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略成渣滓齏粉的小包子，委屈地耷拉著腦袋，諾諾道：“大王昨夜把自己的關(guān)在陵園的墓地，不讓人進去，到現(xiàn)在還沒出來……太后鳳體不見了，大王不好對先王交代……”

    先王在世時最愛的便是太后了。

    大王雖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縱容太后和衛(wèi)夷，但在合葬共陵的事上卻半點退讓不得，昨夜便下令，即使天涯海角也定要把衛(wèi)夷抓回來，必定讓他身首異處。

    孟宓的心跳得飛快，她抬頭，順著一線的罅隙望見天色，這已經(jīng)晌午了，楚國地處南，夏季雨水豐沛，濕潤炎熱，濃云翻墨，眼見有一場大雨要來了，他竟然仍孤零零地跪在墓園里。

    她想到他一個人固執(zhí)地隔絕外界，那些防身的冷漠，自保的疏離。真讓人心疼。

    孟宓心軟了一下。

    小包子忽然眼珠子一轉(zhuǎn)，想到眼前的人說不定是救命的良方，這位可是大王擺在心尖尖上的人了，曾經(jīng)為了她和太后險些翻臉，這樣——

    “請孟小姐救命！”

    小包子撲通一聲長跪下來。

    她一瞬間沒按住，門豁然一聲被撞開，孟宓嚇得退后了一步，急忙放下手里的食盒扶他起身，“我擔(dān)當(dāng)不起啊，你說你說。”

    小包子紅著眼睛，哽咽道：“大王他從小身邊就沒什么人疼愛，好容易與太后相依為命這么多年，現(xiàn)在卻……孟小姐，你勸勸他吧……”

    “??？”孟宓傻了眼，雖然小包子此舉有道德綁架之嫌，但是，她又確實有些松動。

    心里有個催促她的聲音，讓她去一次，見完他就回來。說穿了，還是她想見桓夙。

    但是這個時辰，如果傍晚時他不放自己回來，南閣樓萬一有人闖入，發(fā)現(xiàn)一些什么秘密……

    孟宓頭疼地咬住了下唇。

    小包子忙不迭趁熱打鐵：“大王從昨日下了早朝，到現(xiàn)在顆米未進……”

    “那走吧。”

    小包子登時激動萬分地答應(yīng)了：“哎！”到底還是心疼了，這位孟小姐一貫是挺好說話的。

    孤岑的一道瘦影跪在墓碑前，筆挺的指節(jié)貫入了沙地中，一派長青的古木跌宕而延綿，各自孤僻地扎根泥里。

    孟宓幾乎是腳底發(fā)顫著走過來的，這里有太多楚國的先魂和英靈，他們長眠于此，但此刻好像長滿了眼睛，楚國人信奉巫神，孟宓尤其害怕鬼魂，但是，但是那個身影，讓她想抱一抱。

    桓夙只覺得身后溫暖的氣息一片片侵襲過來，美麗體貼的軟霧緊緊擁靠著自己，干涸的唇溢出一絲鮮紅，他咬緊了齒關(guān)，“誰準你，到這兒來的？”

    “孤說過，不許人進來?！?/br>
    他其實只是怕人瞧見他的落拓，要是以前受不得刺激的孟宓，說不定就聽進了這句話一走了之了。

    “大王，你，吃點兒東西……”她的嘴一向只用在吃上，嘴拙得很，也不懂得怎么寬慰一個人，怎么撫平他起褶的心。

    “不吃?！?/br>
    桓夙態(tài)度強硬。

    孟宓撒開了手，熟悉的獨身感讓他自一瞬間陷入更大的空洞，桓夙目光微冷。孟宓卻往墓園外瞟了一眼，青松如翠幕，底下小包子拎著一盒芙蓉酥踱來踱去。

    他的眉宇皺了起來，孟宓定睛瞧見小包子手上的一只冷黃色的酒壇，轉(zhuǎn)過身，“不吃東西，喝點酒好不好？”

    卻被桓夙扯住了右手，他用力一拽，孟宓跌跌撞撞地跪倒，撲通一聲，砸得膝蓋疼了一下，她“嘶”地叫出聲來。

    桓夙目光沉沉地迫近她，“你怎么會在這里？”

    被問到心事了，孟宓的臉頰有些紅，不敢在這個時候被他戳破，小聲地答道：“我來看看?！?/br>
    桓夙扭過頭去，孟宓以為他又動怒了，往他身旁挪了挪，正對上一塊鐫刻著繁復(fù)的古楚文字的石碑，她讀過六國文字，但這種古文字卻不識得，但她猜得到這是先王的墓碑，孟宓自然不敢怠慢，誠心誠意地叩首。

    她把頭磕在被曬得炙熱如火的石頭上，卻恍然間聽到他說：“酒呢？”

    孟宓面色一喜，轉(zhuǎn)過身體沖小包子招了招手，小包子英雄用武之地有了，拎著酒壇子和食盒巴巴地跑過來，孟宓要起身去接，但卻被桓夙摁住了左肩，她動彈不得，無奈地望向趕來的小包子，小包子心領(lǐng)神會，將東西擺在桓夙面前。

