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眾人七嘴八舌,唯獨嚴冰不說話。說來說去見寄虹始終不吭聲,幾人于心不忍,寬慰一番,各自散去。 嚴冰卻沒有離開,拉著寄虹上了馬車。她沒有問去哪里,扭頭望著窗外,夜色沉沉,望不到前路。 一路出神地想著心事,馬車停下時才發(fā)現(xiàn)到了廟山腳下。 兩人下車,小夏遞過燈籠,嚴冰擺擺手,摸黑向上爬。他沒跟她說話,也沒看她一眼,但她默默跟在后面。 星月俱隱,山林中沒有一絲光亮,她深一腳淺一腳走著,不時絆到粗根,或者踩進土坑。以前不知山路是如此難行,但她一聲不出,艱難攀登,不看前也不看后,只看腳下,雖然磕磕絆絆始終不停。 嚴冰沒有扶她,也沒有停下歇息,雖然走得不快,但一直往前沒有回頭。終于攀上山頂時,已是二更時分,夜最深時。 窯神廟孤零零立在漆黑的夜里,不解地望著這對不速之客。 嚴冰把寄虹帶到一處凸出的大石上,前方無遮無擋,他伸手一指。 遠處丘陵起伏,遍布星星點點的紅光,那是徹夜不熄的窯火。每一點光便是一座窯,點連成片,片連起天與地,在如此深沉漆黑的夜里,愈發(fā)明亮耀目,照亮了整個世界。 只有經(jīng)歷暗夜里艱難的攀登,才能領(lǐng)略高處的璀璨。 在這些火光中間,她憑著記憶找到屬于霍家窯廠的位置,那里是一團黑暗。它安靜地睡著,等著她將它喚醒。 等了這么久,是該把它贏回來的時候了。 嚴冰負手而立,容色沉靜,“我還是那句話,如果你想放棄,我不會阻攔。” 寄虹微昂著頭,“我也還是那句話,我,偏,不!” 嚴冰笑了。 見她旋身欲離,他問:“不多看一會?” “等收回窯廠那日,我再好好看個夠。” 她要讓那團黑暗重燃焰火,到時再來看窯火萬千。 ☆、容色抵千金 朋友的意義,就是歡時一起笑,難時一起扛。 如果嚴冰令她堅定,那么踏著晨露守候在彩虹瓷坊門前的一眾朋友,則讓寄虹重拾信心。她或許不夠聰明不夠強悍,但,眾志成城。 “不撞南墻不回頭嗎?”伍薇比出“十”的手勢, 寄虹用力地點了下頭,“撞到南墻也不回頭?!?/br> “來吧!痛痛快快干一場!” 他們大笑著擁抱,誓言要把“不可能”變成百年佳話。 閣樓上,眾人圍坐在矮榻,以茶代酒,杯盞相撞,少年壯志一杯盛。嚴冰靜觀不語,垂眸望入浮動的水色,恍惚回到意氣風發(fā)的年月,成敗聲名都抵不過熱血一搏。 熱茶入腑暖胸懷,一掃昨日愁云慘淡,集思廣益倒想出不少主意。 伍薇戳戳沙坤,“你那幫走海運的狐朋狗友能叫來幾個?” 話說得很不客氣,沙坤卻一點不惱,“一個都少不了,誰敢不來我宰了他!”語氣卻是輕松的,眾人皆笑。 寄虹莫名覺得兩人間有點不尋常的氣息。 玲瓏扳著指頭數(shù),“呂家有七八家老主顧可以介紹過來?!?/br> 姚晟說:“馬采辦那筆大單或可爭取一下。” 嚴冰插話,“茂城軍營的單子么?” 姚晟稱是,嚴冰頷首,不再作聲。 丘成說:“薄胎青瓷基本成型,咱們是青坪獨一家,價錢上便有優(yōu)勢?!?/br> 嚴冰不聲不響地聽眾人商量分工,見寄虹向他望來,事不關(guān)己地悠閑喝茶,“我四體不勤五音不分,除了這張臉百無一用?!?