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楚留香正要去看粥煮得怎么樣了,他聽到這問題,當下有些不敢置信地瞪了云善淵一眼,“為什么不能有?難道我就不配有這種本事?” 云善淵想要煞有其事地點頭,奈何點頭也是費力的動作,她也懶得做了。 “我是怕楚兄忙啊。心有靈犀這一招,要是放在哪都適用,你這救人就救不過來了?!?/br> 楚留香背著云善淵的手動作一頓,他很想問,難道他就不能只對一個人心有靈犀嗎!可是他沒有問,轉(zhuǎn)身對云善淵笑了起來,“好,我承認救你的功臣不是我,是你那匹馬。它太聰明了,是它把我?guī)У侥愠鍪碌牡胤剑也叛刂圹E找到了你?!?/br> 云善淵反倒相信青草能引得楚留香來尋她這個原因。好馬識途,也會護主,當時青草被割斷了韁繩,黑衣人沒對馬下手,反倒是給她留了一線生機。只是這樣一來,她對墜崖奇遇保留的最后一絲幻想都被打破了。 “那我是該好好謝謝姬大哥,要不是他慧眼識好馬,那也就沒我什么事了。” 楚留香聞言握緊了手中飯勺,就連姬冰雁也是要被感謝的,那他呢! 這怕是沒有答案的問題。救命之恩,若非是以身相報,那就是大恩不言謝,否則就是深恩幾于仇了。 楚留香沒再糾纏于此,他說起了正事,“知道是誰傷的你嗎?” “我不知道那人是誰,我可以確定我不認識他。” 云善淵也不再開玩笑,對于楚留香救了她一命,她自是會放在心里,可這并沒有必要說出來。而眼下還有更多更復雜的問題要去面對。 “那個人的武功很高,就比水母陰姬差了一點點。他說世間能接下他十招劍的人寥寥無幾,那絕不是狂言。他的劍是血的味道,我沒見過薛衣人,可我覺得這兩人的劍會很像。但那不該是薛衣人,因為那個人有些癲狂,平靜的癲狂?!?/br> 楚留香聽著云善淵的描述,他卻是想象不出江湖上有哪一號人物符合這個描述,但他想到了畢家被滅門一事,江湖上讓人難以想象的事情還少嗎。 任慈與天峰大師先后失蹤,他想起了畢道凡,又想起了云善淵與畢道凡關(guān)系匪淺,才會匆匆趕來涪城,而畢家卻已經(jīng)被滿門屠殺了。那不會是一人所為,該是一個組織的手段。畢家會和誰有那樣的深仇大恨? “關(guān)于畢家的事情,你怎么看?”楚留香看到云善淵聽聞畢家就臉色黯淡了下來,那她一定是去過了畢家莊,說不定她見到了畢道凡最后一面,才會被黑衣人盯上滅口。“你覺得那個黑衣人是滅門兇手一伙的嗎?” 云善淵并不認為那個黑衣人會甘愿屈居人下,“如果他們是一伙的,那個黑衣人就是頭領(lǐng),我若是再見他一次,就憑他那雙古怪的眼睛,我也能認出他來。” 黑衣人是蒙了面,但是那雙眼睛太特別了。云善淵無法忘了墜崖前,她所看到的那雙眼睛。說到墜崖,她才想起來問,“我昏迷了多久。” “胸口一劍,外加高熱不退。你昏迷了五天?!?/br> 楚留香現(xiàn)在說來不帶多余的情緒,可他也快有五天沒能好好休息,因為他一閉眼就是云善淵一身血衣掛在枝頭的模樣。 楚留香抱起云善淵的時候,他的雙手都在微微顫抖。 他想問很多為什么,為什么云善淵會重傷到了這般地步,為什么沒有陪她一起來畢家莊,為什么這會讓他仿佛連心都空了。他很少去想未來會是什么樣子,江湖生活就是天大地大任他游,安居一隅或是計劃好的日子都與他的做事風格格格不入。 關(guān)于他與云善淵之間會走到哪一步,早前楚留香并沒有太過認真地設(shè)想結(jié)局。 他們兩人都是隨性而為的人,如能一起行走江湖最好,但也可能是時而聚時而離,并不需要朝朝暮暮相伴??蔁o論怎么樣,他都沒有過以云善淵的死亡收場。 而今,這世上終是有了讓他害怕到希望時光能夠倒流,希望可以回頭的的人與事,會有如此感受的人還是楚留香嗎? 可這都不重要了,他只要云善淵能夠醒過來就足夠了。 云善淵聽到她昏迷了五天,先是想到了苦無縣的畢空,這會也不差晚幾天趕過去了。 如果殺手們知道了畢空的存在,已經(jīng)有足夠的時間殺了一個四歲孩子,只能期待對方不知道。