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情傷這倆字明顯對周戎來說十分新鮮,他若有所思摩挲下巴,思忖片刻后搖了搖頭:“某種程度上來說確實感情受到了欺騙,但也不能——其實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聽說過國際特種兵叢林競賽么?” 司南搖頭。 周戎說:“我十八歲那年代表國家參賽,原本積分一路遙遙領先,直到在解救人質(zhì)那個環(huán)節(jié)里,遇上了a國一個自稱華裔的人質(zhì)……是個十五歲的omega小孩兒。” 第6章 這一句話足以讓司南腦補出前后十萬字跌宕起伏來龍去脈,但表面上他還是很鎮(zhèn)靜,用一個單音節(jié)表達了很有分寸的好奇:“哦?” 周戎對他傾聽的姿態(tài)很滿意。 “解救人質(zhì)這一環(huán)節(jié)共有三批人參與:綁匪、對手和人質(zhì)。綁匪統(tǒng)一著裝,競爭對手穿防彈衣帶定位芯片,人質(zhì)則什么都沒有。賽程過半時我手里已經(jīng)救出了兩名人質(zhì),只要帶他們穿越叢林,就算任務成功,然而這時我遇見了這個主動撞上門來的omega。” 司南了然點頭。 “不是你想的那樣,當時又是泥又是汗的根本看不清長得漂不漂亮。不過可憐巴巴倒是真的,而且特別黏人,走哪兒都跟著,天一黑就害怕,連睡覺都非抱著我胳膊……” 司南打量了下周戎短袖t恤下精悍結(jié)實的手臂,又了然點頭。 “……”周戎試探道:“不知怎么我覺得你思想有點污濁?!?/br> “沒有。然后呢?” 周戎無法找到對方思想污濁的證據(jù),只得作罷。 “然后?我?guī)е@仨人質(zhì),跋山涉水穿越叢林,有什么吃的都緊著這小孩先吃,有危險第一個保護他,生火做飯搭帳篷就沒讓他干半點兒活,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也表現(xiàn)得特別黏我……大家都懂的,身嬌體弱的omega嘛,年紀又小?!?/br> 周戎抽了口煙,順手把煙頭摁熄在地上,表情變得有點怪異:“直到最后一天,走到叢林邊緣,快抵達營地的那天晚上……” 司南:“他對你表白了?” 一片靜默,周戎郁悶道:“沒有?!?/br> “他把我打暈,綁起來,然后向我表示感謝,拿了我的槍支裝備,帶走了我的人質(zhì);直到第二天組委會派人來救的時候,我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什么人質(zhì),是代表a國參賽的競爭對手……” “本來遙遙領先的我于是就此落敗,直到今天我都想不通一個omega怎么能這么jian猾狡詐,這么過河拆橋!” 周戎一拳砸在自己手心里,把頭深深埋進臂彎,而司南用盡全部的控制力才能保持語調(diào)平穩(wěn):“唔,你真是太悲慘了戎哥……你怎么沒發(fā)現(xiàn)他是對手呢?” “因為他進入?yún)擦趾蟮牡谝患戮褪菕仐壦醒b備,水壺喝空,干糧扔掉,槍支就地掩埋,只有一樣絕對不能離身的定位儀,通常是辨認對手的標志,你猜他放哪去了?” 司南搖頭。 “吞進了肚子里?!敝苋忠а狼旋X道:“最后做手術(shù)才取出來!” ……你們那見鬼的比賽也是好拼啊,司南由衷心想。 “更可怕的是這小孩已經(jīng)有對象了。比賽結(jié)束后a國來人接他,我親眼看見那鬼佬alpha在他后頸腺體啃了一口?!敝苋峙溃骸澳阏f這不是欺騙人感情是什么?” 刺穿后頸腺體是典型的臨時標記,通??梢跃S持三到四周,直到隨著血液循環(huán)自然代謝,通常用于沒有被徹底標記過的omega。臨時標記可以阻擋omega信息素發(fā)散,不過更重要的是標識所有權(quán),并向周圍alpha做出挑釁。 另一種沒有得到理論證實但普遍公認的情況是,臨時標記足以形成一種暫時性的契約關系,換句話來說,就是臣服。 ——alpha用這種信息素直接灌注的方式,加劇omega對自己的天然畏懼,獲得短暫的心理臣服。 