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往事

    元容這次回中都沒與趙衷一起，倒不是別的，而是趙衷又病了，元容隱隱約約覺得這段日子，趙衷生病的次數(shù)比早兩年多了許多，不過曹元晦不說，她也不敢多問，她這次只帶了一隊(duì)士兵，其中有一小批是趙衷的親兵，據(jù)說是他做皇子的時候先皇后賞給他的，如今撥給她，倒讓元容有些受寵若驚。

    如今的皇城和她離開的時候儼然有很大的不同，城門被守衛(wèi)層層嚴(yán)守，她因著趙衷的關(guān)系，在第一時間見到了公孫常，元容細(xì)細(xì)的打量著他，他跟想象的模樣不同，生的溫和，全然沒有公孫訓(xùn)身上那股不羈與張狂。

    “他與幼禮不同，是個講理的，有他照應(yīng)你，莫怕?！?/br>
    趙衷的話似乎還回蕩在耳邊，原來他也知道公孫訓(xùn)不是個講道理的，元容抿了唇，露出和善的微笑，“聽聞公子已久，不料如今才見得?！?/br>
    “我喜靜，胞弟好動，因他自幼尚武性子熱烈，是個閑不住的，您自然見他見得較多。”公孫常笑言，城門下也不好多談，只驗(yàn)了身后兵將的身份，便請她入城先回府休息。

    中都已經(jīng)許久未一次進(jìn)入這么多人馬了，百姓們好奇元容的身份，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馬車碾在石板路上，向著西北方向行去，青灰色的簾幕遮住了方才見到的女子，公孫常默默看著，手中的折扇被他搖著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身后傳來女子的疑惑，“你不與她一起回去？”

    “你不也沒去？”公孫常搖開扇子，大片的海棠花鋪滿扇面，開的旺盛，紅的扎眼。

    長了副風(fēng)輕云淡的公子模樣，偏愛濃艷的海棠，樂衣癟癟嘴，嘀咕道，“我不是看你沒動，不敢擅自出現(xiàn)么?！?/br>
    “我就不去了，府里的事你注意些就好?！闭凵任u，扇面上的海棠似風(fēng)吹過，栩栩如生。

    “站在?！币姽珜O常轉(zhuǎn)身要走，樂衣連忙拉住他，也顧不得什么男女之別，急切道，“陛下信上可說的清楚，讓咱凡事不要瞞她?！?/br>
    “的確如此，我也沒得算瞞她。”公孫常收起扇子，用扇柄敲敲樂衣的手背，笑的依舊讓人如沐春風(fēng)，“可信上沒寫立刻不是？等時辰到了，再說也不遲?！?/br>
    “你這是鉆空子?！睒芬率樟耸?，又嫌棄的蹭蹭手背，“到時候你別怪陛下怪罪你。”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說誰知道？”樂衣剛要回口，又聽公孫常淡淡補(bǔ)充道，“她要是死了，這件事就變成你我之間的秘密，她要是活著，證明我晚上幾天的舉動也無過錯，對么？”

    呵呵……詭辯之言，也難怪公孫訓(xùn)那么火爆的性子，對著他也跟老鼠見了貓似的，恨不得夾著尾巴逃跑，“笑面虎?！?/br>
    “我都聽到了。”

    “我故意的。”樂衣嗤鼻出聲，這才捋捋頭發(fā)去追元容的馬車，不管怎樣，她都得聽話的留在元容身邊不是。

    元容到府邸的時候正值晌午，太陽暖的人昏昏欲睡，車簾剛撩起，就聽見熟悉的嗓音，“小姐，您回來了?！?/br>
    接著一張小小的圓臉盤就這么俏生生的出現(xiàn)在了元容眼前，看的元容心下大喜，聲音都帶了顫，“勺兒，我回來了。”

    “奴婢就知道您會回來的?！鄙變荷焓?jǐn)v元容下馬車，“您走后，奴婢天天都在院子里掰著手指頭算日子，日日夜夜盼著您回來，前幾天，公孫公子一把奴婢接到這，奴婢就知道，肯定是小姐您要回來了?！?/br>
    “我家勺兒真聰明，讓我看看?！痹菽竽笏哪?，又伸手點(diǎn)了下她的鼻尖，“長高了，也胖了?！?/br>
    “可不，每天都被圈在院子里不讓出門，整日吃了睡，睡了吃，屠戶家養(yǎng)豬也不過如此。”勺兒見元容瞇著眼笑得開心，心里也美滋滋的，一邊扶著元容進(jìn)院子，一邊道，“以后您可不能一個人走了，奴婢都快擔(dān)心死了，下次說什么您也要帶上我。”說著說著竟然有些感傷，“沒有我伺候，您都瘦了，這rou長奴婢什么有什么用啊。”