而在她重傷未愈前冒然趕去苦無縣,對畢空來說反倒不妙,誰讓她已經(jīng)被盯上了。 “楚兄,你覺得以你的靈丹妙藥,我最快什么時候能離開這里?” 云善淵還是希望早點走一遭苦無縣,最好是易容換裝見一見畢空,這是畢道凡的遺愿,而她覺得麻衣教的霍天很可能知道為什么畢家會遭此大劫。 楚留香盛出了一碗粥,將它放在石桌上涼一涼,就又開始搗鼓起了云善淵所言的靈丹妙藥?!斑@一劍帶著劍氣,你知道它的非同一般。外面的傷口最快也要三天后才能愈合,至于內(nèi)里,我看你是一個月不動手為好。不管事情有多急,有命才能做?!?/br> “這話真不像香帥說的。你這么說話,我還真是不習慣?!?/br> 云善淵也自知傷得很重,但是她沒有那個閑工夫來養(yǎng)傷。找到麻衣教的霍天不只是為了將畢空教于他撫養(yǎng),更重要的是從霍天那里問出畢家的仇敵,進而能弄清這與江湖盛傳藏寶圖一事有無關(guān)聯(lián)。而且,那個黑衣人為什么要殺她,是不是與畢家有關(guān),這些問題都拖不得太久。 楚留香沒接這句話,他用臉盆接了些干凈的水將毛巾浸濕,又拿著紗布與藥膏坐在了石床邊上,掀開被子將云善淵扶坐了起來。 “換藥?!背粝闵焓纸忾_了云善淵的外衫,她身上也只留了一件新的外衫,其余的衣服早就被鮮血染透了。 云善淵才覺得受傷的位置有些尷尬,哪里不好偏要是一劍穿胸而過。 不管她昏迷時是怎么被換的藥,眼下她衣衫半褪,兩人近得呼吸相聞。楚留香正拿著毛巾擦拭著她的傷口周圍,還用準備用棉球涂抹藥膏。 “楚兄,謝謝你沒趁此機會報昔日之仇?!痹粕茰Y總要說些什么來打破有些古怪的氣氛。 楚留香先是不明所以,然后就明白了云善淵說的是上一次他后背受傷時的情況,那次云善淵為他上藥的動作絕算不得溫柔。“我沒那么記仇,何況你說得對,我隨意走窗戶的習慣是不好。現(xiàn)在我改就是了?!?/br> 云善淵聽到楚留香說他要改了走窗戶的習慣,她就笑出了聲,一不小心扯到了傷口,讓她又是一陣劇痛,當下臉上的表情有些精彩。 “楚兄,你確定你這話不是在報仇?講笑話也成了報仇形勢的一種,你這手段可比我狠多了。” “很好笑?你不信?”楚留香手里拿著藥膏涂到了云善淵的傷口上,他說的是真心話,既然說了就會改。 云善淵振振有詞地說,“我該信?信盜帥不走窗戶了?我都不能保證自己一定不走窗戶,你可以做到?” 楚留香對著云善淵充滿笑意的眼神,他只能無奈地搖頭,“我說的是不隨意走窗戶。好了,你是傷患,你占理,我不和你斤斤計較?!?/br> 這個話題就被終結(jié)了。然后,又是一時的沉默。 楚留香又將紗布繞過云善淵腋下,為她包扎住了傷口,再把云善淵外衫的衣扣系好。這一系列的動作,他做得認真,像是不帶半分多余的雜念。 當楚留香做完這一切,兩人便四目相對了,這讓他的手指微微動了動,“我去看看粥有沒有涼?!?/br> 楚留香迅速地站了起來,他清楚地記得看到、觸摸到了什么,剛轉(zhuǎn)身想要壓下心頭的躁動,就聽了云善淵的淺笑聲。 “你還笑?!背粝愣酥嗤?,他真是想做些什么,可是對著一位傷患,他是什么都不舍得做。“你倒是說有什么好笑的?” 云善淵才不會說是看到了楚留香微微泛紅的耳根,這是一大奇景,她說出來的話,估計就真得不了好了?!皼]什么。我就是在數(shù)睫毛,數(shù)得挺開心。” “我的?”楚留香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借口。 “你的?!痹粕茰Y真報出了具體數(shù)字,“左眼上眼瞼才數(shù)到八十九,你就站起來了?!?/br> “那你可以繼續(xù)下去,只要別一邊喝粥一邊笑就行?!背粝阋残α?,這是他見到云善淵傷重后露出的第一個輕松的笑容。楚留香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遞到云善淵唇邊,“慢點,試試燙不燙?!?