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婚禮在傍晚進行。適時,日暮四合,紅霞遍天。 芍藥院地處東北角靠近大街,云善淵能聽到路上傳來的吹鑼打鼓聲,想來這場婚禮很是熱鬧。外面再熱鬧,芍藥院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 云善淵用了晚膳,看著天上的晚霞,覺得此刻的心情也寧靜了下來。 京城的晚霞與通吃島海岸邊的晚霞似乎相同,而那日陳近南身死,獨留一片紅霞遮天。 “今日亂離俱是夢,夕陽唯見水東流。”云善淵搖搖頭進了屋。 她身后的吳婆子與靜夏、靜冬三人都是不敢言語,不知道主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反正怎么看云善淵都不見傷心失落的樣子。 云善淵在書桌前磨了墨,然后畫了一幅山中竹林,竹林之上是浮云片片,而竹林之中有隱約一座草亭。 這幅畫一氣呵成,一旁的靜夏見云善淵看著畫露出了一抹笑容,她是不太明白,難道主子是因為作了一幅好畫而心情更好了? 云善淵對靜夏吩咐到,“等會收起來吧?!?/br> 靜夏見到留白處就問,“小姐不用題詩嗎?” 云善淵搖頭,“不用,那樣反倒畫蛇添足了?!?/br> 靜夏不明所以,難道畫里已經(jīng)把該說的都說了?她只是按照云善淵的話,等墨跡干了就把畫收了起來。 胤禛大婚過后,云善淵就未再寫過一封信去四阿哥府,專心練功。 之后,又是平穩(wěn)地過了兩年多。 云善淵時而住在賈府,時而住到史家兩位叔父的府上。 說實話,自從賈寶玉真心害怕不再來找她,而賈母也對她不再熱絡后,賈府反而比兩位史侯爺家中自在。在賈府是無視她的存在,可在兩位叔父家,那兩位嬸嬸總要時不時地找存在感,妨礙了她的習武進度。 因為又到了選秀年,云善淵也已經(jīng)十四歲,史家的兩位叔父動了心思。 旁人不知,他們卻是知道七年前的那次綁架事件,這么算起來史家大姑娘與當今四阿哥也是有段淵源,以史家一門雙侯的背景,讓史家大姑娘嫁入阿哥府邸,不求側(cè)福晉,做個格格并無問題。 只是有句話說得好,能在被sao擾中練好的功夫,才是修心的功夫。 須知練習輕功需要飛檐走壁,這只能在晚上進行。在這兩年下來,云善淵隱匿行蹤的本事越來越高,即便內(nèi)功的增加幅度不盡如人意,可她已經(jīng)能避人耳目自由地出入府邸了。 云善淵則對史家兩位叔父的暗示充耳不聞,她覺得這次選秀八成去不了,只因為史鼎的發(fā)妻裘氏已經(jīng)病入膏肓,撐不了多久了。 如果史鼎的妻子亡故,云善淵按制守孝一年,只能等三年后的選秀。不是云善淵咒裘氏,而是她從幾年前就開始臥床,今年開春后已經(jīng)是面如金紙,瘦得脫形了??墒牵范O不希望他妻子在這時候死,其中有多少情義,又有多少利益方面的考量,只有他自己清楚。 云善淵計劃著,如果裘氏過世讓她能避過這次選秀,那就多爭取了一些時間,讓她準備的更加充分,如果沒有避過,那遠走高飛在技術(shù)上來說基本不成大礙了。 同樣,賈府的這個春天也不平靜。 選秀年到了,不得不提三年前被留牌子的賈元春被,她已經(jīng)十八了,今年能不能等來圣旨很重要。而為她cao心的人不多,更多是在為賈寶玉cao心,賈寶玉已經(jīng)十六歲了,也到了可以考慮娶妻的年紀。 