    “別說了，再說你又要掉金豆子了?！痹菀娚變赫f著說著紅了眼眶，只笑著打斷她，問道，“府里還有他人？”

    “有兩隊(duì)護(hù)衛(wèi)和幾個小丫鬟，其余的就沒了?！鄙變簛淼耐?，那幾個丫鬟比她來的還晚，嘟著嘴道，“那幾個丫頭也不知道手生不生，會不會伺候的不周到，咱們小姐打小寶貴，哪用過這么沒經(jīng)驗(yàn)的丫鬟?！?/br>
    寶貴，那都是以前了，元容看著繡鞋一步步踏過曲徑小道上的卵石，那么好看的鞋子，那么好看的衣裳，還有勺兒，她被迫跟著顧子期逃難的時候，連想都不敢想。

    很好的，真的很好了。

    “夫人?！痹莺蜕變哼€未進(jìn)屋門，就聽身后傳來飛快的腳步聲，小丫鬟裙擺跑的亂晃，看的勺兒眉間微皺，搭眼一瞧就知道是個規(guī)矩沒學(xué)好的。

    “何事？”元容佇足開口，金步搖微顫，更襯得元容眼波動人，小丫鬟被這回首驚艷到，一時有些語塞。

    “夫人問話呢?！鄙變寒?dāng)然知道自家小姐好看，可也不是這個看法。

    小丫鬟被勺兒這句喚回了神，行禮道，“門外有位姑娘來尋夫人?！?/br>
    來尋她？元容和勺兒相視而對，整個中都，該沒多少人知道她才對，勺兒搖搖頭，“今個第一次?！?/br>
    “她可說姓誰名誰？”元容再度開口。

    “她說與夫人是舊識，叫樂衣?！毙⊙诀呦肓讼氪_定道。

    “樂衣？”元容有些詫異，眼睛微睜，心里略微一怔，“讓她進(jìn)來?！?/br>
    “她不是死了么？”勺兒見人退下，才又望向元容，神色多少帶著絲惶恐。

    朝鳳殿的那場大火還歷歷在目，元容蹙眉，指尖習(xí)慣性的撫上胸前垂下的秀發(fā)，微微轉(zhuǎn)著圈圈，這些年她經(jīng)歷的一切，都像個巨大的謎團(tuán)，把她緊緊包裹在里面，她四處尋找出口，卻怎么也找不到。

    只是這次，元容確定了，樂衣是趙衷的人，可他為什么要在她身邊安插人手，那場大火之后樂衣又去了哪里？元容心里一點(diǎn)點(diǎn)的捋著那少到可憐的線索，更讓她不解的是，樂衣隱了這么久，如今為何又出來了，趙衷又為什么把她送回了她身邊。

    還有之前的那些事，從她入宮開始到現(xiàn)在，這一件件，一樁樁事情之間，到底有什么聯(lián)系。

    花廳內(nèi)，樂衣方踏進(jìn)去，就看到與勺兒說著什么的元容，偶爾說道開心的地方，只用袖掩唇淺笑，少了些年少的豐腴，多了點(diǎn)弱柳扶風(fēng)的味道。

    元容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了那一抹青綠，可是樂衣不開口，她也就不開口，只當(dāng)沒看見的與勺兒說笑。

    “夫人萬福?！笔煜さ呐曧懫稹?/br>
    “起罷?！?/br>
    勺兒最后才反應(yīng)過來，看了眼面色不改的元容，又望望低眉行禮的樂衣，眼睛骨碌碌一轉(zhuǎn)，知道有些話小姐不好開口，她卻是好的，“樂衣jiejie消失了這些日子，究竟去哪了？讓我這個做meimei的好生想念?！?/br>
    勺兒這話問得不客氣，樂衣見元容沒反應(yīng)，知她是故意，心里暗笑，實(shí)話實(shí)說，“當(dāng)時大火已起，夫人身邊又圍著一群婢子，奴婢自然是想法子把人都散開，不然您怎么出來。”

    “蒲寧她們是你殺的？”元容冷眼看著面前得體有禮的女子，絲毫想象不到她能下手抹去那么多條人命。

    “不，奴婢殺只雞都不敢，怎敢殺人？”樂衣?lián)u搖頭，面容不改，“是常公子。”

    公孫常？元容瞳孔微晃，怎么也無法把城門下那個清風(fēng)明月般的人跟殺人死亡聯(lián)系到一起，口上卻笑道，“哦？公孫公子不是言他喜靜么。”