司南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不知為何他隱隱不太舒服,似乎潛意識里覺得事實并不是周戎說的那樣。但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他真誠道:“是的,戎哥,你說得對?!?/br> “現(xiàn)在你知道為什么對象不能找omega了吧?別以為他們偶爾示弱就是對你有意思,像你這樣的beta,最后八成給騙得骨頭渣子都不剩?!敝苋置鰺熀?,想了想?yún)s又放回去,換了退燒藥盒出來,刮出兩片藥示意司南吃了。 “不跟你聊了,睡吧。明天如果退燒就說明沒有感染,否則哥只好把你一槍崩了?!?/br> 司南靠在墻角里,腦后是周戎用厚衣服墊出來的枕頭,借著門縫中透出的微光,看見大半只藥盒上浸透了黑色的血跡。 “……謝謝。”他停頓片刻,微笑道:“我會接受你的忠告……不會找omega的?!?/br> 周戎順手拍拍他頭側(cè)。 就在這時門被敲了兩下,周戎起身打開一條縫,只見外面是春草,壓低聲音道:“商量下撤退線路,戎哥。明天直升機不能直接降落在樓頂……” 周戎做了個手勢,打斷了她: “叫英杰帶槍過來守著。白天那幾個鬧得最兇的,別讓他們靠近這里。” 門輕輕合攏,司南閉上眼睛,聽著周戎的腳步漸漸遠去。 · 第二天,醫(yī)生放下溫度計,愕然道:“三十七度三?!?/br> 周戎彬彬有禮頷首致謝,盡管看著他的神情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說的其實是:“你個傻逼?!?/br> 醫(yī)生在周戎勝利的目光中悻悻離去,后者用腳尖踢了踢司南,示意他既然退燒就不要窩著裝死了,趕緊起來干活。隨即轉(zhuǎn)身拍了拍手,大聲吆喝:“很好——都起床!收拾裝備,搬運物資,清掃商場樓道!準備迎接直升機迫降,都他媽快點!” 滿地橫尸蔫頭蔫腦爬起來,司南叼著一塊海苔rou松面包片走出小隔間,只見門外狹窄的走廊上,顏豪席地而坐,長腿不舒服地屈起,一手還抱著那把物歸原主的卡賓槍,聽見他出來,抬頭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 司南腳步微頓。 顏豪站起身,活動了下僵直的手腕腳腕,轉(zhuǎn)身走了。 周戎是個不需要休息的怪物,隨時隨地精力過人。午飯前他親自畫出了一條撤退路線,把幸存者分成十四組,準備讓他們依次從商場安全樓道爬上頂樓;又去把游蕩在安全樓道內(nèi)的喪尸斬殺干凈,所有樓層的門窗堵死,特種兵們來回巡邏,用無線電對講機隨時通報異常。 下午三點半,他讓顏豪第一百零一次帶人清理商場大樓天臺,空中響起了四架大型直升機破空而來的轟鳴聲。 “來了!”顏豪一邊大力揮手示意,一邊向無線電大吼:“直升機準備迫降!安排第一組上樓!” 幸存者悲喜交集,抽泣大哭,在特種兵的護送下踉蹌爬上天臺。飛行員打開艙門,在颶風中大吼:“從前頭上,別去機尾——快快快!不要擁擠,一個個來!” “飛機不夠!”飛行員對周戎喊道:“先送一批人走,待會我們折返!” 周戎忙得滿頭大汗,揮揮手表示知道了,尋機沖進隊伍后端,一把將司南拉了出來,塞給他一把尚帶體溫的軍匕,和一個不知從那摸來的蘋果。 “上去!”周戎指向直升機,對著他的耳朵大吼:“走,快走!” 旁邊有人不干了:“喂,你剛才說過女人孩子先走,男人下一批上的!” 周戎置之不理,用力把司南往前推。邊上西裝被擠得歪歪斜斜的白領怒道:“太過分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要去軍區(qū)投訴你!” “周戎——!”周戎罵道:“去啊,去投訴!”緊接著不由分說拽著司南往前拉。 “滿了滿了!別上了!”混亂中飛行員的吼聲從人群前端傳來,關攏艙門,把幾個死命往前擠的小青年硬擋了下來,旋即四架直升機同時升空,掉頭,向北飛去。 巨大的叫罵和嘆息響成一片,周戎無聲地罵了句臟話,疲憊至極,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司南掏出蘋果,咔擦啃了口,悠閑地遞過來:“分一半?” 