/br> “就是要用你這張臉?!奔暮缱叩介T邊,微笑做出一個迎客的姿勢。 伍薇贊道:“好主意!那些大姑娘小媳婦沖著你這張臉也會進門?!?/br> “不行!”被人欣賞是好事,送人欣賞就是另一回事了。 寄虹使出殺手锏,“你說過要幫我的。” “賣笑除外?!眹辣鶊载懖磺?/br> 伍薇嗤了一聲,“你在白嶺和阿文斗瓷時不就賣過臉了?這會都火燒眉毛了,貢獻一回皮相不虧?!?/br> 沙坤和寄虹的目光飛快掃過來,當然含義不同,沙坤是嗅到情敵的氣息,寄虹是好奇。 “怎么一回事?” “那時候包家南貨店剛在白嶺開張,嚴冰上門踢館,兩個人便在店外擺開場子,各拿白嶺與青坪的代表作請路人投票。”伍薇不服氣地斜了嚴冰一眼,“他那副人模狗樣往街上一站,多少女人往前撲啊,要不是賣臉能打成平手?”可是不得不說,這么一場斗瓷卻打開了南貨店的知名度。 寄虹這才知道嚴冰與包文伍薇是不打不相識。但主人公不言不語地望著微有波瀾的茶水,似乎有些走神。 還是丘成說了句公道話,“也不是靠臉,他拿的是官窯的上品,一等一的雪魄白瓷?!?/br> 嚴冰與丘成是舊識,寄虹早就知道,但聽他話里的意思,兩人似乎淵源頗深。另則,官窯瓷器概不外流,嚴冰如何能輕而易舉地拿它斗瓷?她的目光在三人間疑惑地打轉(zhuǎn)。 嚴冰對舊事漠然置之,轉(zhuǎn)回話題說:“總之堂堂督陶署文書不會作迎來送往的營生?!?/br> 伍薇脫口說:“在白嶺你身為堂堂督——” 嚴冰的目光突然射過來,那眼神仿佛是即將開膛破肚的待宰獵物,血淋淋地痛。 寄虹有些心疼又有些失落,伍薇了解他,丘成了解他,但他在她面前,從來都諱莫如深。 嚴冰告辭離去,匆忙的腳步像是逃離。寄虹責備自己不該出這個餿主意。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開張,嚴冰如約而至,一身雪青長袍飄飄欲仙,不用開口自帶引力——幾個女子如癡如醉地一路跟來。寄虹看著她們亮晶晶的小眼神,后悔了。賞心悅目是好事,悅別人的目傷自己的心就不那么好了。 “要不……”她猶豫著開口,要不算了吧? 嚴冰咬咬牙,往門邊一戳,“開始吧!”他一副舍身取義的模樣,就差躺下任人開膛破肚了。 寄虹于心不忍,伍薇卻舍得下手,立刻叫伙計滿城宣傳:督陶署英俊瀟灑才貌雙全嚴文書于彩虹瓷坊尋覓知心友人共賞青瓷——至于何為知心友人,請盡情遐想。 這日瓷坊幾乎被踏破門檻。若非沙坤派兩個五大三粗的船員擋在嚴冰身前,他大概被大卸八塊了。嚴冰一向認為南方女子溫婉,這日深深領(lǐng)教了彪悍之處,對比之下,寄虹真算嫻靜可人了。 他起初保持風度站得挺拔,不多時靠在門上,連換了好幾個姿勢,正覺腰酸腿疼,一只小手輕輕扯扯他,“坐吧。” 寄虹搬把凳子放在他身后,水汪汪的大眼睛對著她。 嚴冰本來有些牢sao,立刻化為烏有了。何況,她還送來他最愛的銀毫。 斜倚在椅中,撐著扶手支著下巴,索性閉目塞聽,專心品茗。茶香縷縷,幻成千里之外的綿延青山,高山銀毫吐綠,山腳窯廠生煙。