不談賈母與王夫人在此事上用林黛玉與薛寶釵斗法,就在六月初,云善淵眼看史鼎的妻子裘氏沒幾天能活了,沒先等來死訊,卻先接到了一張請?zhí)?。是四福晉發(fā)來的請?zhí)?,邀請她去四爺府上一聚,共賞荷花。 吳婆子看到這張?zhí)?,立即腦補了一百種可能。自家主子與四阿哥近幾年都沒在再聯(lián)系,四福晉卻選秀開始前的一個月送來請?zhí)@是什么意思? 云善淵看著帖子露出了一絲玩味的笑容,她很懷疑胤禛是否知道他家福晉發(fā)出了這張?zhí)?。不管四福晉是什么意思,走一遭又有何妨。 第十四章 在云善淵赴約之前,有個意料之中的人來找她了。王夫人頭一回踏足芍藥院。 王夫人半句沒提四福晉,卻把賈元春從上次選秀后三年來在賈府讀書作畫的事情說了一大串。話里話外的意思就是元春很不錯,如果姐妹嫁入同一府邸,那么兩相幫助,云善淵就能活得更好。 云善淵聽后哭笑不得,王夫人憑什么認為她會對四福晉提起賈元春?就因為王夫人說,賈史兩家關(guān)系密切要相互幫襯嗎?簡直是異想天開,弄不懂她的腦回路。 赴約的那日下午,萬里無云,陽光正好。 云善淵還是第一次進入四爺府,她直接拜會了四福晉。 四福晉與胤禛一般大,如今都是十七歲,可是看她穿著暗色系的衣服,還畫著一臉顯得雍容大氣的妝容,著實沒有這個年紀女子的青春活潑之態(tài)。 “史姑娘快坐,別太拘束了?!彼母x語氣平和,在云善淵進門后就把她打量了一番,才發(fā)現(xiàn)與想象中完全不同。不似府中李氏的妖嬈,也不像是宋氏的溫和,更是與在宮里選秀時接觸過的女子不同,可又說不出是哪里不同,反正四福晉不喜歡這種不同。 四福晉之所以會請云善淵過府一敘,要說與胤禛無關(guān),那是絕不可能的。 烏喇那拉氏自從三年前指婚給四阿哥做福晉,她家里的長輩就了解過四阿哥的情況。李氏與宋氏是在宮里就賜給四阿哥的女人,除了這兩位之外,四阿哥身邊算是干凈。而據(jù)調(diào)查,四阿哥喜歡安靜,更是喜歡守規(guī)矩的人。 既然是調(diào)查四阿哥,自然也就查到了多年前的綁架案,其中史家大房的孤女也被牽扯了進去。這件事情當時被康熙壓住了,知道的人不多,更是不敢多說一句,因為牽扯到了太子。 是太子帶四阿哥出宮才讓他被天地會的人綁了,史湘云被牽連了。一個月之后,四阿哥與史家大小姐回京,這在有心人眼中并非秘密。賈家那些蠢貨就不必多提。 烏喇那拉氏卻更清楚,康熙賞賜云善淵不會是補償,更怕是在綁架中云善淵幫助了胤禛。這段前因牽出了后果,胤禛被綁后回京的前三年都會去潭拓寺幾次,而云善淵也去潭拓寺禮佛,這消息并未瞞過眾人耳目。 雖然烏喇那拉氏知道在她被指婚胤禛后,云善淵客居賈府,沒有再去過潭拓寺,但她心中始終記了一筆。 等烏喇那拉氏嫁給了胤禛,兩人之間相處平平,年初宋氏與李氏都有了身孕,可她肚子沒有反應,眼看又是到了選秀時,埋在她心里的那一筆又冒頭了。 按照年紀,云善淵就要參選了。烏喇那拉氏覺得以她對胤禛的了解,認為云善淵必然會進入四阿哥府,也就不知道為什么先發(fā)出了一張請柬。 云善淵見了烏喇那拉氏,這位四福晉話也不多,兩人吃了點心,隨口聊了幾句女紅之類的話題,然后去了后花園的荷花池邊。 六月中旬,池中的荷花有一半開了,一半仍是含苞待放。也不知是吹得哪一陣風,兩人剛到池邊亭子不久,李氏與宋氏就是連袂而來。 “給福晉請安了?!崩钍吓c宋氏這樣說著,余光都是落到了云善淵的身上。 