周戎沒好氣地接過來,狠狠咬下大半。 兩人坐在天臺欄桿邊,你一口我一口分了這個珍貴的蘋果,周戎起身去維持秩序,重新編隊。 幸存者的情緒非常焦躁,被留下的這批人經(jīng)歷了從眼見就要得救的希望到再次被拋棄的失望,格外緊繃和不安,絕望的氣氛在人群中彌漫。幾個有限的特種兵無法完全控制場面,連醫(yī)療組都不得不起來幫忙維持秩序。 “她們怎么了?”周戎皺眉問。 兩三個護士擠在天臺角落,頭靠頭蹲著,似乎都不太舒服,臉色蒼白憔悴,眼圈下有濃重的青黑。 “加班加點太累了?!贬t(yī)生解釋道:“每天循環(huán)檢疫,噴消毒水,連個囫圇覺都沒法睡,那天你的人把喪尸打死以后搬去焚燒,沒人愿意幫把手,都是她們用擔架幫忙抬尸體……” 醫(yī)生臉色也很不好看,周戎留神觀察護士片刻,忽然問:“體溫都正常?” “早檢查過,她們身上沒有傷口!”醫(yī)生不高興道。 “對不起?!敝苋至⒖痰狼福骸按龝w機回來,你的人第一批上。” 醫(yī)生這才緩和。 司南吃完蘋果,沒什么事了。高熱已經(jīng)退去,整個身體有種懶洋洋的輕微酸軟,雖然并不難受,但也讓人懶得動。他靠在天臺上注視腳下滿目瘡痍的城市,半晌從衣領中提出那枚吊墜,打開,望著舊照片上微笑的男女出神。 “你父母?”有人在身后問。 司南抬眼一瞥,是顏豪。 “你父母都很……”顏豪想說好看,出口瞬間覺得不夠莊重,便改口道:“氣質(zhì)出眾?!?/br> 司南笑起來,漫不經(jīng)心道:“可惜沒遺傳給我?!?/br> “這玩意是后天養(yǎng)成的?!鳖伜佬枺骸澳闶腔煅课乙恢币詾槟闶莟市本地的特警?!?/br> 司南沒吱聲。 顏豪用眼角余光默默打量他。司南的氣質(zhì)確實跟文雅和細致都沒有絲毫關系,相反和他周圍的特種兵十分類似,精干、敏捷而果決。 然而如果接觸幾次的話,又會發(fā)現(xiàn)其中還有些難以形容的、隱藏在舉手投足中的不同,跟他,跟春草,乃至跟周戎都非常不一樣。 顏豪想了想,換了個話題:“昨晚隊長跟你聊什么了?” 司南戲謔道:“少年維特之煩惱。” “國際特種兵叢林競賽慘遭omega淘汰?” ……周戎這位奇人,他肯定把自己丟臉的往事跟全隊普及過。 “他肯定只跟你說到omega少年把他敲昏綁在樹上,道了歉,然后搶走了他槍支和人質(zhì)的那一段吧?!鳖伜懒巳坏溃骸爸劣诤髞淼乃突ê捅戆住?/br> 司南奇道:“送花?表白?” 顏豪探頭看了一眼,周戎正擠在人群中,喋喋不休解釋他為什么要把醫(yī)療組排到第一批放上直升機。 “周隊之所以記那么多年,是因為那個少年把他綁起來后,為了表達歉意,就親了他一下?!?/br> 司南:“……” “那是周隊這輩子唯一一次近距離接觸omega,”顏豪微笑道:“所以如果他告訴你比賽結(jié)束后他去找那少年算賬,那他就是撒了謊……他其實買了花去表白,只是后來發(fā)現(xiàn)對方有alpha了,所以才大怒摔花回來的?!?/br> 司南緩緩搖頭,良久感嘆:“……真慘。” 顏豪同情道:“誰說不是呢?!?/br> 遠處傳來獵獵風聲,兩架直升機折返回來了。 “排隊!排隊!快快快上!”人群中咆哮聲此起彼伏,飛行員疲憊不堪,拿著喇叭嘶吼:“醫(yī)療組!醫(yī)療組在哪里——!” 那幾個護士被裹挾在人群前端,面色青灰,幾乎是被人流硬生生推著,腳不點地進了艙門。 周戎遠遠看到這一幕,不知怎么眼皮老跳,心中隱約感覺到一絲不安。但這時場面幾乎已經(jīng)白熱化了,人人都在咆哮著向前涌,有些體型瘦小的險些被擠到直升機尾部,差點被高速旋轉(zhuǎn)的螺旋槳掃到頭,登時響起此起彼伏的尖叫聲。 “擠不下了擠不下了!”喇叭聲震耳欲聾,飛行員大喝:“去下一架??!” 飛行員對周戎比了個拇指,轟一聲艙門合攏,緩緩升空。 周戎不由自主,抬頭目送,忽然一陣沒來由的驚懼攫取了他的心臟。 風聲唰然靜止,世界在這一刻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