/br> 云善淵先嘗了一小口,然后就一勺吞了。“不燙了。我可以吃得快一點?!?/br> 楚留香的手藝比之無花差了幾個檔次,可這會要是無花在她面前,她還真沒任何喝粥的心思,估計是想把無花先給弄暈了再說。 一碗粥下肚,云善淵感覺更好了一些。她沒打算吃了就躺下來,便問起了麻衣教的情況?!俺挚稍犅勥^麻衣教?” 楚留香疑惑地搖頭,“從未聽過。怎么,它與畢道凡有關(guān)?” 云善淵的江湖掌故多半來自畢道凡與姬冰雁,他們說的全是真實的內(nèi).情。特別是畢道凡被稱作為震三界,他走過了太多的地方,所知所查絕非一般江湖人能比??墒窃谒狼罢f出的麻衣教,卻是從前從未提過的門派。每個人都會有一些保留,這些被保留的部分多半都是絕秘。 “畢叔想讓我送一人去麻衣教,找一個叫做霍天的人??墒牵麤]來得及告訴我要去哪里找麻衣教?!?/br> “我捎一封信去太湖問問紅.袖?!背粝阈凶呓嗄?,他聞所未聞的門派若不是小門小派,那就必然是神秘莫測的地方?!叭绻t.袖都沒聽說過,你可有什么頭緒?” 想要從畢道凡身上找到線索的可能性很小。 那夜,她走過了畢家山莊的每一寸土地,并沒找到可以藏秘密的地方。在以前的聊天中,畢道凡曾也表示過,真的秘密裝在哪里都不安全,只有在心里才最安全。誰都說不得,說與一人聽,說的人與聽的人都要承擔風險。所以有些秘密不必被留于紙上,而是要帶入土里。 “可以回畢家再查找一次,但我估計找到線索的希望不大?!?/br> 云善淵說著就想起了一個人,若說江湖中的秘密誰知道的最多,那就是原隨云了。 原隨云與金靈芝交好,極大原因是借助了萬福萬壽園在江湖上的人脈,眼下他們可以選擇去萬福萬壽園拜訪金太夫人請教這個問題。 只是如此一來,追殺她的黑衣人會否因此再盯上她?畢竟在那個黑衣人的眼中,她應(yīng)該是必死無疑。而說實在的,云善淵不太相信萬福萬壽園那個地方。金太夫人人脈頗廣,誰都想通過她找到點什么,也算是一個有心人眼中的是非之地。 “我想去一次荊州?!痹粕茰Y決定去碰碰運氣,她想要回十多年前他們四人避難的那個樹林山洞看一眼。雖然沒在墜崖時遇到秘籍神功、靈丹妙藥、高人前輩,但當年的那個山洞里說不定會有什么。 原隨云死了,蝙蝠島毀去,如果他還留下了什么,云善淵覺得除了放在無爭山莊之外,只會在當年的那個山洞中。 云善淵不會忘記,那日在蝙蝠島上,她拿出那張銀票時原隨云的心情波動,而他竟是沒有當場就震碎了那張銀票。有些事,她無法感同身受,她也永遠不能認同對方的作為,可她知道,那一年那幾日,是原隨云唯一做過原曉的幾日。 說不定,原曉會留下什么。盡管這像是一個荒謬的猜測。 楚留香當然知道在荊州發(fā)生過什么,有的人死了,但他卻像是并非完全死去那樣,有一縷亡魂還會影響人間事。 “荊州與苦無縣是在一條路上,反正也是順路。關(guān)于畢家人的身后事,我想去信給姬兄,請他來幫忙料理?!?/br> 如今云善淵并不方便出面,那幕后之人認為她已經(jīng)死了,暫時就讓對方這樣認為才最穩(wěn)妥。而畢家人滿門被滅,畢道凡的朋友雖多,可是楚留香想不出誰比姬冰雁更加靠譜。他在這世上若說最好的朋友,還有一位胡鐵花,只是胡鐵花并不擅長處理此事。 楚留香知道他應(yīng)該也被盯上了,而且前往苦無縣的事情更加重要,如今他是絕不放心讓云善淵一人獨自前往。 云善淵微微嘆氣,“大哥并不想再入江湖險地,這信一去,怕是要擾了他的清靜?!?/br> 若非事情緊急,楚留香也不想讓姬冰雁再涉江湖之事,可是幾百口的滅門之事,請旁人幫忙,不管是誰,他都不能真的放心。 “姬冰雁不是那個姬冰雁了,但姬冰雁也還是那個姬冰雁?!?/br> 云善淵聽楚留香這句話,正與姬冰雁所言一模一樣,看來這兩位老友之間互相了解得很。接下來她也就是在山洞中靜心養(yǎng)傷,然后能早一日出發(fā)去做該做的事。 兩人幾日后到了苦無縣,總算是有了一個好消息,畢空還活著。