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葉盛鴻有種被愚弄的感覺,怒火卻隱而未發(fā)。 他知道自己的脾氣,要是沒跟鄭馳樂打過照面就突然知道鄭馳樂的存在——而且還知道他是鄭存漢的外孫,肯定是怎么都不會心平氣和地接受這個孫子的存在的。 鄭馳樂跟他攤牌前他已經(jīng)見過鄭馳樂一面,并且在經(jīng)過那半天的接觸后覺得這孩子很不錯,因而鄭馳樂在他面前揭開時他也只是為鄭馳樂那似曾相識的倔拗而暗怒在心,并沒有覺得這個孩子不該存在——事實上在了解透這個孩子后,他心里有著說不出的喜愛。 他覺得這孩子雖然有像鄭存漢的一面——比如在對待有些事情的固執(zhí),可在其他事情上,這孩子顯然像他比較多。他調(diào)閱過淮昌那邊的項目存檔,在耿老頭兒的炫耀聲里頭看到了這個孩子認真的態(tài)度和超前的理念。 韓家那老頭兒也許更早看見鄭馳樂的這一面,所以才讓他女兒前往淮昌。 雖然只見過兩面,葉盛鴻卻能推測出鄭馳樂對上韓蘊裳時的場景。 那必然不會有多和氣——畢竟那孩子可是連他都敢嗆聲啊! 最大的可能就是韓老頭兒見將這孩子認成自己外孫的事情沒了希望,才默許韓蘊裳將目標轉(zhuǎn)移到侄子身上。 韓老頭兒這事做得太不地道了! 葉盛鴻跟葉仲榮聊了幾句就掛斷電話,然后將撥通了韓老爺子的電話。 韓老爺子正好就在電話旁,聽到是不多人知道的私人電話在響,他直接拿了起來:“哪位?” 葉盛鴻開門見山地說:“老韓,你是不是瞞著我什么事?” 韓老爺子也剛知道吳棄疾帶人趕赴華中的消息,這讓他想起第一次見到那孩子的情景。他正想找人過來了解一下那孩子有沒有跟過去,葉盛鴻的電話就打了過來,畢竟是心里有鬼,韓老爺子一時沒法出聲反駁。 在他的沉默之中葉盛鴻已經(jīng)得到了答案。 韓老爺子也知道在葉盛鴻面前稍微的停頓都會暴露內(nèi)心想法,他索性就承認了:“你現(xiàn)在在華中,見到了那個叫鄭馳樂的小孩是吧?” 葉盛鴻也據(jù)實以告:“事實上在我抵達淮昌的第一天我就見到了他?!彼n老爺子說起鄭馳樂跟自己針鋒相對時的場景。 韓老爺子聽完后苦笑:“他要不是這樣的硬骨頭,蘊裳那種性子的人怎么會突然強硬起來,不顧我反對將你們家的曦明要過去養(yǎng)?!?/br> 葉盛鴻說:“你反對什么?難道我還會懷疑你嗎?我以前跟家里的后輩都不太親,等想跟他們培養(yǎng)感情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也只能繃著一張臉教訓他們,以求他們別走上岔路。蘊裳肯幫忙管教,我自然非常樂意。” 韓老爺子哼笑:“我看是正中你下懷,你一直都瞧不上你家老大,想讓仲榮挑擔子吧?” 葉盛鴻說:“我怎么會瞧不上自己兒子?但仲榮確實比較適合,伯華能力上差了點,只能勉強固本,沒法往前邁?!?/br> 韓老爺子說:“你就扯吧。都認識你多少年了,你這人看著好相處,實際上眼里很難裝進那個人,說好聽點就是眼光高,說難聽點就是自視甚高目中無人。那么多年來我也只見你……”他突然停頓下來,轉(zhuǎn)了話頭,“你也只對仲榮比較滿意,我當年讓蘊裳嫁給仲榮,憑空截了你的胡,你恐怕都快恨上我了?!?/br> 葉盛鴻也沒在意韓老爺子臨時收回去的是什么話。 他問道:“樂樂這件事上你是怎么想的?” 韓老爺子說:“都樂樂樂樂地叫上了?”他打趣完后聲音一頓,“我覺得還是尊重他的選擇比較好,我看他跟別家的孩子不一樣,他很有主見,目標也很明確——更重要的是他有能力——而且已經(jīng)開始去視線他的目標了。這個時候?qū)⑺麕нM首都這個圈子里面,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好處。我聽蘊裳說曦明去了淮昌后提起樂樂就是崇拜無比的語氣,這是個好兆頭,放手讓他們兩個小娃兒接觸一下是好事,將來就算不能將他認回來,關(guān)系總不會太糟糕。我們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管不了他們一輩子,一份交情要延續(xù)下去還是得看他們小輩之間的往來?!?/br> 葉盛鴻聽完后靜默片刻,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說得有道理?!?/br> 韓老爺子說:“還有一件事,我看曦明這孩子是懂事的,至少在蘊裳這邊的時候很懂事。那么他前面那些荒唐的行徑,你也許要好好想一想了?!?