云善淵并不避諱地把兩人打量了一番。不得不說,在容貌上兩人比福晉要高上一籌,即便大著肚子也有一番孕味。 烏喇那拉氏壓根就沒讓兩人維持行禮的姿勢,只看著她們大一圈的肚子說,“兩位meimei可要小心肚子,這都要七八個月了,不能不仔細??靹e站著?!?/br> 李氏與宋氏落座后,先是李氏發(fā)問了,“福晉好興致,這是請了哪家的姑娘來賞花,都不叫上我們?!?/br> “這是史家大姑娘?!?/br> 烏喇那拉氏話音剛剛落下,李氏立即就接話,“史家大姑娘。我是知道的,是那一門雙侯的史家,可惜了史姑娘的父親去的早,不然說不定能有一門三侯的美談了。” 這話綿里藏針,直說善淵其實只是一介孤女。 烏喇那拉氏看了云善淵一眼,見她是半分異色也無,心中覺得有些無趣。 烏喇那拉氏馬上就看向李氏,“李meimei還慎言,一門三侯都是朝堂之事,豈是我們能隨意說的?!?/br> 李氏被這樣一堵也就拿著帕子笑了起來。 宋氏倒在一旁附和,“福晉說的是,我等女子不可干涉朝堂之事,李jiejie是直爽性子,可也須知,有些事能說與有些事不能說?!?/br> 云善淵還一言未發(fā),就看著妻妾三人打了一個來回,現(xiàn)場版的話里藏針比賈府那些人的段位高多了。此時此刻,不知為何,她卻十分想笑。 誰說女子不能言朝堂之事?女子就不如男子嗎?不必追溯至唐朝武則天,本朝的孝莊就是一位留名史冊的奇人。但云善淵知道,以胤禛的性格并不會愿意后院妻妾想著朝堂之事。 說曹cao,曹cao到。 烏喇那拉氏還能沒多說幾句,就看到了胤禛一行人往池邊來了。李氏與宋氏也都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給胤禛請安。 胤禛卻是看向了云善淵,一別四年,他們有四年未再見面。他大婚之后,他們也再無信件來往。 記憶中的女孩已經(jīng)變成了少女,但她并沒有少女的楚楚動人,反而變得更加沉著從容,與這個皇城格格不入。這種氣度與他見過的陳近南有三分相似,而后陳近南死了,以身殉道。 這個發(fā)現(xiàn)讓胤禛心頭一緊。 云善淵并未如同胤禛打量她一般去觀察胤禛的變化。她第一次對胤禛行了禮,“臣女給四阿哥請安?!?/br> 胤禛看著屈身的云善淵,眼前浮現(xiàn)的卻是那年毫不怕死擋在惡狗面前的小女孩,這人理應是永不彎下背脊才對。 他從沒想過有這一天,一個彎身讓他們再也無法直視彼此的眼睛,他們必須變成四阿哥與臣女,仿佛要把所有的過去都一并抹殺。 當這一天猝不及防地到來時,胤禛必須承認,他真的地做不到。 “平身?!必范G的語氣平靜,仿佛剛才那一瞬他眼中的復雜情緒都是錯覺。 胤禛繼而就看向李氏與宋氏,“你們挺著肚子還往池邊走,也不怕一個閃失傷了孩子,還不回去歇著?!?/br> 李氏與宋氏趕忙應是,見到胤禛臉色嚴肅,是一句多余的話也不敢說。 那兩人前腳剛走,胤禛就看向了烏喇那拉氏,深深看了她一眼。 真是好得很,云善淵不可能主動來四阿哥府,只能是烏喇那拉氏送出了帖子,而這件事完全沒有事前知會他??磥硭麑Ω系目刂屏Χ冗€不夠,必須要全部掌握在手里才行,這都是后話。 “福晉請人來府中做客也要和爺說一聲。李氏與宋氏是兩個不懂事的,眼看她們就快生了,福晉還是多分些心思在她們身上。” 烏喇那拉氏面上就有些掛不住了,她做四福晉的,難道連請人來府中的權(quán)利也沒有? 