    桓夙目不斜視，“走?！?/br>
    “諾諾諾?！彼胪艘詵|西了，小包子歡天喜地地揉著屁股就往外跑。

    桓夙緊了眉，看到地上的芙蓉酥，有些嫌惡，并不管這些淡而無味的糕點，倒是兩壇好酒，彌漫著木樨的清芬，他揭開蓋，濃郁清甜的一股味道，在墓園里像是別有生機似的，又有陳年佳釀的醇厚。小包子一向了解他的喜惡。

    “喝——”孟宓一陣怔忡，酒壇已經(jīng)被塞到了手里。

    “不是你要陪孤么，既然如此，那就喝?！?/br>
    孟宓雖然喜歡美食，卻很少喝酒，幾乎是滴酒不沾的，除了酒釀圓子之外，很少接觸過這么烈性的酒，猶豫了一下，桓夙的目光一寸寸涼下去，她忍了忍，“好。”

    小泉子正好走來，見到遠處君侯和孟宓推杯換盞的，不由詫異，“大王這是——”

    知道內(nèi)情的小包子明白，找人喝酒是大王眼下唯一的發(fā)泄方式，但是小泉子很顯然不是這么想的，他作驚恐狀道：“拜——堂么？”

    跪在先父面前喝酒，怎么看怎么不對。

    小包子仔細一瞅，還真是。

    雖然桓夙是不計后果地大碗牛飲，孟宓只敢謹慎地拿嘴唇碰碗沿，但最后被撂倒的卻是孟宓，少女熏熏然地仰倒在楚侯懷里，軟綿綿地貼著他，胸脯鼓鼓的，一掌不可盈。

    也不知道是酒醉，還是別的什么緣故，楚侯的臉色冒出異常的紅。

    轉(zhuǎn)眼間雨絲飄落，他們的衣衫被淋了一刻，終于濕透了。

    他輕輕地推她的肩，“宓兒？”

    沒有人答應(yīng)，他挑著一雙醉眼俯下身，蒙昧的光里，只見到她的鮮紅如緋花的唇，溫潤的水澤，漫過木樨味兒和熟悉的奶香。

    他又輕輕地喚了一聲，語含試探：“宓兒?！?/br>
    孟宓鼻子發(fā)癢地哼哧了一下，桓夙的頭又低了幾寸，不留反駁余地地親吻了她的嘴唇，像甘甜的花蜜一樣，吸吮起來滿唇都是木樨沁幽的芬芳。

    小包子和小泉子識相地背過身，眼觀鼻鼻觀心，將一路跟來的低等宮人一一阻住。

    雖然他們凈身多年，但也是有羞恥心的。大王在陵園親吻孟小姐，若是清醒的時候，誰瞧見了便是誅九族的罪過，萬萬開不得玩笑。

    ……

    這幾日狄將軍焦頭爛額的。他兼有楚宮門尹和郎中的官職，平素手里頭的公務(wù)繁重，安排人手交接之事便讓他頭疼。

    再加上昨日太后的遺體失竊，楚宮更是一片嘩然，曹參自告奮勇?lián)魵⑿l(wèi)夷，他勸告無果，結(jié)果未見成效，多年隨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反被打得屁股皮開rou綻。

    這些都不算事，十一公主終日膩著他不松手，也不算什么大事。

    就是蘭苑，多了一個不速之客。

    他領(lǐng)甲衛(wèi)巡視王宮的南門附近，因為那里的瓊花臺正在修建，他們需要繞道，所以必定經(jīng)過蘭苑外一棟花門。

    “狄將軍真不進來喝杯熱茶？”駱搖光總是一襲初見時水盈盈的綠衣，俏生生等在門外，捧著茶盞對他殷勤招待。

    狄秋來是一位血氣方剛的青年，對剛發(fā)育的十一公主毫無旖旎心思，但是每逢遇到這個清婉嫵麗的女人，滿腔熱血總是不自覺下涌。

    她搬來蘭苑，似乎是因為開罪了大王，可饒是如此，她也畢竟是大王身邊的女人，一門心思愛慕著他所效忠的王上。發(fā)乎情止乎禮，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他還算知道。

    狄秋來克制地不理會她，召著一隊巡視的甲衛(wèi)目不斜視地走。

    駱搖光見他真要走，起身要相送，但也是不知道怎么了腳下一空，一步摔了出去。

    結(jié)果不出意外地，落入一個穩(wěn)穩(wěn)的充滿男性剛烈體息的懷抱。

    ☆、28.歡喜

    狄秋來抱了溫香軟玉, 猶若燙手山芋，眾甲衛(wèi)瞅見在風(fēng)月事上缺根筋的狄將軍竟將女人抱得如此順手, 不由驚疑，駱搖光不嫌事大地將紅唇挑了半圓的弧, 激得狄秋來慌張地將人撒開。