/br> 葉盛鴻臉色一沉,說道:“我出來以后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問題……等我回首都再聊吧。” 韓老爺子應(yīng):“好。” 第92章 舅家 何遇安在省會坐鎮(zhèn),吳棄疾和鄭馳樂都分進了不同的隊伍里面。鄭馳樂年紀那么小,自然沒有當上領(lǐng)隊,跟他同行的醫(yī)療隊成員里很多第一次參加交流會的人甚至只當鄭馳樂是被吳棄疾塞進來見識見識的。 這導致鄭馳樂在抵達后沒分到什么大任務(wù),只撿到了自己的老崗位:物資調(diào)派。 跟鄭馳樂一起的還有個四十八九歲的中年人,他渾身上下都收拾得非常干凈,但偏偏還給人一種很邋遢的感覺。因為他看起來懶洋洋的,眼皮耷拉著,沒有半點干勁。 鄭馳樂記得這人,他叫李見坤,來自奉泰省。李見坤曾經(jīng)當過軍醫(yī),后來進了奉泰省衛(wèi)生廳的專家組。不過李見坤脾氣古怪,不喜跟人往來,而且給人治病還有種種關(guān)卡——最讓人詬病的一條是他看不順眼的一律不救。 李見坤不是淮昌這邊邀請來的,是他自己提出要過來,吳棄疾給他留了席位。鄭馳樂聽說李見坤要來時還想過要見見他,沒想到這就碰到了一塊。 鄭馳樂麻利地處理完自己該做的事,就跟李見坤說起話來:“李先生應(yīng)該單獨帶一隊吧?” 李見坤說:“我為什么要做那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鄭馳樂被他噎得差點找不到話說。 能無恥得這么理直氣壯還真是難得,不過既然他不想做吃力不討好的事,為什么要跟著過來? 李見坤似乎察覺了他的疑問,嘿嘿一笑:“這次華中一行絕對是名利雙收的??!你難道不是跟著過來混功勞的嗎?這個姓吳的這次做得夠聰明啊,等疫情平息下來他的名字恐怕也該記到很多人心里了吧?這人啊,就是要學著抓住機會?!?/br> 鄭馳樂心中著惱,但并沒有表露在面上。 他平靜地說:“你說得很對。” 應(yīng)和歸應(yīng)和,他卻沒再理會李見坤,推說自己要去忙別的事而脫身了。 鄭馳樂雖然還算沉得住氣,不滿的情緒卻還是顯而易見。李見坤見狀頓了頓,從口袋里掏出隨身帶著的懷表,打開靜靜地凝視著他。 這個懷表是他當年意外得到的奢侈品,也是這么多年來他身上帶著的最貴重的東西。不過對他來說更貴重的卻是懷表里放著的那張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子只有十七八歲,笑得非常甜,仿佛有溫馨甜蜜的感覺要從老照片里溢出。 這是他的meimei。 他們的父母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就雙雙病逝,兄妹倆相依為命。 當初他陪meimei北上求學,遇上了meimei的丈夫。后來他看著meimei結(jié)婚生子,也就放心地輾轉(zhuǎn)各地潛心學醫(yī),想避免父母的悲劇再次出現(xiàn)。 沒想到在這段時間里他meimei病逝了。 李見坤恨上了自己的妹夫,想要將meimei的骨灰?guī)Щ丶亦l(xiāng)并且要帶走meimei的兒子,這樣的要求妹夫當然是不肯答應(yīng)的,雙方經(jīng)過激烈的爭執(zhí)后徹底斷了往來。 李見坤自己回了奉泰老家,早年那一心救人治病的想法已經(jīng)沒了,也就是混日子過而已。 等他再次聽到妹夫那邊的消息時,才知道妹夫已經(jīng)再婚。而且妹夫的第二任妻子似乎很出色,毅然放下了自己一手打拼出來的大型機械廠,跟著妹夫去了永交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并肩奮斗。 李見坤起初聽到這個消息,心里的第一感覺是憤怒,要不是見妹夫和meimei感情確實很深,他也不會同意讓meimei嫁進那種復雜的家庭。 妹夫的再娶等于是忘記了自己的meimei。 可他靜下心來想了想,妹夫再娶時meimei的兒子已經(jīng)十歲了,在妹夫那樣的家庭里能夠扛著這么多年不再娶已經(jīng)很難得了。 就是不知道這個繼母對自己外甥好不好。 李見坤逐漸開始關(guān)注起妹夫和外甥的事情來。 等了解漸漸加深,他也慢慢釋懷了。妹夫和第二任妻子的感情顯然跟自己meimei的和不一樣,如果說妹夫跟自己meimei是最年少最真摯的愛情,那么妹夫跟第二任妻子的感情反倒是相濡以沫巨多,換句話說就是“革命感情”,是在這么多年來協(xié)力“拓荒”的過程中逐漸升溫的。 這并不算是一種背叛,因為那是兩份截然不同的感情。 李見坤放下了成見,目光就轉(zhuǎn)移到自己外甥身上。