    “人死燈滅，就安靜了?！毕啾饶莻€愛背地里算計(jì)的笑面虎，樂衣還是覺得暴脾氣的二公子比較可愛。

    “我一直以為你是衛(wèi)皇后的人。”想來也是，要公孫常是個軟弱可欺的，依趙衷的性子，又怎會把整個中都交到他手上。

    “奴婢是衛(wèi)后的人，也是您的人?！睒芬掠X得并無不妥。

    “忠臣不侍二主。”元容指尖輕點(diǎn)著椅側(cè)的扶手。

    “奴婢對夫人自然是忠心的?！睒芬码p手端在胸前，盈盈拜下，“陛下說讓奴婢對誰忠心，奴婢就對誰忠心?！?/br>
    “那晚朝鳳殿的那個女鬼也是你了？”元容沒接樂衣的話，也沒讓她起身，只是腦海中突然蹦出了那抹素白的影子，黑發(fā)飄在眼前，掛在樹上隨風(fēng)搖擺。

    “正是?！睒芬乱娝鋈粏栠@事情，有些微怔。

    “李姑姑又是誰？”元容記得，那晚多少宮女被嚇破了膽，還有個年歲大些的駭言是李姑姑的冤魂前來索命，不停地求李饒。

    “宮中的老人了?！睒芬掠只謴?fù)了以往的模樣，思索了片刻，又想到趙衷說凡事不要瞞著元容，才道，“陛下曾在朝鳳殿中過毒，事后雖然性命無攸，但總歸是要嚴(yán)查的，李姑姑不知怎么那么巧的去小廚房熬過東西，對證時她一口咬死了自己是冤枉的，可人證物證俱在，最后被一尺白綾活活的絞死在了牢房里?！?/br>
    “她是被冤枉的?！甭犇莻€宮女的意思，也是心知肚明。

    “那又如何，證據(jù)確鑿。”樂衣感到有股寒氣從地面上慢慢傳來，“總要死個人，李姑姑無依無靠，便只能是她了?！?/br>
    “那衛(wèi)皇后知道么？”元容再度開口，問的越發(fā)的犀利，事情發(fā)生在她的宮里，依著衛(wèi)子和的聰慧不可能不知。

    勺兒開始只是聽著，這會聽元容扯到衛(wèi)皇后身上，心頭一驚，連忙看向樂衣，暗自里輕拉了下元容的衣袖，有些話可以問，有些話可不可問，尤其是關(guān)于衛(wèi)皇后的，那個仙去的女子，是陛下的心頭的朱砂痣窗前的明月光。

    樂衣沒吭聲，只雙眼微垂的看著三尺內(nèi)的地磚，許久，久到元容都要放棄時，才聽她緩緩開口，“那是衛(wèi)后的寢殿，您說呢？”

    他們都知道的，元容覺得不可思議，她走到樂衣面前，然后緩緩蹲下，“這可是弒君！”

    趙衷得多愛那個女人，才能任由她挑了個替死鬼。

    “正因衛(wèi)皇后知道，所以陛下才活著?！辈还荛_始衛(wèi)子和與趙衷有著多少的陰差陽錯，那個女人終是護(hù)著他的，可當(dāng)年的她是那么弱小，陛下又是多么的意氣用事，她在皇權(quán)的爭斗下不停地周旋，直到最后在甬城一命換一命。也許是那一刻，陛下才真的看清，他真的什么都沒有，什么都護(hù)不住，是那個女人，伸手把他從閻王殿里拽了出來。樂衣抬頭看著元容，“夫人生了這么一張臉，會長命百歲的?！?/br>
    “是么?！痹莶恢涝摬辉撔?，嘴角扯出個僵硬的弧度，又瞬間收了回去，“下去吧?！?/br>
    “謝過夫人。”樂衣跪了許久，卻無半點(diǎn)的不適，起身后又對著元容拜了一禮，才邁著小步退下。

    “小姐?！鄙變阂姌芬律碛俺隽嘶◤d，兩忙上前一步扶住元容，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她們知道的東西，好像越來越多了，這很危險(xiǎn)。

    “所以陛下才把樂衣又送回來的么？”元容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勺兒想了許久才頓悟，“小姐的意思是樂衣jiejie是用來監(jiān)視您的?！?/br>
    “也許是為了護(hù)著我也說不定。”樂衣的出現(xiàn)和方才的話，都讓元容心里升起一股濃烈的不安感。

