌rou都顫抖著,用盡全力卻只能一字一字地蹦出來,“夏……好……你……他……” 丘成覺得自己聽明白了,附和著說:“是,小夏很好,我知道?!?/br> 丘爺爺十分開心,目光清明起來,慈愛地望著丘成,望了很久很久,含著無限眷戀與不舍。很久之后,異常清晰而順暢地開口:“成丫頭,好好的?!比缓蟠蟠笏闪丝跉猓路鹜瓿闪艘簧凶钭钪匾氖姑?,最后的使命。 他不再說話了,帶著滿足的笑容靠著丘成,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窯膛,好像要把自己的靈魂融入那里的每一磚每一炭、每一個碎片中去。 丘成徐徐講述冰紋瓷的制作細節(jié),他不是要爺爺指點,只是想讓他高興。講著講著想起來,“爺爺,我們已經(jīng)小成,我去拿給您看好不好?” 丘爺爺含笑看著他。 丘成站起,小心地讓爺爺靠在案邊,飛快跑去庫房,找到冰紋瓷,邊往回跑邊欣慰地盤算,曾見過那種帶輪子的椅子,明天就去買一個,以后可以常常推著爺爺?shù)礁G廠,爺爺心情好了,病就好得快;還有爺爺嚼東西不利索了,他得跟小夏學(xué)學(xué)蝦茸粥啊瘦rou粥啊的做法,容易咽又補身子;還有…… 他跑進木棚,興高采烈地把瓷瓶捧到爺爺眼前,“爺——” 丘爺爺仍然帶著那恒久不變的笑容,但,已經(jīng)闔上雙目。 “啪”地一聲,瓷瓶摔得粉碎。 丘爺爺去了,帶著冤案未了的遺憾,帶著家敗未興的遺憾,帶著未能親眼看到丘成成家立業(yè)的遺憾,帶著許許多多遺憾和牽掛,靜悄悄地去了。 下葬那日,丘成拒絕旁人的幫手,獨自一人一鍬一鍬地蓋土,然后跪下磕頭,額頭深深抵著泥土,長久不起,仿佛化作墓碑。 期間寄虹被姚晟派人急急叫走,說是海商結(jié)伙上門討債。嚴冰讓小夏和伍薇等人送丘成回家,而他自己獨立墓前,任風吹過潮濕的臉。 丘成把自己鎖在屋里,誰勸都不回聲。兩天之后,外頭沒有聲音了,他打開門,意外地發(fā)現(xiàn)小夏仍守在門邊。 小夏看著眼前一身縞素、形容憔悴的丘成,心里十分難受,剛想說句安慰的話,丘成緊繃著臉與他擦肩而過。 小夏像被主人丟棄的小狗似的,顧不得自傷,慌忙跟了上去,一路不時偷眼瞧著他的神色。 丘成緊抿著唇,面無表情,看不出特別悲痛的樣子。這恰恰是讓小夏最為擔心的,哪怕痛哭流涕,或者萎靡不振都好啊。 但他偏偏發(fā)瘋地干活。來來回回地扛炭筐,搬瓷坯,拆窯門,一個人干了好幾個人的活,工人見他一副要把自己累死的模樣,都不敢勸阻。 小夏也不勸,只是寸步不離,他干什么,他也跟著干什么。 丘成穿上厚衣厚鞋,以布遮面,在手上纏幾道布條,矮身進入窯膛,把匣缽一件一件遞給外頭接應(yīng)的小夏。不知疲倦地搬了一個時辰,絲毫沒有要休息的意思,工人穿戴好厚衣,準備進去換班,他卻不肯出來。 又過去一個時辰,里頭的熱氣連窯門邊的小夏都受不住了,頭昏腦漲眼冒金星的,一邊咬牙硬撐一邊喊丘成出來休息一下。 丘成全沒聽見似的,悶頭苦干。小夏目光追著他,看出他的手在發(fā)抖。這樣不行,會出事的。 “丘成,”小夏喊:“你出來,替——” “換”字沒出口,就見丘成身子一晃,突然往后栽倒。 窯膛地上遍布灼熱的炭灰,倒下去就是烤乳豬哇!小夏來不及細想,一個箭步?jīng)_了進去,從背后張手抱住半昏的丘成,然而丘成后倒的勢頭太猛,一下把小夏壓倒在地。 倒地的剎那,小夏緊緊把丘成護在懷中,屁股和后背與炭灰實打?qū)崄砹藗€親密接觸。 在身后人一聲“哇”地痛呼里,丘成猛地清醒了,大驚失色彈跳起身,用兩輩子都不曾使過的力氣一把拎起小夏。 小夏覺得后半面大概已經(jīng)烤熟了,連嚇帶疼使不出一絲力氣,任憑丘成架著他往外狂奔。貼著丘成的胸膛,他一邊呲牙咧嘴,一邊胡思亂想,唔……為啥同樣是平的,丘成的胸脯就比他的……軟……那么一點呢…… 窯外的工人看到這幕慘劇,趕緊跑到窯門邊把小夏接過來,簡單處理一下,抬上馬車直奔醫(yī)館。 