    “駱小姐, 得罪了?！?/br>
    不解風(fēng)情的男人, 連送上門的美色都不稀罕, 可見是個榆木疙瘩。駱搖光不著痕跡地在心底將他罵了一句, 咬咬唇，“奴只是見將軍冒著酷暑奉公, 不忍將軍cao勞而已，這點薄面都不愿施舍？”

    這女人舉手抬足都是一段天然的越女風(fēng)情, 楚女熱烈坦率，越女則溫婉靈動, 駱搖光卻是兼而有之, 可見這絕色佳人，柔媚入骨的風(fēng)韻教多少人癡迷。

    至少這群隨著狄秋來巡邏半日水米未進的甲衛(wèi)們, 一個個全都動心了。

    這群人赤裸裸打量這女人的目光讓狄秋來心頭很不自在, 他皺了皺英挺如勾的墨眉，臉孔板起來, “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宮中才發(fā)生失竊之事，你們膽敢心猿意馬, 辜負大王信任？”

    擲地有聲得讓幾個甲衛(wèi)膽寒, 立即拋卻了旖旎纏綿的心思, 個個把腰桿挺得筆直，荷戟肅然，看得駱搖光氣不過，這木頭腦袋是天然不懂風(fēng)情，還是心頭另有所屬？

    對了，這幾日沒少聽說，十一公主對狄秋來將軍有情，屢屢秋波暗投，堂而皇之將外男召入宮中。

    十一公主眼高于頂，對楚侯向來都不假言辭，怎么會對一個區(qū)區(qū)門尹青睞有加，除了是心里喜歡他，還能有什么別的？

    他心里，說不定對十一也是有好感的。

    駱搖光自負美貌，不曾被這么忽略過，自進了宮卻屢次三番碰壁，心里大是不悅，張嘴便道：“我這茶，可是連大王都喜歡的翠雪，可惜狄將軍不識抬舉。”

    狄秋來抿緊了一雙泛紅的薄唇，目光頓了頓，終究一言不發(fā)，揮了一把手，帶著他的人馬有序地離去了。

    甲胄和兵器砸地的聲音鏗然不紊。

    這人竟然無視她！駱搖光已經(jīng)氣得牙抖。

    ……

    醉得不省人事的孟宓后來是在一張舒適的大床上恢復(fù)意識的，眼睛才睜開，只見一片明黃赤火的帳頂，織女不厭其煩地繡上了繁復(fù)鮮麗的彩雀錦文，一縷幽芳猶若有實質(zhì)地飄在帳中。

    這個時候孟宓的思緒是混沌的，她完全想不起來她喝醉酒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事，總之一側(cè)過身，看見空空如也的床榻，留了一個錦被的折角，分明是有人曾宿在她身側(cè)，然后離去了留下的端倪。

    孟宓怔住了。

    “這是什么時辰？”她迅捷地攏上自己的外襟和絳紫色雙蝶花紋襦裙，往外招呼了一聲。

    冉音慢慢吞吞地托著盥洗的水盆和毛巾走入，孟宓與她大眼對小眼，只見對方露出一抹艷羨之色，一種不大好的直覺湮沒了她的胸腔，冉音放下水盆，忽地笑道：“孟小姐奇怪怎么會在這兒么？”

    “你知道？”孟宓下意識喃喃出口。

    冉音微笑，“昨夜大王與孟小姐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還是小包子差人入陵園將二位帶回來的。大王醉得淺一些，方才醒過來，已經(jīng)換上袍服上朝去了，臨走前囑咐我們不敢隨意攪擾孟小姐的‘大醉’?！?/br>
    后面那二字，絕對是桓夙的原話。

    孟宓行色匆匆，起身去洗漱，見到銅鏡中的自己，花冠不整，妝容迷亂，險些認不出來，大驚失色，低下頭往水盆里飛快地撥著水洗干凈，將發(fā)絲散下來，用木梳歸攏了，發(fā)尾處扎了一朵淺丁香色的絹花，綁得有幾分從容隨性。

    已經(jīng)將近十六的孟宓，正是女兒家最美的時候。但她已經(jīng)耽擱了些時日，尋常百姓家的女兒十五歲時就已許人家了，不過孟宓注定是大王的人，耽擱不耽擱，那憑大王心意就是了。

    冉音也是個恪守本分的人，絕對沒有胡亂揣測的心思。

    孟宓梳洗罷，要回南閣樓繼續(xù)老實巴交地待著，不料冉音將她攔了下來，“孟小姐，大王吩咐了，要是在他回來之前，你敢回去，便折了奴婢們的一雙腿?！?/br>
    這云棲宮里大約有數(shù)十名奴婢，數(shù)目不小。

    孟宓不敢背負這么多人的怨念，忍不住恨聲恨氣道：“大王怎么能這么跋扈？”昨日見他那么脆弱，她還心生不忍來著，她還陪他喝酒來著。

    敢說大王“跋扈”，冉音縮縮脖頸，一字不言地低下了頭。

    孟宓只能悶不吭氣地待在漱玉殿，琴臺的那處開了窗，漏出一縷縷穿透竹林的風(fēng)來，孟宓隨意地撥了幾下琴弦，到了晌午時分，桓夙才臉色微微凝重地回來。