    ☆、崖上青松

    九月初，元容已經(jīng)入中都月余，明顯的感覺到了府內(nèi)侍衛(wèi)的變動，她信不過樂衣，暗地里讓勺兒偷偷出門打聽過，卻始終得不來什么消息。

    “那丫鬟又出去了？”公孫常把玩著折扇，聽著侍衛(wèi)回報(bào)。

    “說是出門采購脂粉，屬下派人跟了她一路。”侍衛(wèi)抱拳而立，聲音低沉，“不過，消息咱們都封了，丁點(diǎn)的風(fēng)聲都透不進(jìn)來?！?/br>
    中都已經(jīng)有數(shù)日無人入城，但凡心思細(xì)些，都會嗅到其中的貓膩。

    “叛軍到中都還有多久?！惫珜O常瞇著眼，心里也在數(shù)著日子，西梅河岸已破，一路上再無更好的屯守點(diǎn)，趙涉不久便可直入中都。趙衷那邊的消息早已傳來，讓他棄城退去開安府，皇城一棄，可就是向世人宣告天下易主。

    “泰京、宋府、惠城不戰(zhàn)而降，迎叛軍入內(nèi)，依這速度，不出九月，便可抵達(dá)中都?！?/br>
    “中都的老狐貍們肯定看出了端倪，你派人把他們給我看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有異動的話殺無赦，反正這些老匹夫多一個少一個與咱們都無關(guān)?！?/br>
    “是?！笔绦l(wèi)應(yīng)下。

    “等趙涉的軍馬過了易縣，咱們立刻撤離。”公孫常盤算著時間，又提筆寫了封信留給樂衣，至于元容，等趙涉入城，該知到的不該知道的，她便都知道了

    “小姐?！鄙變憾酥鴥珊袕南銓氶w帶來的胭脂。

    元容心思不在胭脂水粉上，揮手屏退身邊伺候的人，才道，“外邊如何，可有什么消息?！?/br>
    “并無，跟往日一般，只是這胭脂越來越差了?！蹦挠惺裁聪ⅲ可變河X得自家小姐自從回到中都，就敏感了許多，說著順手打開給元容看，色有點(diǎn)寡薄，味道也不及當(dāng)初的濃郁，遠(yuǎn)不及當(dāng)初，“香寶閣的老板直言如今出城不易，這已是頂好的了?！?/br>
    元容捏起面前的小盒，仔細(xì)端詳，眉頭微蹙，里面配了香露，老板顯然用過心，可終究不是鮮物，味道成色差了原來一大截，“制口脂的花草都進(jìn)不來了么?！?/br>
    如今趙衷還遠(yuǎn)在回廊，按著當(dāng)下的局勢，□□是不會回來了，那么她呢？手中的胭脂紅刺的元容眼疼，她被送回中都，究竟是無心還是有意為之？還有公孫常，除去城門的匆匆一別，元容就再也沒見過他，只知道他調(diào)派著府內(nèi)的侍衛(wèi)，層層替換。還有樂衣，元容暗自里試探過她，依舊如當(dāng)年在宮中一般，不顯山不露水，太怪了，所有的人都太奇怪了。

    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在這個并不寒冷的九月，元容深深地感到了外面危機(jī)四伏，風(fēng)雨將至。

    九月二十三，趙涉鐵騎踏過易縣，直抵中都。

    元容是被外面震天的號角聲驚醒的，此刻的天還未亮，牛角號聲震醒了整座中都。

    “小姐?！鄙變褐缓鷣y穿了件衣裳就沖了進(jìn)來，連房門也未敲，“外面出事了?！?/br>
    元容反倒靜了下來，勺兒怕她害怕，只握著元容的手安慰她，她的手冰的嚇人，反襯得元容手溫正常。

    樂衣晚一步而來，妝容依然得體，身后跟著的幾個小丫鬟瑟瑟發(fā)抖，弱小的人總是本能的感受到危險(xiǎn)，連手中的衣袍都端不穩(wěn)，“天亮了，夫人更衣吧?！?/br>
    四目相對，空氣一時有些凝結(jié)，又過了些時候，元容才就著勺兒的胳膊起身，展臂而立，鳳眼半彎笑道，“今個可比往常早了些時辰?！?/br>
    “是?！睒芬聭?yīng)下，不再多言，挑了件素凈顏色的衣衫給元容換上。

    “我向來喜絳紫嫣紅，不愛這煙煙粉粉的，看著太清寡?！痹菘粗~鏡中的自己，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精致的珠纓輕垂而下，更顯窈窕的纖弱之姿。

    婢子們相顧一眼，連忙垂下頭沒人吭聲，衣裳是樂衣挑的，縱然她們知道元容的喜好，也不敢當(dāng)面駁了樂衣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