不得不說這個外甥非常了不得,從小就很優(yōu)秀,樣樣都比常人要出色。 唯一讓他不大滿意的就是這娃兒居然跟他的“舅舅”感情非常好。 那個“舅舅”是他外甥那位繼母的弟弟,年紀小得很,可也不知這家伙是走了什么大運,什么好事都能讓他碰上!好些年前就破格拿到了行醫(yī)資格證,像全國性的醫(yī)學交流會這種大事也有他的影子在。 李見坤暗暗打聽了許久,還通過各種方式跟淮昌這邊建立聯(lián)系,等到第二次交流會進入籌辦階段后他終于坐不住了,決定親自跑一趟會會這個同為“舅舅”的家伙。 想到喜惡分明的鄭馳樂,李見坤哼了一聲。 這么容易受激,還是太嫩了! 見實在沒人理會自己,李見坤躲進被窩準備捂頭大睡。 可他怎么都睡不著。 他想起臨行前站在臺上講話的吳棄疾。 吳棄疾的年紀跟他相差不大,精神頭卻截然不同,那個人神色永遠那么從容,語氣永遠能輕而易舉地打動人心。他并沒有說什么大義凜然的話,也沒說“我們應(yīng)該怎么樣怎么樣”“我們必須怎么樣怎么樣”,只是用他那不疾不徐的語調(diào)陳述了華中的疫情,然后誠懇地告訴他們那邊有多需要他們的援助。 這比說大話要有用得多。 但凡是人,都會為別人對自己的“需要”格外上心,因為那能夠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所在。 李見坤腦海里不停地回放著許多東西,吳棄疾的講話,一路上眾人憂心的交談,電視臺上播放的一張張憂慮卻沒有絕望的臉。 他閉上眼睛,不知怎地就想到了當初臨行前meimei的笑臉。 她說:“哥哥我支持你,不要擔心我,振遠對我很好,我也會照顧好自己?!?/br> 當時他也是滿腔壯志,想要憑自己的天資闖出一片天,好成為meimei的依仗。 除此之外,也不是沒有希望能活出個樣子來的想法。領(lǐng)他入門的前輩也說過,如果學醫(yī)沒有誠心,無法從理解病人的感覺,沒有深入探尋病因的執(zhí)著,永遠都不可能在這條路上更進一步——終其一生也只能成為一個按方抓藥的醫(yī)匠! 李見坤再也躺不下去了,他走出住處找了個能打公共電話的地方,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找號碼。 這是他來時打聽到的號碼。 他妹夫關(guān)振遠的。 電話接通后李見坤沉默聽著關(guān)振遠的詢問。 等到關(guān)振遠說“再不出聲就掛斷”時,他才開口:“我是李見坤。” 關(guān)振遠那邊一愣。 李見坤說:“我現(xiàn)在在華中省,淮昌我去過了,不過沒見著外甥。我打電話給你是想先跟你通個氣,我可能會去見見他?!?/br> 以李見坤以前的脾氣,要做什么肯定不會跟關(guān)振遠說。可經(jīng)過剛才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思考,李見坤覺得自己也許要做點兒改變。 兩邊不再往來,絕對不是因為關(guān)振遠的原因,是他自己徹底斷了聯(lián)系,連親外甥都沒再見過一回。 關(guān)振遠就算跟他外甥提起過這么個舅舅,他外甥對他的印象恐怕也沒多深,他突然出現(xiàn)怎么都不可能有相見歡的局面。 還是得先解開自己系上的結(jié)。 這么多年來,關(guān)振遠還是第一次接到李見坤的電話。 這依稀讓他跟當年追求妻子時應(yīng)對李見坤這個“家長”一樣緊張。 他聽到李見坤的話后心頭一跳,語氣里掩不住的高興:“你肯去看靖澤當然好,靖澤他也會很高興的?!?/br> 關(guān)振遠還想跟李見坤談?wù)?,李見坤卻掛斷了電話。再打回去時那邊來了個陌生的聲音說這是公共電話,李見坤已經(jīng)走了。 不管怎么樣,這總歸是個好兆頭。 關(guān)振遠心情很好,中午回到家后跟鄭彤說起了這件事。鄭彤也替他開心,因為李見坤這個大舅哥的不諒解一直是關(guān)振遠的一塊心病,眼看這事已經(jīng)看見了曙光,關(guān)振遠往后就更能放開手腳去做事了。 心放寬了,往前走的步伐都會快一些。 佳佳見父母都很高興,立刻刨根問底。 關(guān)振遠想了想,還是耐心地給她仔細地講了家里的種種關(guān)系。佳佳年紀雖然還小,聽東西卻很認真,聽完關(guān)振遠的解釋后興高采烈地說:“那我又多了一個舅舅!” 聽佳佳把整件復雜的事總結(jié)成這么簡單一句話,關(guān)振遠和鄭彤的心情也跟著輕松起來。 很多事情其實不用想那么多,盡量看好的一面就好,孩子多了個舅舅,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