心煩意亂的他漸漸沉靜下來。 他回不去了,但是愿盡綿薄之力,助她向前。 一日下來顧客盈門,眾人筋疲力盡,晚間算賬盈利卻沒增多少。伍薇嗤道:“那幫人只顧看臉,沒多余的眼睛看瓷器了?!?/br> 寄虹思索一晚,次日改換策略,讓嚴冰移到閣樓之上,凡是在瓷坊買夠一兩銀子的顧客均可當面請他親筆題詞一款。這一天里,各種奇葩紛至沓來。 小姑娘崇拜也就算了,滿臉絡腮胡的大男人都來湊熱鬧,一開口一陣暴風,“要一句‘這世間你最美’。” 嚴冰生無可戀地問:“你當真這么認為?” “絡腮胡”憨厚地笑笑,“我媳婦要的,她就是最美?!卑衙兹椎呐肿ψ由斓絿辣媲?,“寫這兒?!?/br> 嚴冰看看他的貨單,十兩銀子,忍了!抓著他的手臂寫字時,感覺渾身瘙癢。 嚴冰不僅男女通吃,而且是老少咸宜款。滿臉皺紋的老婆婆顫巍巍進來時,他的聲音都跟著微微顫起來,“您老要寫什么?” 老婆婆樂顛顛伸出手,“瞧這張臉跟面團似的,我不認字,揉揉面團就行。” 嚴冰欲哭無淚,然而看在她買了二十兩的瓷器份上,又忍了!咬著牙閉著眼湊上臉。 終于遇到一個看著順眼聲音也甜的姑娘,他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寫什么?” “簽個名就行?!惫媚镞f上一張紙。 嚴冰長出了一口氣,一看內(nèi)容又差點背過氣去,那是一份婚書。 他掃一眼姑娘的貨單,一百兩!這…… 絕對不能忍!難道玉樹臨風才高八斗的他只值區(qū)區(qū)一百兩? “一百兩太少了,至少一千兩才——“ 橫里伸出只手搶過婚書,“一萬兩也不行!今兒到此為止,姑娘請回吧!” 嚴冰繃著臉,心里偷著樂。 趕走戀戀不舍的姑娘,寄虹關(guān)上門,他立刻像融化的冰塊軟趴趴倒在桌上。 她趴在他對面,“累了吧?” 兩人的腦袋挨得很近,他從她眸中清晰地看到小小的自己。 閉上眼,輕輕“嗯”了一聲,拖著彎曲的尾音,不像肯定又不像否定。被關(guān)心著,便不覺累。隔了一會,他問:“你呢?” 沒有回答。 他直起身,看她睫毛低垂,睡得香甜。其實她更加疲累吧,竟然枕著手臂便睡著了。 樓下依稀傳來伙計打烊后的笑鬧,樓上安靜得只聞呼吸輕淺,他靜靜坐著,心里安寧。 忽生發(fā)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此情此景,可堪長駐。忍不住鋪紙揮毫,描描畫畫。 許是被紙筆聲吵醒,寄虹睡意朦朧地抬起頭,懵懂地看看左右,赧顏道:“呀,我竟然睡著了嗎?” 嚴冰嚇了一跳,手下頓住。 “你還會畫畫?畫的什么?”她興致勃勃伸手去拿。 “沒什么?!彼w快折起藏進懷中。 這幅畫尚未完成,當晚嚴冰秉燭夜繪,為紙上的女子補全一雙慧眼。躺在床上對著畫像看了許久,甚覺滿意,珍藏在枕下,這夜的夢叫他回味無窮。 城的另一邊,焦家瓷莊里,焦泰與劉五正閉門密語。 “焦會長,彩虹瓷坊的生意好得嚇死人哪,聽說一天就賺了一千多兩?!眲⑽遒u力地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