她板起臉一張臉說,“臣妾當然不敢怠慢兩位meimei,可總不能不讓她們出來散心。不過今次過后,想來兩位meimei聽了爺?shù)脑?,是會更加小心的?!?/br> 胤禛聽了烏喇那拉氏的話沉默了片刻。 這種沉默的氣氛卻讓烏喇那拉氏先低頭了,她感到胤禛落在她身上壓迫的目光,完全不帶半絲的感情,讓她心頭發(fā)慌地想要說些什么。 “今天的日頭不小,你先回院子里吧?!必范G卻是先開口了,他看著烏喇那拉氏退下,自然不會去多說誰來招待云善淵。 等到池邊無關(guān)的人都散了,胤禛對身邊的蘇培盛使了一個顏色,蘇培盛就退到了十米開外。 云善淵并未先開口,她專心致志地欣賞著池塘中的荷花。 粉荷與白荷、含苞待放的與花朵盛開的,不同形態(tài)的荷花錯落有致,著實是不錯的美景。 胤禛也是看向了荷花,似乎過了很久,他終是開口了,“我早就說過賈府像個篩子,你呆得還挺自在。最近傳出了金玉良緣,我看你是半點也不在意?!?/br> 金玉良緣說的是賈寶玉的玉有金來配,賈府中人認為是薛寶釵的金鎖,可是胤禛卻知道云善淵有一個金麒麟。 胤禛聽聞金玉良緣,只要想到云善淵萬一也會被卷入離譜的配對中去,他就生出了暴打賈寶玉一頓的心思,這讓他都大吃一驚。他多想見云善淵一面,問問她究竟有什么打算,可是終究沒有再去聯(lián)絡她,因為再過不久就要選秀了。 如果云善淵參選,汗阿瑪會把她指給誰? 胤禛無法預測云善淵會怎么應對選秀一事,他以為會接到云善淵的來信,卻并沒有任何信件。 他記得在大婚前送出的最后一封信,之后就沒有再等到只言片語。在大婚那夜,他掀開了烏喇那拉氏的紅蓋頭,就在那一瞬心空了一塊。他知道從此之后,有個人與他不再是一步之遙,而是隔著一道天塹,再也不會有后來。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痹粕茰Y淡淡地說著,“四哥著實多慮了。賈府的事情,我心中有數(shù)。老太太也好,王夫人也好,要不是四福晉的這張請?zhí)齻兌枷氩黄鹞沂悄膫€牌位上的人。” “小云,夠了!”胤禛轉(zhuǎn)身看向了云善淵,他聽不得她這番自貶的話,更是不想聽到她能如此平靜地就輕輕揭過了那些從前。 云善淵卻笑得云淡風輕,“我是真心希望她們別記著我,不被惦記沒什么不好。不說這些了,今天的日頭雖不猛,也不能一直曬下去。四哥別只想著讓你家妻妾回屋,如果沒旁的事情,我也該告辭了?!?/br> 這個別惦記何止包括了賈母與王夫人,還有像是四福晉那樣的角色。 胤禛沒說話,他自是懂這層意思,他們之間終究是從無所不談到了無話可說,可這一切是誰的錯? 胤禛還是問了,“還有大半個月就要選秀了,你要我在宮里幫你安排一下嗎?” “不必了?!痹粕茰Y說完就看到了胤禛蹙眉的表情,她才多解釋了一句,“這次我十成十是去不了。別怪我實話實說,二嬸的身子已經(jīng)油盡燈枯,撐不過十天半個月。就算二叔再舍不得她走,可是大夫能治病卻治不了命?!?/br> 胤禛卻想到那年在徐州的韓氏醫(yī)館里,云善淵無論如何都不愿意放棄他的一幕,那種明知希望渺茫卻還是要與命運相爭的話語,他此生都不可能忘記。 為什么事到如今,他才發(fā)現(xiàn)過去太短,短到讓那些回憶一次次重復,深刻到了只能刻在心上,卻再也不能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