丘成握著小夏的手,一路上都沒松開。駕車的工人聽著小夏一會哇哇亂叫,一會嘿嘿傻笑,納悶地想,難道腦子也燒熟了? 到了醫(yī)館,大夫小心地除去他的衣裳,后背滿目水泡,跟烙鐵燙過一樣。小夏一邊哼哼,一邊還開玩笑,“哎,丘成,你別看你別看,我還是喜歡別人看我的正臉,好看點。” 大夫正脫他的褲子,丘成默不作聲地別開了臉,轉(zhuǎn)身的時候,小夏看見他抬起袖子好像抹了一把臉。他忽然覺得背上一點也不疼了。 可不么,麻木了。 小夏被送回家中,嚴冰擺出家長的架子數(shù)落他,“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沒穿行頭別進窯?挺能耐?。 ?/br> “要罵罵我吧,是我沒守規(guī)矩?!鼻鸪烧f。 “不不,別罵丘成,他已經(jīng)夠傷心了?!毙∠呐Τ冻鲆粋€表示“我很好”的笑容,不過看上去不像是很好。 這兩個人的話有點歧義?。辣皇莻€遲鈍的人,小夏那股熱乎勁他是瞧在眼里的,如果丘成是女孩,他早撮合他倆了,但現(xiàn)在……這是什么情況?他看著丘成一勺一勺地喂小夏喝藥,一頭霧水地站了會,才后知后覺地接收到小夏怨念的目光。 盡管莫名其妙,嚴冰還是自覺地把屋子讓給了他倆。 “對不起?!鼻鸪烧J真地說。 “應(yīng)該是我謝謝你呢,要不是你及時把我拉出來,現(xiàn)在躺在你面前的就是一只烤乳豬了?!毙∠倪种欤谛屯粗g無縫轉(zhuǎn)換。 丘成擰成幾道彎的眉頭并沒有更平展些,“我寧愿是我,自己造的自己受,不牽累誰?!?/br> 小夏心里背上疼成一鍋粥,分不出哪個更疼。安慰的話有很多,但對切膚之痛其實都是蒼白。他看著內(nèi)疚自責的丘成,心里那句話終于開了閘,“丘成,你別難過,爺爺走了,還有我,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你說什么?”丘成敏銳地捕捉到了什么。 小夏方才是不假思索真情流露,一被丘成捉到端倪,忽然慌張起來,語無倫次地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不喜歡男——不是不是,其實也喜——不不,不是那種喜歡,是那種……”究竟是哪種,大概連他自己都說不清。 他懊惱地錘了下瓷枕。 丘成迷惑的目光隨著他的動作轉(zhuǎn)到瓷枕,不禁一怔。瓷枕是玲瓏窯廠所出,他親自燒造的,圖案是兩個男子,十分恩愛的樣子。 他心中半明半暗,似懂非懂地盯著小夏,仿佛要將他看個明白。 小夏順著他的目光瞧去,頓時面紅耳赤,飛快把瓷枕遠遠拋了開去,“這這這不是我的,是少爺買的……”那為何會出現(xiàn)在他床上?“我、我……” 丘成及時開口,算是替他解了圍,“你剛才說,想一直陪著……做什么?” “做……”想做少爺和霍二小姐那樣的知己,但,那是不可能的。 “朋友。你讓我做你的朋友,就很好了。”就很好了。只有這么一點點卑微的愿望而已。 朋友有很多種,他指的是最普通的那種,但丘成聽懂了他隱藏的話外音。許多片段突然像夜里的窯火漸次點亮,意外的接吻、深夜的“茶壺戲”、任勞任怨的照顧、奮不顧身的撲救,以及明明不喜卻又夜夜對臥的瓷枕,連成一條目標明確的線,指向他從來不敢、也覺得永不可能涉足的那個方向。 他不知該作何回答,許多念頭浮起又沉下,其間有個聲音響亮地說:“夏……好……你……他……” 他驀地領(lǐng)悟到爺爺?shù)囊馑迹盒∠暮芎?,你和他成個家吧。 那一瞬間,心里軟得一塌糊涂。 “小夏,其實我……” “小夏!”恰在此時,寄虹和嚴冰推門而入,打斷了丘成的話。 那短暫一刻不知從何而起的沖動,倏忽煙消云散,理智占據(jù)了上風,丘成緊緊閉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