而且之前也沒有奇怪的人找到苦無縣,那里都是平民百姓并沒有江湖人。 畢空跟著一戶農(nóng)家夫婦生活,每年畢家都會出一筆錢當做作為撫養(yǎng)費。而這對農(nóng)家夫婦只認了兩個字就同意云善淵帶走了畢空,正是霍天兩字,這是他們與畢家的暗中約定的口號,有天來人報出了霍天兩字就能帶走畢空。 這算不得什么高深的口號,云善淵覺得若非到了最后一步,畢道凡是不會將此告之他人。 畢空是個挺傻白甜的四歲小男孩,他見到了云善淵與楚留香并未多追問畢家事。 云善淵旁敲側(cè)擊地問了畢空對畢家是否有印象,畢空說是記得父親與大伯,大伯告訴過他,也許某天會讓人接他到一個新的地方生活,那時只要跟著那人去就行了。眼下,畢空就很甜地不認為云善淵是壞人,愿意跟她離開了。 那么問題就來了,帶著畢空這個小孩怎么才能穩(wěn)妥地先去荊州,再找麻衣教的所在地? “我想畢空就是最好的遮掩,誰會懷疑一家三口的出行?!?/br> 楚留香為三人準備了粗布衣服,又是準備了一輛改良過的馬車,只要稍稍修飾一下容貌,他們當即就能簡裝出發(fā)。其實,牛車會更貼近生活一些,可是他們畢竟是在趕路。 云善淵對這種普通百姓一家三口的扮演模式完全沒有經(jīng)驗,她看著幾乎是一秒入戲的楚留香,再度刷新了對香帥的認知。他頭上已經(jīng)扎好了灰色的頭巾,面容也做了修飾變得泯然于眾,除去那雙與眾不同的眼睛,真是看不出什么破綻來。 “楚兄,你真是讓我長見識了?!?/br> “小愈,你這稱呼該改一改了?!背粝阋呀?jīng)把云善淵的稱呼給定下來,盡管他覺得若是叫娘子會更親近些,但他怕這樣一叫,云善淵這一路上翻著花樣報復他,所以還是折中了一下?!澳憧窗?,愈還是玉,旁人也聽不出區(qū)別,云玉,還是挺普通的名字?!?/br> 云善淵對此沒有意見,既是偽裝總要裝得像一些,在這一個月里她也不想再次與那一波殺手對上。只是楚留香希望她怎么叫?“我一般還是挺尊重他人意愿的,你希望我怎么稱呼?” 楚留香狀似好好思考了一番,“我想你是叫不像夫君這種詞來,叫一聲楚大哥,沒占你便宜吧?” “還真是沒有呢。楚、大、哥?!痹粕茰Y說著對楚留香露出了一個非常和善的笑容,楚留香看得有些背脊發(fā)麻。他以為云善淵要做什么,可她只是進入了馬車里,對畢空說起了一路上要注意些什么,最關(guān)鍵是要聽話這一條。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開始駕車,他也希望畢空能聽話,誰讓他也是完全沒有照顧孩子的經(jīng)驗。這一點上,他與云善淵都是十成十的生手,而照顧孩子這一點從來就沒被他劃入過生活常識中。 好在畢空確實是個聽話的孩子,讓他往東就不往西,叫他攆狗就不打雞。 當然了,云善淵也沒那個心思去讓畢空攆狗打雞,她主要是在馬車內(nèi)打坐以內(nèi)力養(yǎng)傷,還有就是替換楚留香駕車。他們并不是在郊游,而是在趕路,盡早查清麻衣教所在,盡早找到霍天問詢清楚他所知的一切。 荊州城與十年前相比似乎并無太大的變化。 云善淵又重返了當年逃難的那片樹林山洞中,這個山洞的位置有些隱秘,一般情況下很少有人會來到此處。然而,她真的在洞中挖到了一個方盒子,一個需要開啟數(shù)字機關(guān)的盒子。她沒有猶豫直接撥動了機關(guān)數(shù),那是一串大明律刑法的條例數(shù)字,是她與原隨云都會牢記的數(shù)字。 機關(guān)盒當下就被打開了,里面是一封信與一本手記。 ‘云兄,如果你能看到這封信,想來我已經(jīng)死了。死前,我們一定沒能好好聊聊天,更是刀劍相向了。對此我也不說遺憾,但總要做些什么。 我想只有你會回來看一眼。宋甜兒不涉江湖,李大郎不會回頭。那我們兩人遇到了,該聊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